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道而行地各自叫人,任依依先把叔叔婶婶叫出屋外,随后发现堂哥堂嫂似乎尚在屋内,于是她又折返。
任正义刚好返校取毕业证书未归,自然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可她上上下下每一层楼都找遍了,连厕所也不放过,最后确定屋内都没人了才由后门出去,往牛舍奔去,她担心牛只的状况。
她脚未着鞋奔过草地,熊熊火光像是烧灼她的心,耳中传来的尽是牛儿们嘶啤的吼声,惊惶失措犹如预知死亡般地悲哞。
突然,一阵非常虚弱的求救声由仓库内传来,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以人为重。
当她冲进已开始着火的仓库大门之后,眼前只看到一片浓烟,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她只能依呼救声缓慢前进。
「救……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孩子……他不能死呀!救救我的……孩子……」
被崩落的大量干草压住的刘月理无法脱身,只见她大腿以下压了山一般高的干草,手则覆住小腹怕伤到肚里的胎儿。
火势汹汹几乎快烧到她身上的干草,她拚命的呼救只希望有人听见,她不甘心就此死去。
「正刚……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和孩子……你快……快来呀……」
她还没告诉他他们有了个孩子,快两个月了,她不想什么都没了,她还有丈夫和孩子呀!
「妳怀孕了?﹗」
头顶上传来她最痛恨的人的声音,但也是此时此刻唯一能救她脱险的人。
「为什么会是妳?」老天真是爱捉弄人,偏偏是她。
「妳少给我说废话多留点体力好逃生,妳干么没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任依依开始搬着最上层的干草。
干草数量一多也是惊人的重量,她拉不动她。
「我以为正刚在里面……」刘月理咳得说不出话来。
夫妻俩自那日闹翻后就不曾交谈,她这才知道丈夫不是没脾气,而是一直容忍她的任性,纵容她为所欲为地把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
她几回想和他说话又拉不下面子,看他冷着脸地从身边走过她心里就难过,连怀孕的事也迟迟没法告诉他。
半夜她作了恶梦惊醒,翻个身打算寻求丈夫的安慰,谁知他竟然不在床上。
她慌乱寻找,才在窗边看到楼下丈夫孤寂的身影倚靠着仓库外的榕树,她心口一酸地想找他谈开,毕竟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何况他们又有孩子了。
下了楼往仓库走来,她听见仓库有人交谈的声音,一时没听真切当丈夫与睡不着的工人聊天,直觉地推开门唤他的名字。
不料一把火炬突然朝她掷来,为了闪避她只好赶紧往后退,不小心的推倒一堆摇摇欲坠的干草,她根本吓傻了,来不及逃避的就这样被压在底下,接着火就烧起来了,让她逃无可逃。
「哼!妳还惦着他呀!堂哥对妳多好妳知道吗?让我嫉妒妳嫉妒得要死。」任依依将湿毛巾交给她捂着,自个奋力的挪开干草。
「妳,嫉妒我?﹗」刘月理张大眼,不敢相信耳中所听到的话,是她嫉妒她才是吧!
「对,好嫉妒哦!妳都不晓得向来木讷的堂哥有多喜欢妳,打从我国中和妳同班以后,他天天追问我妳那天做了什么事,从不关心我打架有没有输。」她呕死了。
「什么?﹗」他从国中就开始喜欢我?
「他常说这辈子能娶妳为妻的男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结果他自个倒成了不幸的人。」傻得令人心疼。
眼眶淌着泪,原来丈夫竟是如此爱她,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要不是因为堂哥太爱妳的缘故,妳说以我的个性能容许妳嚣张几天,早让妳哭着跑回娘家了。」她是家人至上。
「他为何不跟我说……」害她以为自个嫁了个不爱她的丈夫,所以才处处挑剔,兴风作浪。
她觉得自己不幸福、不被宠爱,因此她也要别人和她一样的不快乐、一样的痛苦。
可,她错了。
她从来就不体谅丈夫的用心,一味的要求他出人头地,怨他从不肯帮她说话,到底错的人是她。
她好无知呀!
「拜托!堂哥的个性那么闷骚,由妳主动还比较可能……哇!最后一捆了,妳还站得起来吗?」她用力地将草拋开,扶起被压在底下的人。
「妳为什么要救我,我一直很不可理喻。」换了是她绝对不会牺牲自己救人。
任依依自嘲的道:「因为我笨嘛!谁叫妳是自家人。」
「妳当我是一家人?﹗」看来,她错的不只一件事。
「妳让烟熏坏了脑袋呀!妳都嫁给堂哥为妻了,不是一家人难道是外星人呀!我要当姑姑了。」想想就兴奋。
「姑姑……」她泪流得更凶了。
任依依扶着刘月理准备自火场中逃生,四处传来干草早燃烧的劈泊声,她凭着直觉在浓烟中摸索,希望能尽快把孕妇送出去,烟吸久了将来生下来的孩子会变成白痴。
她可不愿当个小白痴的姑姑,火再大、烟再多她也要卖命一搏,绝对要把碍事的烫手山芋踢出去……呃,不能踢,要小心地护好,孕妇最大。
好不容易凭着仓库外奔走的人声找到出口,她正高兴可以松口气时,仓库上方的梁柱竟掉落下来,她耳尖地只来得及推开手扶着的人儿。
「啊——」好痛!
重心一失的刘月理跌坐在地,她由那声惨叫推断依依受伤了。
「任……依依,妳怎么了?」
任依依苦笑着想告诉她没事,但是……「换我被压住了,妳先走。」
「我怎能放下妳一人,妳刚才救了我。」她做不到见死不救呀﹗
「我是为了堂哥救妳而不是因为妳,何况我一直是一个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太久,很快地别人就会将我遗忘。」
任依依说得轻松,刘月理却听得泪流不止,原来受尽众人宠爱的她其实内心是这么没安全感且寂寞。「依依……」
「走!快走,去找人来救我,死一个总比死三个好,别忘了妳是有身孕的人,身为母亲妳得坚强。」而她,八成没救了。
「我马上去找人救妳,妳要撑住,妳一定要撑住,妳是青春泉牧场的任依依呀!」眼泪一抹,她趴在地上爬行以避开浓烟。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回忆过往的任依依听见刘月理走出仓库呼救的声音,她想有一人没事就好,至少未来牧场上会多出婴儿的啼哭声,那多热闹呀!
可惜她听不到了,老天将夺去她的生命,她不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不再是了,她要先走一步。
吸入过多浓烟的她眼前出现幻觉,她看见已逝的叔公含笑的在火光中朝她挥手,一张一阖的嘴巴似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听不见。
「叔公,依依好想你,你来接我了吗?」她感觉灵魂逐渐抽离肉体。
陡地,脑海中闪过诺亚深情的蓝眸,一向强调不吃亏的她竟觉得她亏欠了他一句话,那就是——
我、爱、你。
眼皮慢慢的阖上,烟雾弥漫中,她似乎看到一双死神的脚,脚上还穿著意大利皮鞋。
她笑了。
第九章
急诊室外一群苦候许久的人,他们脸上满布着焦虑和着急,惶恐不安的走来走去,没一刻静止的紧盯着开刀房上「手术中」三个字。
压抑的低泣声,忧郁的叹息声,自我责备的懊悔声,还有频频拭泪的安抚声,气氛凝滞而沉闷。
守在此的不只是任家人,来自各地听闻此恶耗的朋友都纷纷前来,表情哀戚的不置一语,全有默契的为里面的人儿祈福。
甚至是不认识的群众也捎来关心,如一串串纸鹤是要为她祈福,因为她是青春泉牧场的任依依,一个敢以一己之力对抗政治土匪的现代女侠。
没有交谈,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大家愈等愈心慌,吊着的心害怕那扇门之后未知的命运,生与死似乎只有一线之隔。
怕她推出来的时候是覆着白布,相信在场的人没一个承受得了,尤其是满手烧伤、脸色灰白的诺亚,他的心痛更甚于其它人。
是他由梁柱下抱起了她,那几乎没了鼻息的身躯是那么冰冷,毫无活力的躺在他双臂中宛如沉睡精灵,与周遭的火焰成了极端讽刺。
他的心彷佛也在那一刻停止跳动,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浑身打着冷颤地担心怀中的人儿会突然恶作剧的停止呼吸。
不敢放开她,他想一直一直拥着她,他知道她最怕寂寞了,即使身边围绕了一群人仍觉不安,以为别人一转身就会把她留下来。
她的神经敏感而纤细,对一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而言并不是件好事,因为太容易受伤了。
害怕爱人,害怕被留下来,害怕成为孤独的那个人,所以她拒绝了被爱,宁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抱着膝守护自己,也不愿接受送到眼前的幸福。
多么令人心疼的她呀!他怎能不宠她,他是如此的深爱着她。
依依,我爱妳,妳听见了没有,快从沉睡中醒来吧!别让我成为被妳留下的人,我真的会心痛。
十指交错扣紧,不断在心中吶喊的诺亚心中晦涩黯淡,他恳求着挚爱的人儿在此生死关头能勇敢一战,打败死神好获得留存人世间的机会。
当他在纷乱的人群中找不到她时,那份恐慌直接掳去他的神智,不敢想象她可能是冲进火海抢救那几乎无法可挽救的生命。
事实证明她的冲动行事不因大火而受阻止,当他听到她陷于即将崩塌的仓库中,心一紧奋不顾身的冲了进来,脑海中只存在着一个声音——
他不能失去她。
可笑的是,人必须在危急之际才知受下得有多深,愤怒的狂火让他看见自己的浓情。
只要她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妥协,即使一辈子不回国陪她养牛,王子的头衔抵不上她放肆的一笑,甚至是暴力的拳头。
「殿下,我查到了。」
日前飞来台湾的侍卫莫奇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诺亚的眼神倏地转为阴騺,凶猛而狠厉。
「是谁干的?」他绝饶不了他们。
「是台湾一位议员,姓何。」由他们国家的情治人员不眠不休追查到的。
「何万胜。」他用深恶痛绝的语调迸出这个名字。
「他命人放火烧干草意在警告,但是没料到派出的人自做主张,连牛舍也不放过,再加上东北季风的影响,因此一发不可收拾。」
「告诉派克总长,查出他一切违法事件,我要他身败名裂,永无东山再起的机会。」赶尽杀绝。
「是的,殿下。」
像来时般悄悄地,竟然没人注意山一样伟岸的男人的离去,手术中的灯号拧紧每一个人的心,全都殷殷切切等待上天的慈悲。
任依依不过才进去十个小时,他们竟觉好似过了十年之久,一夕间所有人都老了,沧桑、憔悴,还有眼底掩不去的疲惫。
更多的忧心聚集在两眉之间,谁也不敢预料究竟会如何,只有不断的等待再等待,盼望他们心疼的人儿能再度成为斗士,战胜无边的黑暗。
「你们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先去休息一下吧!有事医院会通知你们的。」王牧师不忍心众人过于劳累。
只是没人回答他。
任富贵夫妇生性话就少,一遇到这种事只能红着眼暗自流泪,希望侄女平安无事。
任正刚则在病房内照顾妻子,刘月理因吸入不少浓烟而产生不适状况,还有轻微出血的现象,可能有流产之虞,因此必须时时有人在一旁看护着。
他自责没保护到妻子,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未能及时救出堂妹,让他所爱的两位亲人身陷火海之中。
他不能原谅自已在最应该保护她们的时候竟然不在,为了些小小的不顺心独自到后山观星,以为宁静能扫去他的烦躁。
结果,他差点失去他最爱的妻子,也听不到他渴望已久的那三个字,她说她爱他呀!
「你们青春泉牧场的人就是这么固执,老是讲不听,医师一定会尽全力救人,担心再多也没用。」苦口婆心的王牧师忍不住动怒。
他可不愿救活了一个人后,所有人却一起倒下,白白浪费医疗资源,他们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救命。
「王牧师,你也用不着光顾着骂人,你来的时间不比我们迟,坐下来休息吧!」身上穿著昨晚救火时的脏衣服,王建成的笑比哭还难看。
「唉!到底是谁这么没有良心,烧了牧场有什么用。」他感慨的揉揉太阳穴,一脸疲倦。
心知肚明,王建成却无证据。「还能有谁,你想不出谁会使这种卑劣的手段吗?」
王牧师怔了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孩子怎么变得那么坏,小时候他挺乖的,常常上教堂做礼拜。」
「金钱会改变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阿旺爷爷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他就汲汲营营于要把那块地弄上手。」他说得十分愤慨。
「名利害人、名利害人呀!」王牧师连连叹息,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求主显神迹。
此时,一个慌慌张张的大男孩背着背包跑进医院,问了柜柏后赶紧与家人会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通知我,里面躺的人是我堂姊耶!要不是我同学看到新闻通知我,我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事。」
急哭了的任正义以手臂抹去眼角的泪,刚出炉的毕业证书还躺在背包里,原本他打算领到证书后和同学去东海岸纵走,没想到家里会出了这么大的事。
「冷静点,正义,你没瞧见大家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吗?」这种事没一个人乐意见到。
眼眶红肿,他看了看一张张熟悉的脸孔,脚步一迈走向其中一人。「诺亚哥,堂姊她没事吧?」
抬起无神的眼,诺亚盯着那扇生死之门。「医生还在急救中,你堂姊她……她会没事的。」他语气哽咽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新闻报导说有人纵火,是不是姓何的叫人放的火?」他气极的握紧拳头想找人拚命。
「这件事我会处理,我不会轻饶伤害依依的人。」澄净蓝眸冷硬得吓人,和平常他给人的爽朗印象截然不同。
心中微微一慑的任正义似乎察觉到他的转变,即使没什么社会历练也看得出他自然散发的尊贵气息,那股皇家血统睥视群雄的气势,令人不容忽略。
一时间,他脑海中竟浮现「王子」两字,所谓的王子就该像诺亚哥这样的吧!
一抹敬仰油然而生,心也安定了许多,他想他还有诺亚哥可以依靠,任家的人不会轻易被击倒的,牧场还是有希望。
突地,手术中的灯号熄灭了。
像是装了弹簧似,萎靡不振的一行人立即站了起来,迎向推门而出的医护人员,七嘴八舌的提出相同的问话,逼得医师扬起手、声音略提高了些,要他们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