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仍长着。
是在作梦吗?纳西斯果然就是那个银鬼。秋梦天合上眼,眼角渗出泪,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情怀。知道纳西斯就是那银鬼,她心中有种复杂的交战,她最不愿意是这种答案。
“很受打击吗?我竟然不是人。”夜魔的语声透着伤感,秋梦天诧异地坐起身来。身旁的银鬼——哦!纳西斯,透过月色,身形印着几分落寞。
“你怕我吧!我知道你很怕我,而且……恨我!”
秋梦天低着头。沉默是黑暗最好的朋友。终于她说:
“你真的打算吃掉我?”
他,纳西斯——银色的夜魔,闻言一呆,然后微倾着头,轻轻笑起来。
“你当真以为我会吃掉你?”他说。
秋梦天抬起头,清亮无邪的眼波中有几分颤动。她注视着纳西斯说:
“你是鬼,不是吗?”
纳西斯静静凝视她半晌,突然问道:
“我可以拥抱你吗?”
他轻触秋梦天的背脊,双臂一紧,将她完全拥入怀中。然后,娓娓地诉说:
“我来到你们这里已经很久了,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你撞见,原来我打算要毁灭你,然而那一刻,从你心里传出来的心声,让我惊讶不已,才改变了主意。放心!我和你们一样,无法读穿别人的心思。那一次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听见你的心意?那时你站在那里,旁边的野草都要来得比你高,小小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知道害怕,一迳在心中叫着:‘这个人也是从天空掉下来的呀!’真是好笑!
我吓你,说我是会吃人的鬼,好教你不乱说话,你们好像很怕鬼这种东西。果然,你小小的脸便显得很害怕。你们很奇怪,真实的怪物站在你们面前时,你们却不害怕,反而怕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的,怪物。对你们来说,和你们外表长得不一样,超越出你们想像的生命体便是怪物。我应该毁灭你的,却没有那么做。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那样对我的存在,构成非常大的危险和威胁。可是小小的你,不知为什么,竟激发出我内心的柔情,我决定要你当我的新娘。
我将信物挂在你的脖颈上,然后带你飞上夜空。接受了我的信物,就是属于我的,我当然要回来接你,不准别人将你夺走。
离开你之后,我继续四处流浪查探,慢慢也就了解你们的一切。我用了‘纳西斯’这个档案混入你们的电脑体系中,你们所有的组织机构便登载了我所假造那关于‘纳西斯’一切资料的记录。然而,我和你们是和不成泥的,我忍受了好久的寂寞、孤独与寥落。”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回去?”
“回去?怎么回去?从我被放逐到这里的那刻起,就注定回不去了。”
“放逐?”
“唔……这是我的用词,我的座船损坏了,这里的科学文明落后得帮不上我一点忙。”
子夜凄迷,夜半的喁喁私语,如果带有感伤,便容易使人黯然。
秋梦天内心突然倒落了一些脆弱给纳西斯。
纳西斯拥着秋梦天继续说:
“这里的年月和我的故乡一样的漫长,待久了,我竟也慢慢染上你们的习性。不过,在这里我是不会老的,我的身体容颜永远都保持着当初流放到这里来那日的模样。平日,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形体神态;月圆的夜晚,受到满月光华的影响,便会回复最初的模样。你们有个传说,天地有正气,如果万物长久吸收日月的精华,日久便能成精——是的,我就是如此,我是仰赖生气的生物,依赖、吸收满月的光华精气,维持生存所必须的能源生气。
是的!我是比你们活得久,可是我的能力也仅止于飞翔、控制你们的心术,以及优于你们更多的知识罢了。因为这些能力,才得以使我一直安然无恙、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我四处迁移流浪,等着你长大。
给你的信物里藏有我的印记,你一天一天长大的同时,它使一天一天地浮显,随时告诉我你的消息。你的成长变化虽然有脉络痕迹可寻,却仍是常让人惊讶诧异的。不过,即使不靠印记,凭我的本能,还是可以认出我的新娘——你,梦天。在这里待这么久,我发觉,和这里其他生命比起来,在许多天生的本能上,就属你们最差劲!”
“你要我当你的新娘?”秋梦天突然颤声问。
“没错!”纳西斯拥靠着她。“你是我可爱的新娘,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可是!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难道你一点都不思念你的故乡?”
“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了——不过,只要有你,有你在我身旁,我可以忍受,这一切的痛苦。”
秋梦天沉默了。月光在身边悄悄,心情却紊乱得不知如何收拾。末了,她随口问了纳西斯一句不关紧要的问题。
“文凭?”纳西斯又轻轻笑了起来。“那倒真是念来的。我了解你们的社会体系,一张薄纸的证明,往往比真才实学来得有力,而且地位越高,名气越大,越不容易怀疑。在等你长大的这些年,我便去念了一个。真不知那些初级物理学有什么好念的,实在是太无聊了!念了一年,实在是没兴趣,便不再去了。可笑的是那些人,直叹我是世纪的天才。
我继续四处飘荡。终于你长大了,我便回到这里,安置了这个地方。本来,我还是打算消灭你的,可是那个清晨,你迷惑的眼神,闪着我印记银光的身影,混乱了我的心,我下定决心,要你当我的新娘,永远属于我的。看!中天的星星便是你来了之后,新添上的。你看!一颗天星伴着一钩新月,多圆满!你却偏偏老做些惹我生气的事,居然喜欢上那个温弱的家伙!教我怎么受得了?我从来没有对你用过控心术,虽然我不择手段要你完全是属于我的。况且,感情是无法以控心术操纵的,那是一种特殊的意念波动,精神力无法撼动。
虽然我可以强迫你,非常轻易的——可是我渴望你的灵魂,所以我必须等,等到你那颗心的方向完全向着我。
这些年,我已经渐渐能控制满月的影响。原本我打算对你隐瞒这一切,结果还是失败了。这样也好,让你明白我的心——我已经等了好久,太久了,梦天,我的新娘,不要让我再等下去,答应我……”
长夜漫漫,终于还是过尽。一夜无眠,连带的,思绪也跟着混沌不清。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想一想。纳西斯在她额上轻柔一吻,然后起身将门带上离去。恍惚中,她看见自己奔向纳西斯,他笑着伸开双臂迎接。就在双手即将接触的那一刻,一条光带从中间将他们切开,纳西斯的身形越去越远,笑脸也越来越模糊,她听见自己凄声的叫喊。然后,她又看见纳西斯在向她招手。——啊!不要走啊!秋梦天拼命呐喊着,不要走啊!我在这里!你不要走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梦……
又是梦!
秋梦天被自己的叫声喊醒,半起身,一阵阵的心悸令她的心脏如帮浦一般,拼命地蹦跳不停,不顾一切要跳出心房。她捂住胸口心脏地带,缓缓地靠着床头小柜。
怎么会做这种离奇的梦?实在令她百思不解。
纳西斯……她低低咀嚼这个名字,依然是谜一样的人物。他们之间,也仍本着最初的冷淡。可是两人之间微妙玩味的关系,使他成了她生活的轨迹中心,而她,跳脱不出他的引力之外。
秋天来了,她考入纳西斯任教的大学。也就在同时,她知道了“纳西苏斯”的故事。“纳西斯”,“纳西苏斯”——刚读到这个巧合时,她心悸了一阵,明白了整个结局更是呆愣了好久,久久不能自己。神话中的“纳西苏斯”,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谁不理,伤了许多少女的心!可怜众多仙子,暗暗地恋着、追寻着,终是镜花水月,注定成空,注定是永远也不可得的恋情。
两情相悦是这么件难事,神仙们尚且如此,愚蠢的人们又当如何自处?
第一次正视感情这个字眼,没想到竟是这般令人伤感。
某夜。秋梦天走到阳台,解下颈际的星坠,轻轻抚着上头的印记,让它迎着满月的光,紧张地期待着,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
“你在做什么!”
纳西斯的喝叫声,吓了她一跳。她双手一震,星坠掉落在地上。纳西斯走过来,蹲下去捡起星坠,重新为她戴上。她看着他,他回视她,眼神若有所思,复杂难解。他将双手垂放在秋梦天的颈间上,脸靠得那么近,直要看进她的灵魂里去。
“你是如此的美,我唯一的玫瑰!”
秋梦天迷惘了。纳西斯怎么可以对她说出这种话!他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进屋子里去!”他命令秋梦天。
看着他秋梦天总不禁联想到那个梦。那个银色的鬼,会是纳西斯?如果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要她当他的新娘?可是他的态度……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梦会如此告诉她?啊!究竟是为什么?
梦里的纳西斯,像温暖的天体,那样柔和地浮现在她飞翔的梦里;可是梦醒后的世界,他是那么地难以接近,她只想远远地躲开他,远离他的视线。
可是另一方面,梦境为媒介,催情的酵素不妥协地促使她意识着纳西斯。有时她会看着他发愣,错当他是梦里的银鬼,为他梦里所说的甜言蜜语脸红。
然而梦毕竟只是梦,梦境之外,她依然还是那个不懂自己内心微妙悸动变化、孤单的秋梦天。
“秋梦天!你是秋梦天吧?”
说话的这个女孩,有着一头乌亮的秀发,洁净的白肤,双颊红嫩得像初生婴儿,高挑的骨架,一副模特儿媚世的绝代风华。
秋梦天停下脚步,平视这一身光芒的女孩。
“你好!”女孩伸出手。“我叫纪莎莉,很冒昧叫住你。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可是你好像都不太跟人来往——哦!我跟你一起上课选课,不过,你大概没怎么注意过我,我注意你好久了。你要上哪?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这个女孩真健谈,又开朗,秋梦天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特别,和别人不太一样。不过,我喜欢你的型,很有味道,又很别致。”纪莎莉搅拌了一盘的沙拉,大口大口地吞着。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她继续说,又狼吞了一颗鸡蛋。“真佩服你!我可不行,要我一分钟不开口,那简直要叫我窒息!”
秋梦天微笑听着,眼光却被门口进来的两个身影吸引。纪莎莉回过头,手拿着一只鸡腿,边咬边吃边挥动说:
“纳西斯,物理系的讲师,满有名气的;旁边那个法文系助教,浪漫得不得了。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倒也真稀奇。”
秋梦天低下头,专心地吃饭。她不想看到纳西斯,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一切。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在屋檐下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个人。
自从秋梦天进入大学以后,纳西斯开始反常地和各色才女美人扯出暧昧的流言,先是化学系那个“奇葩居礼”,然后是“中文西施”,接着搭上了音乐系那个“王蔷再世”,再来就是这个“波姬小丝”了,一副情圣的风流倜傥。
没有人知道她和纳西斯的关系,她也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她是她,纳西斯是纳西斯,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和这个人有任何的关联。
奇怪的是,狭道相逢,纳西斯见着了她,也是一派陌生人的冷漠姿态;总算秋梦天避得快,每回在他露出嘲弄的眼波时,就先行掉头离开。纳西斯在外对她这样冷淡,让她自尊受了伤,她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嫉妒还是悲伤,只是她知道,她的“自如”装得很勉强。
此时,秋梦天专心地吃着饭,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摒弃一切拉杂的思想,收拢眼角叛逆的余光。
“可以跟你们一道坐吗?”
纳西斯和波姬小丝并肩站在她们桌前,温和地问。秋梦天装作没听见,专心注视盘里的食物,纪莎莉却朗笑欢迎了起来。她清脆地笑说:
“当然可以!请坐!”
纳西斯微微一笑,拉开椅子,先殷勤地服侍波姬小丝入座,再拉开另一张椅子,正对秋梦天坐下。
“还没请教两位贵姓大名?”他问。
莎莉神采更明亮了,甩动乌亮的黑发,盈盈笑答:
“我叫纪莎莉,这位是秋梦天,我们都是对面那所大学的学生。”
“真巧!我们也都在那所大学。”波姬小丝微笑说。
我们?秋梦天觉得胃壁一阵痉挛,难受得吃不下饭。她丢下匙筷,快速收拾好东西,转头四十五度,半对墙壁半对纪莎莉客气、困难地微笑说:
“我吃饱了。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你们请慢用!”
说完,狼狈地,几乎是落荒而逃,丝毫没有听见纪莎莉在身后叫唤她的声音。
什么嘛!她绝不想再在屋檐下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个人,她咬咬唇,不愿承认其实自己是多渴望纳西斯对她那样温柔地微笑。
纳西斯闲闲地喝了一口水,闲闲地微笑,丝毫不在意秋梦天仓促、失礼地离开。他问纪莎莉:
“你这个朋友很特别,不过,好像挺冷淡的!”
“她是很特别。”纪莉耸耸肩。“其实我跟她也算是今天才认识的,还是我主动打招呼的呢!她不太理人,也不太爱说话,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大家都对她很好奇。”
“哦?”玻璃杯如浮镜,糊映出纳西斯浅笑的嘴角。“你们慢用!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他转身对波姬小丝说:“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好好享用!”
“纳!”波姬小丝不依,轻声抗议。
“听话!宝贝!等我电话!”
纳西斯挥挥手。买了单,从容离开餐厅。
路口华灯初上,霓虹七彩,缤纷明亮如梦。秋梦天游荡在繁华街头,丝毫不察随后已赶上的纳西斯。
“为什么还不回家?”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一改先前餐厅里作戏的温柔,纳西斯含冰微腻的语声,从她鬓旁刺进耳膜。
秋梦天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个恶魔,她不懂纳西斯究竟要对她如何作弄,忽而冷淡如冰丘,忽而暧昧若情种。有时她会觉得他似乎意图挑逗她,可是他在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她真是不懂他,他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看待她的呢?她往前移开几步,挣脱纳西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