「少主……」木叶一颗心都放在主人身上,火把映照下,只见姚静脸上一层晶莹化为水滴往下落,她掏出布巾擦拭,触手的冰凉令她指头微颤,心惊之下语气哽咽了起来。「您真是太冒险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我跟秋风如何跟谷主交代?」
「哎哎哎,木叶,少主跳都跳下去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秋风不以为然的道。「眼下之计,是得找个地方让少主暖暖身。」
说得也是。木叶暗骂自己胡涂,怎么会忘了……可不对呀,照理这种事她早该想到,怎么会轮到秋风来提醒她?她越想越有气,娇嗔的斜睨向高她半个头的同伴。
「就会用嘴巴说!」
总比你连说都不会吧!秋风在心里回嘴。
「还杵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
「我……」就只会差遣他!
虽有不满,但他也只能摸摸鼻子,听话的照做。可……老天爷,好大的一片雾气,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要到哪里找栖身之所呀?秋风苦着一张脸,双腿沉重得像绑了铅块似的举不起来。
「去呀!」
「好了!」受够了两人的争吵,姚静清亮如野地泉声的嗓音轻轻扬起,语气中的威严立刻让木叶住了嘴。
「秋风,你抱着李岩。木叶,你搀着我。咱们先到大火堆那里烤火。我估计这阵雾气约莫到寅时就会消散,到时候我们循着旧路跟齐明、张盖会合,再到他们寻好的安身处休息。」
「是。」
「少主……」秋风不像木叶答应得那么干脆,反而在心里暗道命苦。
李岩比他不只高一个头,要他扛这么大个的人,哇,还没动手扛人就先腿软了。
但是又何奈,少主的命令他能违抗吗?只好苦哈哈的干起苦力的工作。
嘿咻嘿咻,哇,怎么那么重!
*****
李岩先是觉得火焰在体内焚烧,脏腑、经络里滚着一团团火球,血脉里流的不再是温熟的血液,而是滚烫的热流,自己就像是在火里烧烤,不,是火在他体内烧烤,拿他的五脏六腑当柴薪,而流窜体内的蒸气正不断的膨胀,似乎随时都会突破他的皮囊爆开。
就在他被体内的热气折腾得难以忍受,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心钻来,紧接着浑身像在冰水里浸。冻体的寒气从体肤渗入,狠狠的淹没他,冷冰的水液灌进他口鼻,意外的竟能舒缓他体内的痛苦。
他不由自主的大口吞着、吞着,任令牙齿打颤的冰水灌满口鼻,他感到呼吸困难。然而,窒息的痛苦也比不上体内被火焚灼的疼痛。他仍然张着嘴任水液流进,渐渐的意识消失,所有的疼痛,还有濒死前占据脑海的影子,也都淡了,淡了……
淡了,淡了……应该是再没感觉的,但为何在极剧的疼痛中,他会感受到一股温柔的牵引,让他即使得继续承受这火的折磨,仍舍不得放开呢?
什么人找到了他?
是他吗?是他日思夜想,即使快死了仍放不下的那个吗?
虽然他的眼睛不能看,耳朵也听不到,但意识仿佛能超越一切,感受到他的接近。
是他吗?
听见了他不甘心的呼唤,魂魄飞来与他做最后的道别?
虽然冻僵的体肤很难再有任何知觉,还是感应到一股力量包围住他,将他从黑沉沉、冰冷冷的潭水里带出来,在水面里载浮载沉,这感觉竟让他有种在云海里浮沉的快乐。
可明明体内的火还缓缓的烧,明明体外的冰还慢慢的沁,明明胸口仍疼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还觉得快乐?
李岩也觉得不可思议,身体的疼痛与沉重的意识却让他没法深入思考,然后是覆住他的柔软,一团香郁的寒气灌进他体内,与他先前贪心啜饮的冰水有异曲同工之妙,舒缓了体内的热度,却煽动起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
那是什么?
那柔软、那温润的触觉,那团不像人间所有的冷沁香气,那令他想要挽留、想要贪求更多的冷香,究竟是什么?
是他吗?
体内的灼伤让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证实,只是昏沉、被动的享受,直到与那团香气相似的味道融化在他嘴里,混合着口水的冰凉顺着喉咙而下,汇向胃部。然后,背心涌进相似的冷气,导引胃里的那股凉气进入丹田,渐渐的在体内形成一注清泉,散入四肢百骸。
那股清泉冰凉温润,浇熄了血脉里窜流的熊熊赤焰,滋养了被烈火烧得枯槁欲裂的伤处,导引了错乱的内息。尽管伤处还是感到疼痛,体内焚烧的火焰却熄减了,饱经折腾而空乏虚弱的身体得到喘息,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可沉了,浑然不知自己被搬了几次。夜雾渐渐散去,姚静要秋风、木叶一左一右的搀着李岩离开寒潭,赶了一段路后,才与笑天堡的齐明和张盖会合,来到山凹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
一进入就听见泉水声盈盈于沟谷间,他们落脚的竹屋在一泓水塘旁,泉水清洌深碧,寒爽澄澈,水中不间断的升起气泡,映照出渐渐灿亮起的天光云影,令人不禁想起朱熹的一首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能清若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意念只在姚静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询问领他们来的齐明跟张盖。
「白族在此地势力极大,这里的住民与白族有关系吗?」毕竟白族与影剑门关系匪浅,姚静不得不提防这点。
「您放心好了,这几户人家是汉人,非是白族人。」齐明恭谨的回道。
他们奉总管李宜的命令带领姚静主仆上山,当姚静差遣他们去寻落脚处,不让他们跟去时,心里还有所质疑。及至姚静将身受重伤的李岩带回,看到一向受众人敬爱、身手不凡的李岩伤得昏迷不醒,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姚静抵达笑天堡后没多久,急着要他们引路上山是为了救人。怪不得上山的路上他们连停下来喝口水、喘息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只因为救人如救火,他们急如星火赶来,李岩便受伤如此沉重,要是再迟一些,后果不堪设想呀。
想到这里,齐明与张盖心中不无忐忑。李岩被誉为滇境一带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两人都曾亲眼见过他出手,无论剑招、拳掌,全都教人望其项背,到底是谁有本事将他伤得如此沉重?
而能从对方手中救出李岩的姚静,其功力不是更教人难以想象吗?
怪不得姚静之前不让他们跟随,是担心他们粗浅的武艺会泄漏行藏,阻碍了他救人的行动吧。
不过,到底是谁打伤了李岩?
这个疑问存在他们心底,像两个问号闪在两张古朴的脸庞,但姚静没有解释,他们也不好问。
将李岩安置在最里面的房间后,齐明看姚静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竹屋的布置,很自然的上前禀告道:「这里的主人是李总管的故交,因为生意的关系,全家都搬到大理城了。不过他们偶尔回山上小住,房子则委托邻居定时打扫。」
姚静点了点头,「怪不得你们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舒适的落脚处。」
「李爷的伤势严不严重?会不会,会不会……」张盖忍不住发问。
「放心,我家少主已经运功帮助药力行遍他全身,李爷不会有事。」秋风替代主人回答。
「那……」张盖激动得想向姚静道谢,但一对上那张出尘绝秀的丽颜,眼睛就像被强烈的阳光刺中,竟疼痛得不敢注视。
「你们在这里发什么呆?」将周围环境都打量一遍过的木叶走进房间里,只见除了她的少主外,每个人都像闲着没事干,不禁大发娇嗔。「少主跟李爷泡在寒潭许久,连件衣服都没换,大家还不去烧个热水,让他们清理!」
「是……」三人在她的大吼下做鸟兽散,急忙到厨房准备柴火烧水。
姚静赞赏的看她一眼。
上岸后,木叶体贴的为两人披上暖裘,在火堆附近整理好位子让他们休息。一阵烤火之后,身上的衣物虽未全干,倒也半干了,可贴心的木叶知道穿着泡过水的半干衣物总是不舒服的,才命令那三个大男人去烧水吧。
「李岩……」将目光转向床上的病人,睡着的他神情显得格外稚弱,不似清醒时般无情刚强。
但无情与刚强只是他的保护色吧!
两人初见的那一眼,仍深深印在姚静的脑海。
他的眼神就像鼓槌用力敲进自己心头,咚咚咚的直到现在仍会耳鼓生疼,心房为之悸动。
深情的注视着他,姚静知道在李岩无情与刚强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不吝惜付出、同时也渴望拥有爱的赤子之心。忍不住伸手轻柔的抚着他睡梦中纠结的眉头,忧虑的结在纤纤素手的揉抚下解开了,他在睡梦中逸出满足的叹息。
姚静微扯嘴角,重新解开他衣襟,先前在他胸口发现了个烧红的掌印,在涂抹上药王亲手调配的特制伤药后,那掌印淡了不少。
「一定很疼吧。」姚静怜惜的道,伸手轻抚那伤痕。净过身后,得吩咐秋风再上药膏。
「嗯、嗯……」一旁的木叶不自然的发出轻咳,姚静洁润的脸颜泛起薄薄的红晕,像被烫着似的挪开手,重新为他掩上衣襟。
都忘了房里还有木叶了!
懊恼的微微嘟起红唇,姚静不禁要想,贴身侍从的存在之必要性了。虽然木叶很体贴,可如果她也能更体贴的自动消失,那……
颊面的红晕忽然烧得像天际的霞光,眼中的水意恰似明媚的春水,柔柔的荡漾开来。
第四章
将李岩交给秋风照料,姚静在木叶的侍候下,在另一间房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浴。
虽然自幼练就寒玉神功,姚静并不畏惧寒潭的冰冷水流,却没兴趣跟水里的鱼虾一同沐浴。还是热水舒服,瞧那纠结的发丝都在木叶细心的清洗梳理下化为平顺,还有她体贴的按摩头皮的动作,更是舒服呀。
若不是担心李岩的状况,姚静还想泡久些。但这里究竟比不上位于擎天庄的浴室般舒服自在,姚静还是在木叶的服侍下换上干净的衣物,只是那头湿发就先用干布巾拭去水珠,披散在肩上好晾干。
知道主人担心李岩的情况,会不放心的前去探视,木叶连秋风都遣退,不想让主人沐浴过后的娇美姿容给泄漏春光。
这可是为那三个男人好,免得他们看凸眼睛、看走神,到时候三魂七魄都给迷去,她要叫谁去劈柴、提水、打猎、张罗早点?
想到这个早点,木叶不自主的咽了咽口水。从昨儿下午到现在,不过是吃了几块干粮,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一直为李岩忧心挂虑的少主更只勉强吃了几口就没食欲,这时人也救了,少主应该有心情吃东西了吧。
吩咐秋风煮的粥不晓得好了没?她得去看看。
正想跟主人说一声,却发现原先还在为李岩诊脉的人儿不知何时累趴在床畔,柔黑的秀发在优美的肩背披散成扇形。
木叶取出披风走过去,万分心疼的望向主人柔美端静的脸颜上那疲累的线条。唉,这番救人行动可耗尽了少主的力气。她轻乎轻脚的把披风披上,关上房门默默退出。
*****
湖水在阳光里缓流,李岩看见自己站在桥的一端,痴痴的凝望向桥另一端的凉亭。
「师兄,快来呀。」亭里笑容灿烂的人儿,朝他这方向用力挥着手。
「李大哥……」还有那清脆如铃的语音悠悠的唤着他,唤得他热血沸腾,脚步飞也似的越过桥面,一下子就来到了亭内。
「姚静泡得茶好好喝喔。」锻金献宝似的说。
「是吕姊姊不嫌弃。」
那飞扬的眉宇下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眸盈满笑意且近似撒娇的回望向锻金,他忽地感到心头一痛。
他也渴望得到这么一个眼神,只要一次就好,只要姚静肯对他撒娇……
「最主要的,还是要茶好、水甘。都匀的毛尖茶配上海眼泉的水,再用松木为柴,沙瓶来煎,泉水甘洌如蜜的滋味搭配毛尖茶特有的甘甜,可说是相得益彰。我知道李大哥是行家,特别带过来给你品尝。」姚静侃侃而谈,柔亮的眼波爱娇的望向他,像是在期待他的回答。
这就是撒娇吗?
这意念让他万分心惊,心一下子跳得如万马奔腾,不管他如何努力操控,那一万匹马就是不听使唤。
「请你品尝。」
仿佛嫌他的处境不够危险,喔喔的莺声紧接着落下,凝霜赛雪的修长柔荑捧起一碗茶送了过来。
不敢迎视那明媚的眼波,他连忙垂下目光看进茶碗里,只见汤色明澈,鲜绿的茶叶浮在水面上,每一叶的外形均匀整齐、茸毛显露、芽头肥壮,一缕清柔的香气扑鼻而至,未饮已觉得口颊留香。
再看向那双手,嫩如青葱、形如春笋的指尖在阳光下像玉雕似的,粉色透明的指尖发出宝石般光芒,刺得他眼睛有些痛。
他抬起头,才要接过,姚静清亮灵秀的眼眸顿时被两泓水气饱满、含带幽怨的眸子给取代,那是丁瑀君。
她正以极清冷的声音告诉他,「你喝了我亲手敬的喜茶,就是我的夫婿了。」
什么?
他慌乱地撤开手,任那碗茶掉落,茶沫飞舞在空中,茶碗坠落地面,发出的竟不是匡郎一声,而是冰冷狠绝的笑声。
「你好样的!为了姓吕的女儿,任我丁某的女儿苦苦哀求、连最后的自尊都赔上了,的确够胆!」
就是他杀死师父!
他感到全身热气沸腾,紧接着胸口像被烙铁印上,火焚至刚的气流如泰山压顶而至,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有如流星划过冰洌的雾气,咻咻咻的往浓雾深处的寒潭坠去。
冰冷的感觉一下子就包围住着火的身躯,他就像块被烧红的铁般在潭水里滋滋作响,每一声都是他在火中水里的痛苦呻吟。
大量的水液灌进他口鼻,他不能呼吸了,忽然,他被人从水里拉出来,一双如花的唇瓣覆上他,将沁香的冷气吹进他嘴里,他又能呼吸了。
他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那双花唇的主人,迎上的是姚静的眼睛。
那眼儿像两泓含情的水塘,盈满楚楚的情意;而那双粉嫣的唇瓣,发散出蜜儿般香甜的气味,吸引他蜂儿般的眼光伫留。他感到血气上涌,一个忍不住凑上前吸吮……
「你、你们做什么?」气急败坏的声音有如九重天传来的一声雷响,将密合的唇办劈开。
是锻金!
她瞪过来的眼睛充满鄙视与愤恨,他难堪得只想逃,她却不肯放过他,咄咄逼人的掷出指责。
「你怎么可以抢我的姚静?师兄,姚静是男的耶!」
男的、男的!
这两个字如利箭穿透他的心,又如两把锋利的匕首割着他心头肉。血液从体内狂涌而出,就好像他被丁瀚霖一掌击中时,狂喷而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