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吞一口口水,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不过冷青棠何许人也?焉能如此窝囊退场!于是在落跑之前他开口邀清芷与宛玥二人明日乘船出游,并且将江南水色风光描述得美不胜收,反正坐船而已,不会遇到什么陌生人啦!隐密性高又可饱览美景,再说住在这里这么久,却老是待在房子里,而未一睹什么叫“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末凋”,岂不可惜?一席话说得清芷难以谢却,又心向往之,可是宛玥不在场,又不能擅自做主,冷青棠倒也爽快,马上表示愿意代为跑腿一趟,将此话传达给秀儿,如此一来,清芷只好暂时先应允了再说,冷青棠看达到目的,见好就收拔腿便跑,瞬间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展云熙一方面对这个换帖兼拜把不予置评的撇撇嘴角,一方面又觉得清芷那么简单就答应同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男子出游,脸上不免有几分愠色。
“真的要去?”他沉声问道。
清芷装作没看到他的表情,迳自玩自己的衣带,说道:“干你什么事。”
“你的任性只表演给我看吗?”展云熙很清楚,因此并不想被她激怒。
“这不是表演,是货真价实的厌恶。”萧清芷冷冷的说,展云熙越是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她就越要揭发自己丑恶的一面。
展云熙不为所动。
“现在该进入正题了吧?元熙中午去找你,你和他谈了些什么?”其实展云熙大概也猜测得出元熙去的目的,不过他不确定清芷的答覆为何,虽然明知道清芷不一定会对他坦白,他仍是直接的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清芷闻言两声干笑。“你想知道什么?我有没有答应元熙的婚事吗?”
不知道怎么的,她发现自己语气中不由自主夹带著浓浓火药味,都是他,都是展云熙害的!她从不知道原来她的个性其实非常极端,只是不轻易显露出来,但只要展云熙一出现,她就会开始以尖刻的话讽刺自己,藉以享受看别人因她的残疾而痛苦的表情,她把自己贬得越低,他们就越难堪,而她就在流血的同时得到胜利的快感。
展云熙皱眉不语,意识到清芷柔弱外表下潜藏的自虐性格。
“你要答案对不对?我告诉你吧!我拒绝展二哥了,因为我是个残废,所以配不上他,外面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的好女孩,何必舍弃那些人来将就我这个身有残疾,心地也丑陋的女人?”清芷越说,语调越是高昂,但仍然一派淡漠的表情。
展云熙默默的看著她,隐约地感觉到,那不是清芷,可是那又确确实实是清芷,好像要被什么吞没的清芷,一点都不快乐的清芷。
“你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吗?”
萧清芷闻言微愣,刹那间回想到当展元熙蹲在她的身前,执著她的双手,柔声说道:“你可知道,我多想在你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感动,感动到甚至差点答应嫁给他。
奋力的摇头甩掉系附于心中的愧疚与不安,清芷站起身来,对展云熙说道:“是真心的又怎样?不是真心的叉怎样?反正这不是如你所愿吗?”
“清芷!”展云熙对她的狠心可以理解,却不能忍受。“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展大哥会诚心祝福你,可是你不能掌元熙的感情开玩笑,也不能拿自己来开玩笑!”
“开玩笑!”清芷从喉间发出一声冷哼,一面朝亭外走去,一面漠然地道:“我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玩笑!”
展云熙本来想要追上去,却因为这句自伤身世的话而停止脚步,但是他的眼神却仍紧紧跟随著庭院中那个纤瘦的背影。
晚风冷凉,吹翻得清芷衣衫裙角轻轻地翻动著。
第六章
清芷回到东厢房后,并没有看见宛玥的人影,倒是方如兰在房里等著她,脸上一片郁色。
“展伯母,有事吗?”要是宛玥在场就好了,清芷心中默默的想,以她现在的情绪,实在不适宜面对任何人,偏偏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先是展元熙,又是展云熙,又是……嗳……
方如兰怎么会没有事?刚刚她兴冲冲的拿著黄历去给展元熙看,要他掌个主意,没想到展元熙竟然对她说不会有婚礼了,教她怎能不奇怪?忙追问是何原因,但元熙却像个闷葫芦似的,只顾做自己的事,问什么都不回答,这可急坏了她这个做娘的,既然问元熙没有结果,当然就只好找清芷下手了。
“你们小俩口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一下子说要成亲,一下子又说不成亲了?是不是吵架了?”
小俩口?清芷愣了一下,怎么?大家都把她和展二哥配成一对吗?
“展伯母,你误会了,我没和展二哥吵架。”她试著解释,却被方如兰打断。
“没有吵架,那小子怎么又突然变得一声不吭?不成不成,我看一定是元熙那个傻小子哪得罪你了,我让他向你赔罪,向你认错。你放心,展伯母绝不会偏袒那个臭小子的。”
清芷被方如兰的话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只好很郑重的说道:“展伯母,事情不是这样。”
不然会是怎样?方如兰看著清芷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清芷见总算能解释了,便缓缓说道:“展伯母,请您原谅,我不能当展二哥的妻子。”
“怎么回事?”方如兰如堕五里雾中,一向乖巧的清芷不是最和元熙合得来吗?连他们两者都乐见其成的美事,为何突生变卦?
“都是我不好,请您别怪展二哥,他一向都对我太好了,是我亏欠他。”
方如兰懂了,清芷不愿意嫁给元熙,可是,这是为什么?
“你没有半点喜欢元熙吗?清芷?”
清芷早知道会有这个问题,今天她已被问了第三遍,不由得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不知道?”方如兰可真的吓了一跳,这种事还能不知道?
“清芷,不是展伯母替元熙说话,但是这几年来他对你可是处处尽心,照顾备至,那天又在席上说了那些话出来,我实在不忍见他失望,你就答应了他吧!”方如兰并不了解个中缘由,不过她私心仿以为这不过是年轻男女之间常会有的小斗气,只不过这次比较严重就是了,她可不想因为这样失去一个好媳妇。
“展伯母,你听我说。”清芷委实不愿这个待她亲切的长辈误会,遂便老实剖白。“展二哥一向对我好,我知道,也很感谢他。不过……他对我的那种喜欢,和我对他的喜欢,是不相同的。”她站起身子来,跛著走到窗边,以一种空茫的语气道:“这一辈子,我注定要负了他。”
方如兰这下总算明白了,却也不敢相信事情会变成这种无法挽回的情形,难怪元熙会闷闷不乐,难怪她怎么追问,儿子始终不发一语。
方如兰从椅子起身,走到清芷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虽然知道了她的答案,却还是想多做些努力。
“清芷,不是伯母故意为难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古以来哪一对儿女不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成亲前甭说喜不喜欢了,就连样貌都是不晓得的,可是他们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感情这种事是要慢慢来,你和元熙此别人幸运很多,不但自小一块长大,他对你又是情真意切,你们若是结为夫妇,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当然花点时间适应对方是在所难免的……”
清芷默默的听方如兰说完这段话,正想开口时,方如兰却语重心长的拍拍她的手道:“你不用急著现在回答我,伯母还是希望你能慎重的考虑一番,也请你原谅伯母这么多事插手你们年轻人的事,不过,我毕竟是一个母亲,怎舍得看元熙难过呢?”在方如兰的看法中,一对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再适合不过的佳偶,却在没有任何外力、任何阻碍的情况下中止婚事实在太教人匪夷所思了,所以她才会这么做,虽然是有点强人所难的下下策,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啦,天色也晚了,你也累了吧?伯母不再打扰你了,你好好的休息,今晚就什么都别再想了,知道吗?”方如兰大概看得出清芷脸上尽是疲惫之色,遂不多留,连清芷要送地出门都被她婉拒了。
清芷于是仍站在窗口,目送著方如兰离去,口中却不由得自嘲的低念出声:“已经花了五年来习惯对方,还不够吗?”
是夜,清芷正掌灯读书时,秀儿来了。
“二小姐,幸好你还没睡。”秀儿手上拿了食盒,一副“幸好”的表情笑道。
“什么事情?瞧你乐的。”清芷一边讲话,一边不停笔地伏在案上临摹书法帖子。
秀儿将点心端到圆桌上放下,走到书桌旁看了一会子,等到清芷临完最后一字后,才说:“我是传一个仔消息来的。”
清芷走到脸盆旁边净了净手,才在圆桌旁坐下,晚饭因为心情不好没吃多少,又用功直到现在,肚子果然有点饿了,幸亏秀儿这丫头机灵。
“什么好消息?”她掀开盖子,里头是两盘小点心,两样都是她爱吃的,有冉花饼和一小碗山药粥,她拿起粥,舀了一口到嘴边吹凉。
“二小姐真的不记得啦?下午的时候你不是去散步遇到了冷公子吗?”秀儿试著提醒她。
清芷这才想起来下午的事,后来冷青棠还说自愿要跑这一趟征询宛玥的意见,没想到他真的去了。
“冷大哥都告诉你了?”她问道。
秀儿兴奋的点点头。“对啊,我听见之后就忙去禀告大小姐了,大小姐也说好耶!”想当然尔,秀儿会这么乐不可支是有原因的,小姐出游,她这个当丫髻的当然要随侍在侧嘛!到时候有吃又有玩,岂不快哉?
“姊姊真这么说?”换清芷有点讶异,没想到宛玥会同意。
秀儿眼睛几乎部眯成一直线。“对啊对啊!而且大小姐也已经让我去请示过夫人和老爷了,他们也都答应了,所以我才赶忙来通知你啊!”
清芷放下手中的汤匙若有所思,秀儿却浑然不觉。
“二小姐,明早既然要很早起身,便早点睡吧,秀儿会帮你打点衣物的。”
后面这一句话让清芷由怔然中醒过来。“打点衣物?打点什么衣物?”
“去玩要换的衣服啊!二小姐不知道咱们要在船上过一夜吗?”秀儿还以为是她事先和冷青棠商议好的呢!
清芷摇摇头,原本不过以为是坐船看看风景,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要在船上过夜,真是……让人始料末及。
“二小姐?”秀儿看著清芷出神地望著前方,于是很不规矩的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两晃。“二小姐,你还好吧?”
清芷这才完全灰复过来,意识到明天的旅程,她突然感到疲累起来,那种心情就有如一只在笼中的小鸟,整天扑打著围住它的牢笼想要振翅高飞,但等到时间一久了,你真把笼子的门打开时,它却不飞了,即使知道门是开的,它也安之若素地待在里头,变得好宿命、好认分。
她觉得自己就如同那只鸟,矛盾地不敢飞翔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间,反倒守著困住自己的囚笼,就只怕外面的宽阔,只怕外面的瞬息无常。
无奈的对自己撇撇嘴角,她放下碗,对正在忙著收拾打理的秀儿说道:“不用收了,我不想去。”
“那怎么行?”秀儿似早知二小姐有此一著,非但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从容不迫地说:“大小姐有吩咐我唷!说二小姐明天一定要去,不许出尔反尔。”她真的越来越佩服大小姐啦!居然连二小姐会反悔一事都猜得出来,实在有够神的。
“姊姊真这么说?”看到秀儿拚命点头如捣蒜,清芷当然只有投降的分,不甘愿地放手让秀儿整理东西。
“二小姐,你的眉毛都快纠在一起了,不过就是去玩玩嘛,别这么一副痛苦的表情。”秀儿拿著衣服走到她身旁,放在桌子上后才说道:“再不快乘现在去瞧瞧,四处浏览浏览的话,就快入冬了呢!”
“要入冬啦?”清芷这几天顶心烦意乱,日子也过得迷糊糊,甚至连自己穿戴的衣物都不太注意,常常走到哪,披风一放,便忘了拿回来,秀儿见状不禁大摇其头。
“我的好小姐,今天已经十四啦,再过没几天就要立冬啦,您可不可以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别再让大小姐一逮著机会就问我‘二小姐衣服够吧?’‘二小姐那的暖炉可有升起来?’‘二小姐的被子换成较厚的那一床没有?’”
清芷看她表演的维妙维肖,忍不住叹吓一笑,过于皙白的脸颊上也染上几许淡淡的嫩红。
秀儿本来是在向主子耳提面命要她多注意健康,这下子却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变得很可笑似的,于是赶忙住嘴,但是看到清芷露出笑容,不禁又脱口说道:“二小姐,你笑起来的时候就很漂亮,秀儿看到了心都会‘砰咚’的大跳一下耶!你应该要多笑一点儿!”她记得有一句话叫我什么犹怜,用来形容她现在的感觉是再恰当不过了,只可惜没读什么书,所以太有学问的成语在她脑袋里全是缺手断脚的,没一句完整。
清芷听见秀儿这般天真的话,实在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你这丫头好贫嘴。”
秀儿也笑了出来。“哎呀!真痛,主子打奴才,奴才要去告状了!”说完还调皮的吐了吐舌,捧著食盒便溜了出去。
幸好她是习惯独处的,清芷想不太在意的关上门窗,不太在意的将烛火吹熄,不太在意的躺上床铺,她试著不要太在意明天的事,就这么睡去,直到天明。
隔天下午。
清芷没有想到展云熙也会来。
虽然可以料想得出他可能会到,真正看到他人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猛烈的撞击了一下,他站在船上,一身黑色交领长袍,神采照人而英气爽朗,双目炯灼地盯著她。
清芷感到全身一阵烫热。
展云熙先牵宛玥上了船后,将手伸向清芷道:“来罢!”
来罢!清芷在心中覆诵了一次,那句话像是那么肯定自己一定会走向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