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庄请来的大夫是城里的脓包大夫,那种大夫只能诊一般病症,能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症状?要我来说,我会说她的血里藏着不该存在的虫毒,那种虫毒通常只能控制一个人的心志,嗯,是她的运气不佳,抽中下下签,体质无法与我相融,这种体质我至今只遇过三个,她算第四个,叔叔,你运气算是很好了。”他头也不回地笑道。
“她……她与你无关,为何要害她?”
“我不就说她运气不好了吗?”李易欢哼笑:“你应该值得庆幸,你没像她这么槽,连自己下了九泉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叔叔,我现在要陪我的朋友走最后一程,你可以离开了。”
他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迟疑戒慎的脚步远离,唇边才绽出残酷的笑来。
“李聚笑啊李聚笑,你不说你运气很好?有本事醒来给我瞧瞧啊!”他戳戳戳,简直以戳她的脸皮为乐了。
她的肌肤苍白柔软,摸起来滑腻腻的,不像与他曾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们,皮肤粗硬而黝黑……他一向讨厌中原人,男女皆然,部份原因在于他们瞧起来像一团恶心的白肉,自命清高却又禁不起大风大浪。
“不过,我一看你更讨厌。”戳戳戳,她连昏迷也犹带笑意,仿佛从出生以来就不解忧愁。他见状更为暗恼,咬牙俯近她的睡容,瞪着她。
浅浅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他阴狠地笑道:
“你说你运气好,好在哪儿?百壳虫为我所养,日夜饮我的血为生,李聚笑,不瞒你说,我浑身上下都是毒,连我一眨眼,都可以死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他一撮黑发垂到她的脸颊,更显她的苍白透明。
“打第一眼我见到你就讨厌,巴不得将你从我眼前抹去,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透啊。一见到她,内心就起了强烈的厌恶感。“好可惜哪,现在闻人庄上下都在谣传,一个不速之客迷恋上闻人舅爷,可惜庄主属意世交之女。”
他轻笑,充满得意,指腹忍不住再度戳着她的脸皮。
“庄里有什么秘密逃得过我的眼?你以为为什么我没跟着一群江湖笨蛋抢令牌?那令牌是另有玄机,你这蠢蛋,闻人剑命曾经就在你的掌心里,可惜啊,你连令牌的意义都不明白就交了出去……也好,总比知道了却无福消受好。”
戳到她的脸颊通红无比,他满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唇上笑痕有些淡,平常连眉毛都会笑的,如今额面微皱,有点痛苦的样儿。
梦到牛头马面了?也该是时候了。
“闻人不迫要为你心目中的蓝天公子比武招亲。那结亲令牌共计二十面,分由二十个人送往江湖中有女儿的武林世家,静玉山庄已持结亲令牌来了。我猜啊,那闵总管必定还来不及送到,就遭莫名惨死。人人都以为闻人不迫重金悬赏,是因令牌有鬼,哪猜得到他是怕为自己挑错了舅娘。好可惜哪,李聚笑。”愈来愈想开怀大笑,可又怕被经过的人发现,他只能隐忍。“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它日我若还记得你这号小人物,我会在那擂台前,拎着你的牌位,让你瞧瞧闻人剑命的妻子生得如何模样……”话未完,突然见她猛地张开眼。
李易欢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目定口呆。
“就是你!”她突然勒住他的衣领。
“你……”
“是不是你老戳我的脸,戳得我连场美梦都来不及作完!”
“好痛喔,戳到连牙都痛起来了!咦,对了,你是谁啊?”
“……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你会记不得我是谁?”
李聚笑闻言,愣了下,暗暗观察他的脸。
“嗯……有点眼熟……”她很含蓄地说。
他眯眼,顿觉双手好痒。她装傻装得太彻底了点吧?如果说他是路上随便一抓就有的路人长相,他无话可说,但他的肤色很明显透露出他非中原人士,她的眼界能有多大?最多也只看过一个异族少年而已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她讶问。
他暗暗吸口气:“你昏迷了这么久……”怎会再清醒过来?她的样子绝不像回光反照,还是,有人为她解了毒?
“我睡了很久吗?”难怪浑身骨头好酸,好想伸懒腰。“我喝醉了就是这样,有一回我偷喝了我大师父的酒,结果睡了三、四天,从此我师父再也不准我碰。对了,我睡了几天?”
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看见他黝黑的额面出现暴裂的青筋。
忽然问,他冲动地伸出双臂,掐住她的脖子,失控骂道: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就不信你死不了!
“哇,哇——死人了!会死人的!”她惨叫。
就是要你死啊!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双眼暴凸死瞪她的笑脸,紧紧咬住牙根,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慢吞吞松开那双很想暴行的双手。
“你……原来是喝醉了啊。睡了三天,一定很渴了吧?我帮你倒杯水。”他极力放轻声音,倒水时背对着她,手指拨了拨,微不可见的粉末立刻融于茶水之中。
世上只有他不想害的人,绝没他害不死的人!
李聚笑目不转睛地瞧他,浅笑道:
“你笑起来真有点阴险呢。”
“姐姐,我才十五岁,只是个孩子。”他强调:“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天真活泼表情多变是自然,是你多想了。”
“也是,你不说,我也实在看不出你才十五而已。”她笑眯眯道。
“……”忍气吞声亲眼目睹她饮下茶水,他笑了,神态轻松地坐在床缘,柔声说:“姐姐,我娘啊,曾经告诉我,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有运气,而没有实力者;第二种有实力,而没有运气;第三种则是运气与实力兼俱者。通常第三种人极为少数,这种人多为上位者,好比闻人不迫。我娘还说,倘若有一天我遇上了这三种人,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而现在,我的确明白该如何做了。”他微笑着,心情太好。
李聚笑想要掀被又忍下来,笑道:
“好巧,我大师父也说过呢……他说,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我师父,第二种是我爹娘,第三种则是我。当有一天,我明白这句话时,就是我选择的时候了。”
“……”李易欢眯起黑瞳。“你在耍我?”
“咦,有吗?我可是很认真的呢。”她浅浅一笑,然后低哺:“如今我明白了,可是,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瞧,我俩挺像的呢。”
她语气似是正经又带笑,李易欢一时之间竟无法读出她笑脸不是在耍他,抑或认真的?
“对了!”她问:“我叫李聚笑,你叫什么啊?”
是在耍他!
“我姓李,叫李易欢。姐姐,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曾忘过我姓名的人。”他笑道。
“喔……不好意思啊。”她有点腼腆:“我忍了很久,你一直坐在床边挡住我……算起来我也忍了三天吧?你能不能扶我到茅房,我内急啊!”
“……”他闭上眼,再张开眼时充满笑意:“好啊。”
就让你死在茅房里吧!死在茅房里吧!他内心诅咒着,扶她起身的同时,又闻到淡淡的药味,跟他幼年时的气味很像……难道她跟他一样,小时多病?
蓦然间,他听见脚步声。
一个是闻人不迫的,一个则是……闻人剑命?
他暗咒一声。他与闻人剑命仅有数面之缘,都是远远的打过照面而已,彼此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但出于本能,他在闻人庄这些时日,绝不正面对上闻人剑命。
他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将眼前的少女搂进怀里,唇边露出贼兮兮的笑。
“唔……”闷死她了!李聚笑一时不察,只觉满脸被硬塞进一堆骨头里,痛得她想哇哇大叫,声音却消失在他讶异的叫声里。
“啊,蓝天公子,你怎么来啦?”李易欢连忙害臊推开她,让她一头撞上床柱。
哇,够狠!她眼冒金星。
“我每天都来。”闻人剑命平静说道,凤眸栘向衣衫有些凌乱的李聚笑。他彷佛视若无睹,走到床前,问道:“李姑娘,你好些了吗?”
“唔,嗯。”暗地瞪了李易欢一眼,却不太敢看眼前的男人。总觉得,一个遗落记忆的闻人剑命很陌生。即使,现在他的眼瞳里映着她的身影,她也明白对他而言,她的名字叫李姑娘,而非其它……
闻人剑命半垂着眼,凝视她略嫌无措的神色,淡声道:
“既然不能碰酒,以后也不要碰的好。”
“是。”她很乖顺地答道。
“姐姐,我晚点再来探你。”李易欢亲热地笑道,内心暗补一句:晚点再来探你的尸身,为你上二炷香啊!
临走前,眼神直觉往闻人剑命瞥去一眼。他的背影不动如山,站在床边,像座高山,挡去了任何危害到床上人儿的可能性……他暗笑自己的想像,摇摇头走人也。
闻人剑命撩起袍角,坐在床缘,拿起空杯打量。她暗叫不妙,好想跑茅房啊。
“李姑娘,你跟他的交情不错?”他垂眸道。
“啊?”
“以后,他经手的东西你一律不要碰。”
“喔……”如果托他抱她冲茅房……不不不!她不要啊!在他陌生无情的眼下走进茅房,那太太太丢脸了!
可是、可是以前她能死皮赖脸跟着师父冲茅厕,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就脸红尴尬?
“最好也离他三尺以上。”
“喔……”她心不在焉。
“李姑娘,我打算这几天出门。”
此话一出,果然立刻引起她强烈的关切。她脱口:“你要去哪儿?”
优美的唇形几不可见的微扬,清冷的调子依旧,平静道:
“我想回老家祭先父。”
“老家啊……”他指的老家该不会是……很想问,但不能也不敢问。
“你该知道我遗落了部份记忆。”他自动在“无意”间为她解惑,道:“一年半前,不迫跟闵总管在白云山某处悬崖下找到我,当时我伤重濒死,足足养了半年的伤,清醒之后,我记得先父的名讳、记得外甥闻人不迫,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唯独我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完全没有。”
“是……是这样啊……”
即使她犹带浅笑,闻人剑命仍注意到她的紧张,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顿觉她体凉而冒着冷汗。
果然与她有关啊……
“我记不得之处,不迫为我补上了。我自幼身差,与先父住在白云山上,平日我就住在那处悬崖附近的老家里。先父的牌位虽已迎回,但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得我会有点印象……”话方落,就见她的笑脸微微变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戳破,只平静道:“李姑娘,你愿意陪我回去吗?”
“什么?”她吓了一跳。
“舅舅!”闻人不迫在他身俊低声警告。鼓吹他回白云山,可不是要他带着李聚笑走!
“不迫,你不是有事要问她吗?”他头也不回地。
闻人不迫原是站在其舅身后,后来勉为其难跨出一步摆好姿势,让床上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李姑娘。”闻人不迫对着正前方的矮柜,沉声问:“我听欧阳提到,是你巧遇闵总管,为他造坟,还有一个秘密托你转述……”
“我没听,所以无法转述。”圆滚滚的眼珠落在闻人不迫的侧面上,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你说没听,闻人庄绝对相信。即便闵总管有著闻人庄的秘密,在下也敢说,这个秘密对于行事光明磊落的闻人庄绝无影响,我真正想问的是,你师承何处?何以功夫招式与闻人剑术相仿?”
“我功夫是我大师父教的。他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不过……”她暗暗瞄了眼闻人剑命,若无其事道:“有人曾说,大师父人如其名,所以,我猜大师父的姓名之中应该有个‘疯’字。”
“风?”闻人不迫立刻转过脸,对上她的视线。一见她眼露怀疑,他以最快的速度扳回自己的脸,再度锁住正前方的柜子。“莫非,是外公?”
愈想愈有可能,虽然闻人功夫不外传,但他外公人老疯癫,若哪天跳出个闻人派掌门,他都不感到很惊讶,只庆幸外公人老,教出了一个功夫很差的女徒弟。
他正色道:“听说外公早年喜爱云游四海,想必在外头收了你这名女徒弟……”
在此之前外公仅将全部绝学传授其女,听说舅舅也只在幼年学了一点健身之法,而他自己则是由母亲所教,算是外公的徒孙……
这种辈份一算下来,岂不是——
“你是我师叔?而舅舅是你师兄?”闻人不迫不由自主瞧向这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
“师师师师……师兄?”她的笑脸有点僵硬,尤其在闻人剑命的注视下,顿感头皮发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他一进来,那双冷漠又细密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上。
“李姑娘,你的确曾说过你师父以八十有三高龄寿终正寝,正与先父相同。不迫猜错了吗?”
他的问话看似一个简单的疑惑,但在她耳里听来,仿佛是一种试探。她有些迷惑,对上他那双什么都不知道的凤眼……
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内心反覆再三的念着。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以这样坦然的眼光看她,才会处处试她吗?她闭上眼,再张开时,展颜笑道:
“我从不知我大师父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闻人剑术,如果你们认为我使的是闻人家的功夫,那我就是你的师妹。”看向闻人不迫,笑得更开心:“你的……”
“师叔。”闻人不迫脸色肃然,语带恭敬。
“乖,师侄。打你一进门起,你老侧着身子,不让我看清你的长相,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好眼熟啊……”
“眼熟?”闻人不迫方正的面容露出讶异:“怎么可能呢?我可不记得曾见过师叔你啊。”
“我确定你让我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那必是师叔你误认了,我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不该出现的地方让你瞧见。”犹如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每一句话。
李聚笑想了下,搔搔发尾,看向闻人剑命,发现他仍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避开,忽地击掌叫道:
“我想起来了!”
闻人不迫立刻强行插入,快速道:
“对了,舅舅,你不是说想跟师叔一块回老家探探吗?那正好,师叔既是外公的弟子,前去扫墓是理所当然,我去吩咐下头准备准备。”不待说完,人早已离房。
“哇,走这么快啊,我只是想说,他长得跟你……师兄有点儿的神似呢。”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真是……独留陌生的闻人剑命,让她实在有点不习惯也很想推开他,直奔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