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旗?!”崔夫人已经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抬旗实在是至大的荣宠,一般只有国家功臣,或与皇室联姻才能得到这样的恩赏。一旦抬旗,世世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远远高于一般汉人,恩荫子孙,简直是作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去考虑这是不是作梦的问题了,只知道得紧紧抓住这天上掉下来的幸运。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爱、能够侍奉公子,是咏荷至大的福气,一切都依夫人的。”崔夫人一边迭声说着,一边已笑得更是灿烂。
大人的对话,令崔咏荷更加愤怒。为什么要她嫁给这个人?虽然他长得好看,可还是个坏人。
福康安则是又气又急,一伸手指着崔咏荷,“额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这个小孩子吧。”
满腔的怨气正无处发泄,这时,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她遂想也没想,便对着福康安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就是这个坏蛋,是他惹出来的事,是他让娘亲变成这般可怕的样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她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
福康安自幼习武,力能伏虎,却不曾防备一个小女孩,被她咬个正着,他闷哼一声,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但猛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小女孩,断然受不起这一拳,于是拳头便顿在半空中。
他看着崔咏荷含恨不屈的眼神,简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吓得大叫一声,忙伸手把咏荷拉开,一边扬手要打,一边弯腰躬身,对着福康安一个劲儿地赔礼。
崔咏荷看着娘亲这等卑躬屈膝的样子,心中有说不出的气和痛,任凭娘亲怎么抓着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委屈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傅夫人全不动怒,反而失声而笑,“果然是个大胆的的丫头,我就是喜欢她这份胆识,可以帮我管教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觉得天地间最委屈、最倒媚的就是自己了,“额娘,不论你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娶这个小丫头的。”
不等博夫人答话,崔咏荷已大声地叫了出来:“娘,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嫁给这个大坏蛋的!”
福康安望望这个立场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傅夫人似是觉得有趣,轻轻伸手,从自己的发饰上摘下一颗明珠,“一时之间,也无凭证,这颗极品东珠是皇后娘娘所赐,就以此为文定之礼。”
崔夫人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福康安眼看着东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着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般,惨叫一声:“额娘,你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看到个略顺眼的小孩,就随便拿颗珠子替我定亲了?”
博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以前你阿玛常跟我讲古人的故事,记得汉人中有一位有名的诗人,有日也是见着个小女孩,虽未成年,却非常可爱,所以他就立刻拿明珠向女孩的母亲下定,约定等将来这女孩长大就前去迎娶。如此风雅的典故在你身上重现,你该高兴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博夫人也不看福康安惨无人色的脸,伸手一拉崔夫人,“来,我们一起去上香。”
“额娘!”福康安简直是在哀嚎了。
傅夫人听如未闻,只管往前走。
“娘!”崔咏荷拼命想挣脱母亲的手。
但崔夫人一只手牢牢抓紧这个让自己一步登大的女儿,满脸的笑容,亦步亦趋地跟在博夫人身后。
两个母亲就这样全不理会儿女的意见,轻易定下了一桩亲事
第二章
“大将军得胜归来,大将军得胜归来!”
喧天的锣鼓响彻了整个京城。从城外三十里开始,已飞扬起满天的旗帜,几十个大嗓门的军士飞马沿路呼喝。远远的明黄色代表着最高的权威尊贵,簇拥着白马银鞍的将军,正往城门而来。
城门外,早站满了迎接的官员;城门里,沿街更挤满了好奇的百姓。
大将军福康安得胜回朝,奉旨沿途夸功,这对京城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这位十四岁就带兵上战场的少年将军,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无与伦比的高贵身世、俊美仪容。赫赫战功,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更是无数女子梦中的情郎。
一看见前端开导的将士们,引领着高坐马上的福康安入城,城内立刻又爆出另一阵欢呼声。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几年的征战,让他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依旧如少时一般白马银鞍,头上戴的金龙二层顶竟嵌了四颗东珠,四爪团龙蟒袍裹着英武的身躯,外罩石青马褂,一条四块玉板镶猫眼行玄色带子,悬着明黄流苏御赐倭刀,最显眼的是腰间还斜挂了一支带轮子的镶金鸟铣,更引来无数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个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这位将军受圣宠之深,就连朝中一品官员也不能相比。
忽然间,高楼上一阵骚动,燕语莺声不绝,半空中七彩缤纷,原来不知是哪家小姐顺手抛下手中丝帕,引得姑娘们纷纷将手中的帕子对准福康安抛过来。
轻风徐来,满天香帕飘飞,遂成一道奇景,令人叹为观止。
军工们忍不住跳起来,要去抢那香帕。百姓们从不曾见过这般情景,更是指指点点,高声大笑。一时间,京城之中,一片欢喜热闹。受圣命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员们,也不免跟着开怀而笑。
可却没有人注意到,这次的迎接主使——当朝皇帝十五子,嘉亲王永琰,虽然脸上也同样带着开心的笑,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韵柔抱着七、八册才从书市搜来的话本小说,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样子,轻轻地笑笑,也不凑热闹,就抱着书挤出人堆,轻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进后园荷心楼,两个小丫头已慌慌张张地迎了过来。
“韵柔姐姐,韵柔姐姐,小姐又不见了。”
“老爷夫人已经去傅府贺喜了,临行前催着我们帮小姐梳洗打扮,可是我们怎么也找不着小姐。”
韵柔不疾不徐地把手里的书放下,才道:“别担心,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找她。交代完这一句,便出了荷心楼,来到花园深处,荷花池旁的大树下。抬头看枝叶紧密间隐隐约约的衣角.笑说:“‘石头记’这样的雅书,应在闺房之内焚香听琴观赏,可不是躲在树上看的,真是亵读了好文章。”
头顶上忽然响起懒洋洋的声音:“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枝头夏睡足,俗世闹烘烘。”
韵柔失声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间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联社,宝钗扑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而小姐你是雅中之雅,树头读石头。”
头顶枝叶分开,露出一张染了几处脏污却倍显俏丽的脸,“你怎么把飞扬跳脱的湘云给忘了?她卧石眠花,我树头读书,都是人生乐事,顺便还能感天地之气,收日月之菁华,这样的大风雅,俗人是不会懂的。”
韵柔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在感草木之气,夺天地之菁华啊,这样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还以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坏人呢。”
崔咏荷在树上一瞪眼,努力装出凶恶状,“什么坏人?不要忘了,你小姐我早就熟读圣贤书,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气,怕什么坏人?”
“是是是!”韵柔掩唇低笑,“原来小姐你不但在树上与天地共呼吸,还在回味圣贤的浩然正气,怪不得听不到外头的鼓乐喧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将军得胜回朝,当然就更不会有想躲他的念头了。”
崔咏荷哼一声,敏捷地自树上跳下来,恶狠狠地瞪着韵柔,“你说什么?”
韵柔全不惧怕,泰然地打量着这位出身名门的小姐——一头秀发随意地扎着,裙子撩起缠在腰上,因为爬树,身上脏污甚多,这一番擦腰发怒,简直就和街头的泼妇没什么两样。
韵柔摇摇头,低低地笑,“好一位饱读圣贤书,又能倒背女律、女诫、女四书的名门闺秀,便是圣贤,怕也要被你气得跳起来了。”
“韵柔!”崔咏荷饱含威胁地扬起了手中的书,作势要打她。
韵柔笑盈盈地说:“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写出来的东西,你若是用来打人,岂不是亵读了绝妙文章和书中佳人?”
崔咏荷哼了一声,翻开手里拿的书,忿忿地倚树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坏了我的书。”一边说着,一边珍惜地低头看手上的书。
韵柔在旁同时低头看,崔咏荷所翻到的那一页,正好写着宝玉黛玉在沁芳闸旁桃花树下共看西厢,一阵风吹来,落红成阵,满身满书满地满池都是鲜花,美得如诗如画。
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荷花池。清风徐来,池水泛起涟漪不绝,荷叶轻轻摇曳,竟也别有一番风韵。韵柔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这里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则倒是和书上一般了。”
“呸,那个眼里只有功名的禄蠢,你可别再提他,脏了我的耳朵。”一听到福康安三个字,崔咏荷即刻心情大坏。
韵柔忍俊不住,低笑阵阵,“都是我的罪过,引着你看这样的邪书,看得都走火人魔了,竟也学起了宝玉,这天下第一闲人从不干正经事,却最爱嘲笑做事的人。”
崔咏荷合上书,唉声叹气,“我若是男儿身,倒也不介意做宝玉,纵是世间第一无用人,却也是于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时,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们都不用为福康安那个禄蠢心烦了。”
韵柔啼笑皆非,还不及开口嘲讽她几句,就听到一个饱含惊讶的声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这样一位情敌?”
崔咏荷整个人跳了起来,猛地回身,指着不知何时已来到眼前的贵公子,“你怎么来的?为什么没有通报?”
“走进来的啊。就我们两家的关系,还要通报吗?”福康安一本正经地回答,眼睛似受到无形吸引般,望着崔咏荷的手臂。
为了爬树方便,崔咏荷把袖子全卷到了肘上,露出白嫩嫩的胳膊,福康安见了心头一跳,急忙移开视线。
身为贵公子的他,虽常见美人,但多是官宦名门的小姐,规矩仪态多得数不胜数,何曾见过这等衣饰凌乱、散发露臂、无礼凶悍的女子,可这心头忽然的一乱,却是从不曾有过的,一时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崔咏荷一见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戳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来干什么?”
福康安清楚地闻到崔咏荷身上树叶的清香,与一般闺秀的脂粉香气全然不同,更觉得她那美丽的手指离眼睛太近,近得让他有些晃眼。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这么久,回来了,当然要到老师这里来看看,也来看望看望你。对了,我带了礼物来。”说着,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园门外,立刻进来七。八个人,捧着的托盘里闪着一片奇光异彩,可与阳光争辉。
“这些都是我打了胜仗,宫里头赏赐的,上等宫扇你应该用得着;红麝香珠、芙蓉席,都是宫中佳品;还有玛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极品,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些无比贵重的宝物,自福康安口中说来,似是稀松平常。
偏偏崔咏荷看了只觉得无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确喜欢。
这些都是送给我的,自然由我处置了,对吗?”
“自然!”福康安笑着点点头。
“好!”话音未落,崔咏荷双手飞快地将四、五把上等宫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们惊呼之声才响起,那红麝香珠已被她拿起来,往那荷花池中扔去。
耳旁抽气之声陡起,她听而不闻,抓起王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声音清脆好听,她犹觉不畅意,伸手又去拿那玛瑙枕——
韵柔一伸手,按住崔咏荷的手,“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给我吧,何必这般暴殄天物?”
崔咏荷又气又怒,“韵柔,不许拦我!”
韵柔双手紧抓,就是不放手。
崔咏荷正要发怒,福康安已笑出声来,“韵柔,放手吧,小姐爱扔就让她扔,你若喜欢,下回我再送你几个。”
崔咏荷趁着韵柔微怔的一瞬,双手用力一掷,玛瑙枕裂成碎片,她这才悠闲地拍拍手,挑衅地睨着福康安。
福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动,笑笑地唤了一声:“吉保!”
“在!”随着一声应,一个腰间配刀的英武男子走进园内,对着崔咏荷请安,“崔小姐。”
崔咏荷没有理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身后。
王吉保身后是一个又一个的丫头,人人低头捧着东西,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园外。
王吉保微微哈着腰介绍:“崔小姐,这是苏州织造送上的绵缎,不但质地佳,就连撕开的声音都极为好听,小姐尽管撕,现在只拿了三百匹来,小姐要觉得不够,我们再送新的来。
这是上好的贡珠,不但圆润明亮,就是打碎了,声音也清脆悦耳,所以小姐爱怎么砸,就怎么砸,喜欢砸哪种珠、哪种玉,尽管开门,小人一定为小姐准备的。
还有,这边是……”
“够了!”崔咏荷大怒,“你是在拿你们家的富贵来压我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来的主母,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爱撕东西、砸东西,但既然主子喜欢,我们就要为主子办到。小姐尽管砸,随便撕,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紧,尽管吩咐下来,小人们替小姐撕就是了。”
“你们根本就是存心将我比喻成裂锦为笑的褒姒。”崔咏荷顺手抓了把明珠,对着王吉保的脸就要扔去。
王吉保依旧站在原处,头都没抬一下,一直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崔咏荷受窘的福康安,脸上怒色却是一闪而过,身子飞快地掠过来。
韵柔也惊得失声叫了出来。这王吉保虽然态度恭敬,却不是一般下人。王家三代都服侍傅家主人,他自己也在战场上屡次救护过福康安。
他虽然凝于身分之别,不便躲闪还击,但真打了他,福康安断然不会罢休。
崔咏荷的手高高地举起,却忽然换了个角度,对着正飞快掠过来想要阻止她的福康安掷了过去。
福康安固然自幼习武,但面对这突来的攻击,一来并无防备,二来正快速向崔咏荷冲去,因此虽能敏捷地扫掉大多的珍珠,仍有一、两颗掷上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