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回去!”她垂着眼说,不想正视纳西斯。“你还有事忙吧?我先走了。”
“等等!”纳西斯挡住她的去路。“抬起头看我,你讨厌我?”
“没……没……”秋梦天呐呐地回答,她其实也分辨不出自己内心那种暖昧的感觉。
她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她恨他,又怕他,却又常会在昏暗微明的夜里,为他莫名的心动。纳西斯是属于夜的动物,等到夜幕低垂他便周身的光华,像满月高悬在中天,凝聚了所有仰慕的视线。如今晚,像现在,在此刻,他便毫无道理地,莫名地让她心脏怦怦然地跳动。她并不想要有这种心情,也讨厌发现自己这种脆弱,可是纳西斯却像磁铁一样,吸去她每一次的心跳。
“没有?那好,来!陪我去吃饭,我还没吃晚饭,饿透了!”
他牵住秋梦天,往另一个方向投入霓虹七彩中,经过一家家门庭若市的餐馆,只随便瞄一眼,随即拉着秋梦天跨步走开,嘴里诅咒着:
“该死!到处都是人,看了就心烦!”
秋梦天甩开他的手,半疑半惑说:
“你刚刚怎么不在那里吃饱饭再走?何苦出来找罪受。”
“那些东西不合我的胃口。”纳西斯索性靠着骑楼的墙站着,双手插入裤袋,留下秋梦天在他面前的空旷中孤单。
秋梦天下意识地提了提背包,有一种孤立不安感。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纳西斯。
“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纳西斯皱着眉回答,抬头看了秋梦天一眼,伸出手拍拍他身边的墙壁说:“来!过来这里。”
秋梦天安静地走过去,他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这样大概静默了五分钟,纳西斯突然问秋梦天说: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这样站着,你有什么感觉?”
“很奇怪。”
“奇怪?为什么?”
“人来人往,好像都很匆忙的样子,却不知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想忙些什么,正要去忙些什么,好像大家过日子,都必须这么拼命、义无反顾似的。”
“唔……”
沉默在他们之间撒了种,秋梦天觉得有一点尴尬,她今天是怎么了?竟会对纳西斯说出这些话。
“你肚子饿吗?”话题又变了。纳西斯仍将手环在秋梦天腰际上。
“有一点。”
“我饿坏了。”
“……”
“想吃东西吗?”
“什么?”
“我问你想吃东西吗?”
“或许吧。”
这样的对话真令人莫名其妙,连夜树也忍不住在偷笑。
“想吃什么?”纳西斯认真地问。
“都好!热的。你呢?”
“我想吃你。”
“什么?”车水马龙,风声、人声、树声、引擎声,一波波伏袭盖住他们的对话声。
纳西斯突然紧握住她,强迫她跟着他,疾行的脚步,宛如负气一般。
他带她进入一家标榜所谓气氛浪漫、格调高雅、纯欧式风情,菜香看来精致诱人,很可口、很昂贵的法国餐厅——“枫丹白露宫”。秋梦天感到微微一股不自在。
她最怕这种地方了。整个气氛、装演,暧昧又慵懒,杯觥交错、烛影昏缈,这是恋人们才有特权来的地方。她,实在不自在。
气氛实在美极了!别人看他们,也许是一对郎才女貌,然而真相只有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这对秋梦天来说,不啻是一种苦刑,不自在到了极点,甚至连那醉人的香槟入口,都反效成股刺鼻的呛喉。
别人究竟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她不敢四处张望,只好看着纳西斯。可是纳西斯深潭无底的黑眸,却让她禁不住颤寒,她只好专注于烛光双双。然而,烛泪热辣烫人,注视久了,烙入眼瞳里的一圈圈光亮,已慢慢涣散成一颗颗金星乱冒,她只好转而善待盘里的食物。
垂着头,灯光掩映下,泄露出秋梦天弧度姣好柔美的脖颈。
纳西斯啜着香槟,眼神一直盯着秋梦天,没有人猜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啊,这个光影昏缈黝暗的夜!
“你爱我吗?”
“什么?咳!咳!”正喝着香槟的秋梦天,听见这话,一口酒呛在喉里,当下就不住咳嗽起来。
纳西斯盯着她,不再说话。他很确定她听到了那句问话。
秋梦天不知如何是好!吞吐了很久,才避开他的问题,喃喃地说:
“你已经有很多女朋友了。”
纳西斯清颜冷峻:“那不是重点,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秋梦天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不必了!我不想再在家里以外的地方看到你。”
“你讨厌我?”声音没有怒气,却能让人起鸡皮疙瘩。
“没……没……”她又吞吐了。
“为什么不想跟我在一起?”
讨厌,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一直逼问她这个问题!秋梦天握紧拳头,直想往桌台一拳揍下去。末了,她突然回答一句非常滑稽的话!她说:
“我自认没有她们那种魅力。”
“如果我想呢?”纳西斯撩起桌台晶瓶中的玫瑰,移到鼻间漫不经心地闻了闻,然后插在秋梦天的白衣上。
秋梦天低头看了眼玫瑰,又将它抽出来放回桌台上。
“这个玩笑不好笑。”她说,手离开了玫瑰。
纳西斯双手互握,搁在脸前,遮去了大半边的脸,只剩下一双闪着妖光的黑眸,在烛灯里慑人魂魄。
“不是玩笑。”冷眸始终罩着秋梦天,没有一丝尴尬或腼腆。
“不要拿我寻开心!”秋梦天声音沙哑了,喉咙干涩得有股刺痛。
纳西斯手仍交握,仍遮去了大半边的脸,说:
“谁说我寻你开心?”
沉默是黑暗、惊恐、不知所措的老朋友,这时它又忙不迭地寻访秋梦天,枫丹白露宫里一屋室的浪漫美丽,被她扭着洁白餐巾的无措绞成一昏室的离奇异诡。
“我想回家了,”她说:“你不必送我,我自己搭车回去。”
“我也要回去,走吧。
她想,她永远不会懂纳西斯的。谜一样的离奇,这个人。
纳西斯坐上驾驶座,没有先为秋梦天开门,等到她坐进车里的时候,他已调拨了一车子清扬微怨的“只有寻梦去”。
“每当我想要你,想拥抱你入怀时,只有寻梦去……”纳西斯低喃着,不知道是因为哼着歌词,还是想表露一种赤裸裸的爱意。
“你快乐吗?”
“啊?”
纳西斯丢下方向盘,转身逼向秋梦天。
“今晚你相当心不在焉。听说你不太理人,总是独来独往。真的吗?”
“我如果和人交往了,你会放过我吗?”秋梦天瞪着地。这个夜晚,澎湃她心海波涛的这个夜晚,她第一次这样正视纳西斯。
纳西斯伸手撩了撩她的唇,略过她的愤怒。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不要再跟我提这种无聊事!”秋梦天忿然拨开他的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天天两眼相看,你还不厌吗?去找你那些王蔷西施小猫吧!不要再这样招惹我,我最讨厌的,就是见到你!”
愤怒让人言不由衷,车窗外沙沙的树叶声,似在讥讽她的谎言。
“我可以轻易地使你成为我的人,轻尝你醉人的香唇;无论什么时刻,白天或者夜晚。糟糕的是,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美梦……”
讨厌,这首歌!秋梦天旋身想开门下车,纳西斯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扳回身面对他。
“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们的确已经在一起了。你说你讨厌我,我知道,可是,我想吻你,现在。”
“不要!”秋梦天伸手挡住他贴近而来的唇。“请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弄得太复杂!等我能够独立后,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纳西斯抓开她的手。“好聪明,梦天,非常的聪明!”
纳西斯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令秋梦天不寒而栗。因为他从不曾这样叫唤她的名字,总是用代名词称呼她——“你”,就这么简单,不掺杂任何心绪或感情的成分,就像她对婶婶这个名词有着很深的厌恶般,是以坚持不提什么叔伯大哥之类的客套。因此也是称呼纳西斯为“你”,如此轻描淡写,不含任何情感或意念的纠葛交缠。而现在,他,纳西斯,竟这样叫唤她,秋梦天心头不禁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预感。
“非常聪明,梦天,”他又反覆着那种口吻。“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太聪明了,真多谢你提醒我,我还真没想到呢,好聪明啊!梦天!”
纳西斯说一句,身子就跟着倾近一点。秋梦天浑身起疙瘩直打颤,发抖个不停。
纳西斯终于探触到了秋梦天,他贴着她,双手在她颈间游移说:
“别怕!梦天,我不会吃了你。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不是吗?看看我,我真的那么可怕吗?你到底在怕什么?看你抖得这么厉害,你冷吗?来!我给你一点温暖!”
“我……我……”秋梦天舌头打了结,面红耳赤地,连说句话都觉得困难。她清楚知道那种感觉不是怕,但说不上来是什么。
“你怎么了?”纳西斯的手,冷度在临界点以下,一直在秋梦天的颈项周环探索抚摸,好像爱不释手,久久不舍。“我说过了,别怕,我不会吃了你。你好美,如此的美!梦天,我想吻你。”
纳西斯终于俯下脸,可是他的吻触既不是落在秋梦天的颊,也并未落在她的唇上。他唇合的双瓣,始终贪婪着秋梦天柔美皎洁的脖颈。他的吻很细腻,一寸一寸,一个肤触一个肤触,所有的吸吮全溶入秋梦天颈间这一白玉无瑕的美丽里。
这吻吮好熟悉,像在那里体验、似曾相识过!
啊——梦!
银色的那夜魔,他说他是鬼,他会来接她,他要她当他的新娘……
“你好美,梦天。”他将她的衣衫褪低了一些,让她露出迷人的肩胛。“你梦过我吗?”
“什么?”她一惊,猛一震。
纳西斯笑了笑,有银魔的味道。
“你梦过我吗?我在你梦中是什么样子?”
“没有!没有!我没有梦见过你,没有!我没有!”秋梦天摇头乱喊,语无伦次地。
“是吗?看着我……”纳西斯止住她摇头的纷乱,正对了她的眼。“我在你梦中是什么样子?”
啊!梦!银色的那夜魔!
“银色,夜魔,鬼,”秋梦天梦话一般,断语残句出了口,如受蛊惑般。“信物,承诺,等我长大来接我……我,要我,他的新娘,星形印记,飞翔……满月……”
“是这样?我明白了。”纳西斯笑了,神秘得让人起了揣测。他说:“在梦中,他也是这样吻你吗?”他又俯下脸,圈圈吻痕唇吮在那片无暇之中。
一定是月色不对!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几乎像是在作梦!秋梦天闭上眼,想证实自己的确是在梦中。
啊!银色这夜魔!
红砖道上,纪莎莉无聊地哼着歌,甩动背袋。想到波姬小丝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花脸,她就觉得好笑!纳西斯,好性格的一个男人!她纪莎莉决定要了。就是这样的男人,性格、蛮横、顽强、有才华,又有绅士派头,而且可能温柔——就是这样的男人!她纪莎莉要的,就是这样的男人!
她决定,她要他,不择手段。
蓦然,她停下脚步,被路旁一辆蓝灰色的天王星攫去了注意力。
这可真是惊奇啊!没关系!这才带劲,她就是要他了,有竞争才有意思!没有她纪莎莉得不到的东西!
绝对没有!
第五章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人长大奔游在外,如果怀乡情浓,随便一草一景,便常让人勾起无限的思量,尤其多愁善感、充满诗人气质的文人,更是容易感伤惘怅嘘叹。纳兰性德运用简单的音节重复,‘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正强调且深刻地勾出了那种羁旅思乡的情怀。整阙词力道很够,而且气势苍茫,把词人那种孤凉思乡的心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词牌‘长相思’。贵族出身,官至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难得沾染了一身文人气,可惜却英年早逝。”三十一岁——合该是多英烈的年华,念词的秋梦天,心中隐隐有股不忍、酸涩。堂上授课的先生呢?他心里又是怎么想?如何看待?
台上先生一袭白衬衫,鼠灰长裤,领口松敞着,领带垂结,极是艺术家的不修边幅,他靠着讲桌,单腿跨坐。坐在后排的秋梦天远远望着,书本摊开,上头满坑满谷原子笔线条交错的“纳兰性德”,但凝神细看以后,“纳兰性德”写到最后,字字却已变迹成惊心动魄的“纳西斯”。
“我看见了。”纪莎莉挨着她坐,眼光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地露出这句话。
秋梦天也盯着台上先生看,对纪莎莉的话充耳不闻。
“前天晚上,我看见了。”纪莎莉不死心又说。
秋梦天仍是动也不动,眼光追随着台上的先生。
“你不用紧张,”纪莎莉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那只会对我不利。我告诉你,我喜欢他,他是我想要的那一型男人,我不会让给你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秋梦天撂下这句话,无动于衷。
“你懂,”纪莎莉微笑说,笑痕有刺。“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他,那就够了。”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胡说?我?秋梦天,你太会装糊涂了吧?看,你脖子上那是什么?你也未免太大意了吧!”
秋梦天一惊,直觉反应地伸手捣住颈子。
纪莎莉咯咯笑了起来,前排同学纷纷回头探看究竟。
静了五分钟,纪莎莉又接续刚刚的话题说: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只不过略施小计,你自己就跳了进来,那表示你心虚。你喜欢他吗?秋梦天,你也认为他很迷人吗?”
“住口!纪莎莉,请你不要再在那里胡说八道,无端生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谁。”秋梦天偏过脸,严厉斥责她。纪莎莉也将脸偏过正对秋梦天。
“纳西斯。”她说:“前天晚上,蓝灰色的天王星里。怎么样?和他拥吻的滋味如何?是否如腾云驾雾,飞在仙乡?”
“你……”
“我说过,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我也要你知道,我喜欢他,我绝对会跟你竞争到底。”
“哦?”秋梦天突然轻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