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缩起白色的小靴,将自己藏身在山壁的凹洞中。
过了一炷香,大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清澈的雨珠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林子深处——她瞪圆了眼,瞧见一个再眼熟也不过的人影缓缓朝这方向走来。
不会吧?
那人撑着伞,风吹起衣袂,斜斜的雨势明明钻过伞了,偏偏他身上像没有被打湿。
她真的很怀疑啊,其实她师父偷偷成仙去了……
见他愈走愈近,她连忙闭气,拼命往内缩去,就下信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找着她。
未久,蓝色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笑儿?”
不在、不在,我不在,除非你有天眼通,不然才不会发现呢。
“笑儿。”
那身影蹲下,拨开茂盛的枝叶,对上她惊奇的大眼。
“我来接你了。”
“师父,你真强,连我藏身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
“不管你躲在哪儿,我都找得到。”见雨势愈来愈大,一把伞遮不了两人,她自幼以药养身,养到十五岁,身子与一般人差不了多少,但先天身骨差是不争的事实。不想一场雨累她受寒,冰清的声音隐含着体贴,道:
“你出来点。”
她一头雾水,侧让点路,见他颀长的身子钻进来挤到自己身后坐下。
他长手长脚的,几乎包住她的身子。热气间接暖和她的身子,身背连忙窝进他的怀里。
“师父,你闭着眼都找得到我,可你要哪天躲起来,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她问。
“找不着就找不着吧。”
真狠。她扮了个鬼脸,不在这种话题上与他争执……嗯,他不会争执,只是会很重复地说:生死有命。
她仰起头,看他光滑的下巴,扁嘴道:
“师父,大师父临终前有偷偷告诉我一句话喔……”
“嗯?”
“大师父说,叫我有空就看看你的脸、摸摸你的脸。他还说,你的脸是天下间最好看的、最美丽的,要我有空没空就对着你流点口水,最好还能看你看到发呆……”
“……”那个混……他不能骂。骂她的大师父,是违背天理伦常的。只好随口问:“早上你上哪儿了?”
他俩每日生活几乎一成不变,少了她大师父,她跟着他,就像跟个古板的老头子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与惊奇。她似乎也不嫌闷,每天瞧她开开心心的笑,除了性子偶尔有点野外,她像能跟他生活一辈子。
再这样下去,她年少的执念与偏颇的情感终究会随着成长而淡化吧?
“我……”她笑:“我去拜大师父。我怕他无聊,就跟他说了一上午的话。”
他的视线垂下,对上她带笑的眼眸。
“……他一定很高兴。”他平静地说。
“才不呢,我怀疑他在黄泉之下到处跑,没空听我抱怨。”
“是吗?”
“我好困喔,师父,这场雨还要下多久啊……”
“你先歇歇,等雨停了我叫你。回去之后,你该要做的功课还是得做。”
“真狠……”她打了个呵欠,侧脸埋进他的肩窝睡着了。
他默下吭声,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察觉的异样。
从小到大,她心无城府,没有欺骗过他任何一件事。
而方才,是生平第一次,她骗了他。
早上,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第八章
纯黑的夜里,“咚”地一声,四平八稳地趴在地面上。
“哇……连石头也要跟我作对,明知我看不清楚的,可恶。”
一双凤眼漠然注视她东摸西摸地离开山洞后,才缓缓走进那个乌漆抹黑的洞穴中。
“谁?”
对方的底子显然没有他来得深厚。他一眼看见她,就知她一只手臂被废,身受内伤,地上搁着是晚上的素菜。
原来,笑儿是来偷见她的……即使要救陌路人,也不会不告诉他的啊。
“到底是谁在那里?”
他点了蜡烛,洞穴顿时明亮起来。
“你……原来是你!”
“你认识我?”
那年轻而狼狈的姑娘轻笑:
“数年前曾有一面之缘。阁下忘了我,我可没有忘记,我义爹一直念念不忘,很想知道你的下场究竟是如何。”
“你义爹?”
“你也忘了他?当日,他曾要我杀了你的徒弟,我没料到原来她是女扮男装啊。”
凤眼微眯。“她不是我徒弟。”
“不是?她对着你喊师父呢。闻人公子,你现在一定在怕,怕我义爹是不是要找上你了?数年前,你打不过他,现在的你,还是打不过他。”
他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忽而想起笑儿才离去,那邪魅的男子不知是否埋伏附近,思及此,脸色终于微变,反身要追上去。
“我义爹死了。”
他停步。
“真奇怪,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吗?”
“我未必会打输他。”此话一出,连自己都震惊了。生性淡泊的他,竟然也起了杀机。
“当日我义爹收我为女儿,改名水月,水中之月,永远无人可以捞起这个月亮。那日,他带我回庄,路上曾说,我与你徒弟拥有同样的命运,只是,他很好奇,到最后,究竟是谁棋高一着?”
闻人剑命缓缓转身,面对那狼狈但得意的姑娘。这姑娘的神情竟有几分神似当年那黑衣的男子,原来他的猜测没有错,她终究被腐化了。
“义爹改变我的想法,改变我的性子,甚至,要为爹娘报仇的我,都禁不起他的控制,心甘情愿为他卖起命来,他成功了。他遭人杀死,我处心积虑为他报仇,即使失败至死,我也不后悔。而你,也成功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轻笑一声,连眼也不眨地看着他,道:
“你用另一种方法,改变了她的想法,改变了她的命运,甚至,让她永远不知杀爹娘的仇人而忠心于你。义爹他实在好奇,好奇有朝一日,如果她知道了,你还算不算成功?”她轻声吐诉:“腐蚀她的意志、左右她的想法,改变她整个人生,你做得真好。”
即使内心有再大的惊涛骇浪,他也不曾流露在脸上。他沉声重复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姑娘,恐怕要请你自行下山了,从明天起,不会有人为你送饭来。”
语毕欲走,身后传来尖锐的笑声:
“她叫李聚笑,天啊,这名字是你给的吗?真是有趣。你可是她的仇人啊,你为她取了这样的名字,当真是要报了仇她才有开怀的日子可以过!”
他末闻,继续往洞外走去。
烛芯吐着青烟,在洞内飘绕四散,形成诡异的魔雾。
“我告诉她了。”
他立刻回头。“你说什么?”
“我义爹想知道,我一定得为他做啊。”她吃吃笑道:“我早就告诉她了,我告诉她,她有爹有娘,只是她跟我一样,爹娘都教最亲近的人杀了。怎么?她没有问你吗?那么,你跟我义爹一样成功了。即使明知他是仇人,也下不了手了,原来,我跟她,都是可怜人啊,被人左右了一生,哈!”她愈说愈狰狞,愈笑愈疯,说到最后又笑又哭,不知道到底是为了无法为义爹报仇,抑或无法为爹娘报仇而感到痛苦不堪。
洞口的男子,拳头紧握在侧。差点,再差一点,二十多年来的潜心修为也无法克制自己了。
轰然一声,那叫水月的女子抬起头来,迷惘地注意到他已不见,洞壁上有个掌印,足有两指之深,四周砾石轻滚,却不影响整个山洞的崩塌。她愣愣看了许久,才慢慢垂下眼,喃道:
“义爹,是你的功夫好,还是他胜你一筹?”无论如何,她的义爹死了,而他却会继续修行下去。
即使现在他与义爹能打得平手,但将来呢?他只会超越,不会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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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惺忪地爬起床,胡乱洗个脸,束起头发,就往外头跑。
木屋外,长凳坐着一个再眼熟也不过的身影。一身蓝袍,晨风吹动那一头黑发,让她心跳一下,想起十五岁那一年不小心看见师父美丽的背。
“哇,师父,一夜没睡吗?”这可难得了。她走到他身后,笑嘻嘻地遮住他的双眼。
“笑儿……”他嘶哑的低语:“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耶,有秘密可以听吗?”她眼珠一转,笑道:“那一定跟大师父有关了。师父,你每天都在我的眼下过活,实在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他拉下她的手,起身面对她,微微一笑:
“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点头,一时没有察觉他平静神色下真正的想法,笑道:
“好啊。”不必做早课,当然好,这话她可不敢说,免得师父后悔……她微愕一下,发觉他牵着自己的手。
师父从不主动牵她、碰她,也不喜欢有人太过贴近——当然,她是例外啦。有几次,她见师父与山下樵夫交谈,即便有小孩围绕,他也保持距离。
“师父,咱们要下山吗?”掌心之间传来的温度有些冰凉,许是他一夜未眠,不过没关系,她够暖,可以分给他。唇边绽笑,双颊有点发热。
穿过几乎被乱草覆盖的羊肠小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微讶,想起这条路是通往悬崖的。
“师父……”
“你还记得这里吗?”
“嗯。师父,你说过这里是大师父的祖先……唔,连他都忘了是师公,还是曾曾师公的墓,每年要我来祭拜。”不知道是不是万里无云的关系,平日悬崖烟霏露结,今天却只有淡淡的风烟,一飘而散。
她的视线落在崖旁那座小墓。墓碑写着某某人之墓,可是,大师父的字体龙飞凤舞到世上少有人看得懂,她只好将“某某”两个宇,想像成“师公”。
“我若有空就来上香。”嗯……毕竟不是很熟,若论上香的次数,去世两年的大师父还较得她的青睐,有空没空就跑去跟大师父说话,有几次还睡倒在大师父的墓前。
“不是。”清冷的声音飘散。
“啊?”
他突然松手,走到墓前,背对着她。
“这座墓,与闻人家无关。”
“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抬眼笑道:“师父,我背‘长恨歌’给你听好不好?”这几年她虽背不完整,不过瞎猫有时也会碰上死耗子,只要让她混过去,以后就可以摆脱这首又臭又长的唐诗。
“那是你爹的墓。”
“不要!”她立叫,捣住双耳,瞪着那令人讨厌的背。暗暗喘息之后,她又笑:“师父,今儿个的风好大,我们回家好不好?笑儿好饿了!”
闻人剑命转身面对她。他的神色一贯的平静,凤眸里隐约可见一抹坚决。
“笑儿,你从来没有问过你的爹娘在哪儿,你爹是谁。”
她撇开脸,根本不想看他那令人讨厌的嘴脸。讨厌讨厌!今天最讨厌师父了!
“你爹死时,你大师父说,终究有一天要让你知道你的身世,后来,你大师父临终前,告诉我,就这样下去吧,只要你过得快乐就好,不必特意让你知道一切。原本,我也是这么想,聚笑是我取的,我要的不只是你人如其名,而是你若笑,必定是遇见幸福之时。”
“大师父疼我,我是知道的。”她低声说道:“师父你也疼我,可是,你的脾气又臭又硬,不知变通,比大师父还死板。”
“是吗?”闻人剑命轻笑:“原来,我被自己这个臭脾气给逼得进退两难了吗?”
她立刻抬起苍白的小脸,激动地上前一步,说道:
“师父,你可以不必两难。我根本不想听,我才不管我爹娘是谁,我只知道从小到大,在我身边的是师父跟大师父。我爹娘是谁都与我无关!”
“我见过那姑娘了。”
她闻言,讶异,而后恍悟。难怪他会突然间跟她说这些,早知如此,就不会一时好心肠见那姑娘受伤而送三餐……早知如此,她会赶那人走,就算绑着丢下山也做!
“我还记得,当年你只是刚会走路的娃儿,我才十二、三岁,与你大师父隐居此地。你爹……并不算是个好人。”他颇为含蓄地说:“他曾做过许多不容于世的事,在暗算我亲姊时受挫,被囚于闻人庄地牢,后来逃出时,将你救出。他大概是从哪儿听来我与你大师父隐居白云山,于是便带着你上山……那日,他挟持我,逼你大师父自尽,完全没料到我年纪轻轻,已有功力,是我与你大师父错手将他打死。笑儿,说起来,我算是你的杀父仇人。”
“我不记得了。”她喃喃道。
“你自然不记得。你那时才几岁?我为你爹造坟时,才发现他将你藏了起来,当时你已奄奄一息。”
苍白的脸极力挤出微笑,讨好地说:
“师父,既然我已记不得了,那就什么也算了,好不好?”
“你右手掌心是闻人家烙上去的。”
“那是月亮!”她固执道:“跟师父的一人一半!”
“你下山吧。”
她脸色一白,叫道:“师父!我不要!我跟你一块!除非你下山,否则笑儿不去!”
“还是你想报父仇?”
“父仇?哪儿来的父仇?我没有爹!我连娘都没有!爹娘是谁啊!我才不要知道!”她尖锐地叫道,喉口发热,全身紧绷随时像要跳起来。她师父是死脑袋、硬脑袋,读了那么多孔子孟子有个什么用?把三纲五常牢记得那么熟做什么?她对她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的心里只有师父,即使她与那个叫爹的有关系,也只是给了她一副皮囊而已,再多就没有了!就没有了啊!
他望着她,轻声道:
“我跟你大师父,一直在想,想你的性子到底是从谁哪儿学来的。我与你大师父皆淡泊世间,唯独你,一桩小事就可以忽悲忽喜。你知道为什么闻人家愿意收留小孩吗?因为血液之中终究摆脱下了上一代的疯狂。每回我看见你,我就想你跟你爹真像,性子像,有时连出口的想法都像。”
苍白无力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她极为缓慢地摇头,细声说道:
“师父,你只是想赶我走……想让我恨你……才说出这种话来;你是怕我卡在中间为难……”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认为我是这种人吗?”
不.他是个只会实话实说的人,要不,这个秘密他大可藏起,随便他掰她是从石头中生出来的,她也会信啊。
她一直摇头,视线逐渐发热模糊,只能隐约见到他站在墓旁。如果不是这座墓里的尸体,师父不会说出这种话;如果可能,她想毁了这座墓……双手缓缓捧住头,喃道:
“不行……我要是这样做了,师父必定认为我难以受教,血液中必流着那人的血……”她虽不顽劣,但有时师父骂她不辨是非,随喜好行事,她一直以为她的性子像大师父,原来……原来即使不想要,她在不知不觉中也跟着那人的路子走吗?“师父……你教我养我……不是喜欢笑儿,而是怕我危乱世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