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说话的时候,福康安已经挺直了腰,双目平视永琰,神色并没有显得太激动,却绝对坚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满门上下……”
“王爷!傅家满门,为国尽忠多年,也不在乎为国而死,更不至于要牺牲一个女子,来求苟安。”福康安已经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许数日后就会成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风仪如松,充满着一种可以令女子一见心动的魅力,更令得永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顾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吗?”
福康安微微一扬眉,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与高贵,竟将眼前的凤子龙孙给比了下去,“我当然在意咏荷,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她受丝毫伤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样宁死也不愿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协。我若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应你,就等于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之中,让她生不如死。这样的错误,我犯过一次,绝不会再犯。”
永琰的脸色异常难看,干笑了一声,“你这就叫作喜爱她吗?就算是对得起她吗?”
福康安微微摇头,不知是否因为想起崔咏荷,这一刻,他的神色温柔至极,“王爷,你可明白什么叫作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无论有什么风风雨雨,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承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担心连累对方,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体。所以,王爷,你可以杀死我们,但无法分开我们。”
永琰从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现在这般无力,纵然他生为皇子,纵然他很快就会成为天地间的至尊,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两个人屈服。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他全无犹疑地说:“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诱,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胁,也全然无用。
那样绝对的坚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时间连说话的力气也消失了。
欢呼在这一瞬响起,随着欢呼声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福康安眉峰倏地一扬,眼神也在这一刻亮了起来。身形猛然后转,转身的这一刻,还不曾看清飞奔过来的人,却已经张开了双臂。
崔咏荷毫不停顿地扑人他怀中,紧紧地拥抱他,大声地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也一定不会答应他!”
福康安毫不迟疑地抱紧她,这样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绝对不是虚幻,她是真实地在他怀中、在他身旁,在属于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点失去她。极度的欢喜使他说不出话来,甚至克制不住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只能用全力紧紧地拥抱她。
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会做出这样放肆的行为;任何一个名门公子,都不会这样不顾礼仪规矩地在人前忘形至此。但现在他与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永琰脸色早变得一片铁青,“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福康安仍然紧紧抱着崔咏荷,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崔咏荷似乎听到了,却也丝毫没有离开福康安怀抱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舍地把头从福康安坚实的怀中抬起来,“王爷,这个赌,你已经输了,依照约定,我们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到了最后几个字,他微微一笑,“好,我们走。”即使是转身要走,他仍然紧紧抱着崔咏荷。
永琰恶极地大喝了一声:“站住!”随着这一声喝,一只茶杯摔在地上,粉碎,同时,大厅外忽然冒出了许多人。
崔咏荷眼睛只紧紧追随着福康安,看也不外面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对崔咏荷笑说:“抓紧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咏荷仍然没有看外头,只略带遗憾地说:“可惜这里没有得胜鼓,否则我可以为你击鼓助威。”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竟还可以说笑。水琰的脸色愈发难看,“福康安,你以为你真的战无不胜吗?如今也不过是个败军之将。”
“败军之将?”福康安忽然冷笑一声,霍然转身,“王爷,你就只会为我打了败仗而高兴,却从来没仔细研究过这一仗我是怎么败的吗?”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爷,你有没有算过,这一场败仗之后,我手上的军队损失有多少?”
永琰似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失声道:“不可能!”
“没有损失,我这个战败的将军,帐下官兵却并没有任何的损伤。“福康安眼神凌厉,“王爷,你太恨我,太想让我失败了,因此我一败,你就喜出望外,根本连最浅显的问题都没有去思考。而这一点,只怕皇上早已看出来了,所以一向疼爱我的皇上,才会为了一场小败仗而连下三道诏书严厉地责骂我。”
永琰颤抖着举起手,指着福康安,“你是在自污,而皇阿玛在帮你……”
自污,是古来有智慧的权臣在自己的权力到达顶峰,而会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时,采取的一种自保方法。首先犯一个很明显、但又不会惹来大罪的错误,并因此受罚,以较自然的方式交出权位,是一种极富智慧的圆融手段。
只不过,恋栈权势的人大多,肯自污退出的人太少,所以没有人相信少年得志的福康安会自污英名,更不会有人想到当今皇帝严厉的斥责之后,会隐含保全维护之意。
水琰此刻的震惊,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让王爷门下的将军立了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爷一个人情。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所以我愿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权位,不要再碍王爷的眼。
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诏骂我,希望这样一来,王爷心中的气可以略消,将来不至于为难我。何况我傅家若不在权力场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纵然王爷他日登基为王,要想无故入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过……”
福康安眼神冷锐如刀,“如果王爷还是耿耿于怀,定不放过我傅家,那我傅门上下也不会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纷乱四起,屡有战祸变故,而举国之军、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带出来的。王爷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后果如何。纵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战事不绝,国内白莲数屡屡生事,不知王爷有何妙策应付?如果王爷有志做大清朝立国以来,亡国败家的第一昏君,我也无话可说。”
“你……”永琰气得全身发抖,但自幼长于权力场上的他,却又深知福康安的话绝非无的放矢,不觉心惊胆颤。
福康安把话说完,也不再看他,抱着崔咏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咏荷在他耳边问:“这些人像是很厉害,你一个人冲得出去吗?”
“不能。”福康安的声音很稳定、很平静。
崔咏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如果是你一个人就能冲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对吗?”
福康安低头,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她不但不难过,反而兴奋地大叫出声:“太好了,你肯告诉我,丝毫也不隐瞒,我好高兴,你真的把我当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了。”
福康安已经走到了厅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剑影和无情的杀机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舍地离开崔咏荷,森然地扫视围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语气却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风:“我要连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会说抱歉。”
崔咏荷双眼闪着异样的亮光,喜孜孜地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兴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围在他身旁的人都在待命中,可是永琰已经气得面无血色,却仍然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福康安毫无阻碍地抱着崔咏荷腐开了嘉亲王府。
而永琰就这样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们离去,才沮丧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回响的,是崔咏荷带着怜悯与不屑的语声——
纵然你拥有天下,却得不到一颗真心。
第十章
一直到离开嘉亲王府足有数十丈,崔咏荷才有些遗憾地叹气,“唉,本来这是个深情壮烈到足以流传千古的佳话,可惜他胆子太小了……
福康安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么妖术,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咏荷听出他语气里的醋意,笑盈盈地说:“我想世上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给他难堪,所以才引起他的兴趣。不过,无论是对我的兴趣,还是对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对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杀掉,但战斗之惨烈,绝对无法隐瞒,再想到皇上对你的宠爱未变,他怎么还敢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两个人在说话之间,已经走过了好几条大街,京城内人来人往,分外热闹,大清又最讲究礼法规矩,可是在这么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开崔咏荷。
满街古怪的眼神都望向他们,各个方向也都传来不屑的话语。
可是,她与他纵然是听见了,却也不理会。
无论如何,她不愿放开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时一刻的分离,因此他几乎是脚不点地的,抱着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会是她的家。从此之后,再不会让她离去,再不会让她遭受到丝毫危险。
傅府大门前,王吉保带了几十个人,正如无头苍蝇般乱转,不知是谁先看到了福康安,惊叫一声:“三爷!”
其他人全都大叫着围上来,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惊喜交加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福康安紧抱着崔咏荷的姿态,是多么不合礼仪。
福康安立即发觉了不对劲,“怎么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说:“红尘居的清雅姑娘传来消息,说崔姑娘被强请进了嘉亲王府,三爷也赶去了。夫人担心三爷的安危,当下就说要进宫去找圣上,大人拦住了夫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下人全被远远地赶离了厅堂,三爷,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福康安脸色一变,终于松手,放开了崔咏荷的娇躯。
崔咏荷低声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语毕,他开始向厅堂跑,不过,他的手却还拉着崔咏荷。
崔咏荷也全不迟疑,快步跟随,无论到天涯海角,只要那只手拉着她,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
“你不要拦我,我要进宫,我要进宫!”傅夫人的声音焦急至极。
“听我说,让我去嘉亲王府找永琰,你不要进宫,疏不问亲,永琰毕竟是皇子,有太多的话,是我们外臣不好说、不便说的。”傅恒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张惶。
终究还是让父母担心了。福康安心头一阵惭愧,张口正要说话,厅里又传出一句令他手脚冰凉、全身僵木的话。
“什么疏不问亲,难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儿子吗?”
天地间忽一片寂静,厅内厅外部落针可闻。
崔咏荷全身一颤,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住站在她前方的福康安,竭尽全力用身体来安慰这个正悄悄颤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后,傅夫人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为什么你不问?你骂我啊,你打我啊,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声音带着哽咽,无限悲愤。
“你还要我说什么?”傅恒的声音有着浓浓的无奈,深深的倦意。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只是你从来不问。”傅夫人的哭泣悲戚至极,“我一直在等你问我、骂我、打我,甚至杀了我,可是你从来不问……”
“其实,我并不十分肯定,直到几年前,别人一提要为康安向公主提亲,你就立刻找一个人给他定亲,我才确定。”傅恒的声音十分苦涩。
“好,你好,你从来都知道,却从来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间里来之外,也什么都不做,你根本什么也不在乎,对不对?”傅夫人撕心裂肺,含恨地逼问。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么用?”傅恒的爆吼声也带着深深的痛,“你是这样美丽多才而高贵的女子,他又是那样英俊潇洒身处至尊之位的人。
对女人来说,还有比嫁给他更好的归宿吗?而他想要亲近的女子,又有谁能阻止?
我一直等着你对我说,可是你什么都不说。你既然不肯说,我怎么干涉你?我怎么去误你的前程归宿?
可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别的动静。自孝贤皇后去世,你也不再进宫。或许,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碍着我,你早已被封为贵妃,你……”
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傅恒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这样……”
“你、你是为了我……”傅恒的声音不断颤抖。
“你忘了那一阵子你刚要进军机处,你总是神采飞扬,说要为国为民,有所作为,要当千古名臣。那个时候他来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气,气的时候,就连你一起骂。
我能怎么样?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有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视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么?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却只有那么一次,我怎么能误了你的前程、你的功业?”
“傻瓜,为什么你不说?为什么你不说啊!”傅恒的叫声无比苦痛激动,“你用你自己来保住我的功名富贵,却什么都不对我说!这二十多年来,你过得生不如死,我过得了无生趣,这是为了什么?
功名算什么?官爵算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傻,为什么我这么蠢……
厅里的声音渐渐转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声。
崔咏荷静静地抱着福康安,想到那万人之上的第一首辅抱着妻子痛哭的景象,也不由得黯然。可是,她现在更关心的却是福康安。
已经不知要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抱紧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传给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无声无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点灼热水珠。
那样的滚烫的泪,落在她手上,竟烫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张张口,竟觉得难以用任何言辞来安慰他,悄悄地把身体伏在他身上,但愿这躯体里每一点微不是道的温暖,都可以传递到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