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那么巧吧?
不过,两个月前见过的那个家伙,跟贞华形容的还真有点像。至少那匹黑马是像的。
“你干嘛一直把宋奕麟叫作黑狗兄?”
“大伙都这么叫嘛,他的名字早就……咦?你认识他呀,不然怎会知道他叫宋奕麟?”贞华立刻眯眼审视。
颢云被她的眼光看得受不了,摊摊手回答:“我哥认识他。我小时候好像也见过他,可是我不记得了。”
“哇,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哩!”贞华大呼小叫,随即不满地嘟起唇。“你怎么可以把他忘记?他可是个酷得无人能比的黑狗兄呢!”
“他现在帅酷,不表示他以前也帅酷啊。”颢云无所谓地说。
“胡说!帅哥就是帅哥,不分以前或现在。”贞华信誓旦旦地道,贼溜溜的瞳眸往颢云身上探照,以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甜美声调说:“颢云啊,我瞧你跟黑狗兄倒是一对。”
“你别扯了。”颢云直觉地摇头。
“嘿,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贞华拍胸言道。“这么多年来黑狗兄始终孤家寡人,连个相好的女友都没有……”
“咦?你不是说他有许多爱慕者吗?”
“哟,你当他那么随便啊!”贞华凶巴巴地说。“人家可是有品味的,那些乡姑……”
“香菇?”颢云疑惑地挑了挑眉。
“我是说乡下姑娘!”她白了好友一眼。“她们里面是有几个平头整脸,称得上清秀,像清美就是。但也只是小家碧玉,登不上大雅之堂。你就不一样了。不但气质高雅,雍容华贵,还长了一张花容月貌,生了一副婀娜身材,让人看了喔……那个‘水翦双眸点绛唇’、‘任是无情也动人’,还有……”
“够了啦。”颢云啼笑皆非,听得都想吐了。“你是作诗还是做媒?那可是你的黑狗兄,你舍得吗?"
“与其见他将来娶了乌鸦,倒不如先将你们这两只凤凰送作堆。”
“不跟你开玩笑了。”颢云听到挂在玄关门上的铃当响了起来,走出书房往外瞧,见到是清和来接贞华回去。
目送两夫妻依偎着散步回家,颢云抬头看向天空,西斜的夕阳洒下点点柔和光影,在深深浅浅的山色里映出绛红色彩。
她突然想起一首唐诗——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虽然现在不是春天,虽然她不是金屋里的怨妇,可是她这家小小的诊所的确同寂寞空庭一样乏人问津。
一阵风拂来,沙沙沙地摇响颢云头上的槭树枝叶,一、两片树叶飘向她,颢云抖了抖肩,抖掉树叶,抖落光影,也抖下一地的寂寞。
第三章
山居无事,吃饭的时间也较往常早。
六点钟刚过,月眉已做好意大利肉酱面和罗宋汤。
在颢云的坚持下,月眉不像在台北时那般拘谨,两人同桌用餐,饭后颢云回到书房,发着呆。
再这样下去,她干脆关了诊所,带着月眉四处游山玩水算了。什么有梦要去实现嘛!她是不打紧啦,但若是个空有理想却没有钱的傻子学广告里那个死胖子的话,怕要饿死了。
算了,至少可以把拖了半年的童话书完成,这也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嘛!
正这么想时,忽然听见月眉在房外喊着,“小姐,有病人。”
颢云全身一振,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她勉强镇定住每个兴奋、跳动的细胞,拉直身上的针织衫,走出书房。
站在候诊室的男人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面貌黝黑、朴实,他正绞扭着双手,半低着头,害羞又痴迷地窥视月眉年轻、秀丽的脸庞。
“小姐。”月眉见到她出来,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基本上月眉是很羞怯的少女,尽管容貌极为美丽,却不习惯男性爱慕的注视。
男人将好奇的眼光转向颢云的方向,眼中有着惊艳,口水几乎滴下来。
“你好。”颢云讶异地打量他充满健康色泽的脸孔,他看来不过是二十朗当岁吧,从那张黑面孔上瞧不出一丝病容。
“你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我啦。”年轻男子腼腆地摇着指节粗大的手掌,笑出一口黄板牙。“是我头家的……”
“你头家?”颢云微挑秀眉,“那人他呢?”
“头家在牧场。”他道。
颢云看向月眉。
“小姐,他叫吴建方,是从宋家牧场来的。”月眉见颢云眼中有疑问,扬着手中的病历卡解释,“刚才我也以为是他要来求诊,叫他填好了病历资料。”
“不是我啦,可是我下次会来看病的。”吴建方用不纯正的国语热烈地说,眼光爱慕地投向月眉。
“那你来是……”颢云搞不清他的来意。
“呃!”吴建方这才猛然想起来意。只怪小护士太漂亮,女医生又水当当的像天仙,让他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自责地拍了脑门一记。“我是来请医生到牧场的。”
出诊?想必病人病得很严重。颢云忖度。
“请医生快点!”吴建方着急地搓着手,“头家急得要打人了,再晚回去,我会被扁的!”
颢云莞尔,认为他太夸张了。
“等我五分钟。月眉,将出诊的医疗箱准备好。”她边往里头走,边向月眉交代。考虑到也许是意外伤害,她又道:“将外伤急救用品也准备一下。”
“小姐,要不要我跟你去?”颢云穿好医生的白袍走出来时,月眉优心又期待地问。
“不用了。”颢云以眼神安抚她的不安。“若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回来,你乖乖看家。”
“嗯,月眉会耐心等小姐的。”
颢云接过医疗箱率先往门口走,吴建方急急跟上来。
“我开了吉普车,医生请。”
坐上吉普车,两旁道路乌漆抹黑的景象风驰电掣般的倒退,夜风吹得颢云的头发往后飘扬,她想开口间吴建方病人的状况,但车速太快,一张嘴便吃了满嘴的风,她只好作罢。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吉普车驶离主要车道,往一条岔道驶去,岔道口好像还立了一块石碑,车速太快,颢云没机会看清楚。
没多久车子穿越一道宏伟的门,警哨站里的警卫认出吴建方,没有留难便予以放行。吉普车继续朝里走,经过花园、数栋建筑物和畜栏,越走越偏僻。
颢云免不了心里有些忐忑。“病人到底在哪里?”
对于她的问题,吴建方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在前面的马舍。”他放缓车速,将车停在路边,颢云被前方通明的灯火所吸引,一个男人快步朝他们跑来。
“阿方,你死哪去了?请个医生这么久,头家要抓狂了。”
“工头,刘医生今天休假,我只好去找姜医生。”
被吴建方唤作工头的中年男子将眼光转向穿着白色医生袍的颢云,目瞪口呆。
“叫你找医生,你去找了个天仙来?”他怀疑地上下打量了颢云一遍。
颢云知道对方又以貌取人了,她的外貌或许不够专业,可不表示她的医术不够格。
“我是医生,麻烦你带我去见病人。”颢云提起医疗箱,以权威的口吻道。
工头本来还有犹疑,一听到数声夹杂在马嘶长鸣声中的怒喝,立刻改变主意,领着颢云进人马舍。
“让开、让开!”他呼喝着挤在马舍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一股混杂着干稻草的浓烈马体味窜进颢云鼻中,她蹙了蹙眉,纳闷为何牧场里的人不把病人移到干净的房间等待医生。跟随工头走到第二间马厩,又听到连串夹杂诅咒的暴喝。
“医生到底来了没?你们搞什么鬼?”
“头家,已经来了,再等一下……”
“我可以等,雪花可不能等!乖,宝贝,撑着点,千万别放弃……”暴怒的声音转为轻柔的哄劝。
颢云跟着工头走进去,里面的情形令她目瞪口呆。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的三名打赤膊的男子,颢云无暇对他们蓄满力量的结实背肌做出评估,只注意到被三人围在中间的一匹马。
除了那匹躺在稻草堆里不断发出痛苦呻吟声的马外,颢云遍寻不着急待她医治的病患。她蹙紧黛眉,手足无措地征在当场。
“头家,医生来了。”工头急切地向蹲在地上的其中一名男子禀报。
长发披肩的男子倏地转向他们,发丝以一道半圆弧线在空中飞扬,两道躁急狂猛的视线直射向颢云,当遮住他脸的头发重新归于原位时,那双如狂风暴雨般的黑色眼瞳闪射出冰火交融的光芒罩向她。
颢云的心如擂鼓般狂跳起来,她睁圆惊异的眼眸,不敢相信地直瞅着对方。
这家伙不是两个月前见过的蛮横土霸王吗?
他怎会在这里?工头喊他“头家”,难道他就是宋家牧场的主人——“山顶黑狗兄”宋奕麟?
正狐疑不定时,颢云同时感应到对方好像也认出她来,莫测高深的眼光凝注在她身上,看得她鸡皮疙瘩直起,脚趾头蜷曲。
“医生,快过去啊。”工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颢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看到病人。”
长发男子挑了挑俊眉,脸上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寒星般的眼眸飞溅出一抹促狭,令颢云涨红脸。
“病人是这匹马。”跪在地上检视马匹的其中一个男人好心地点醒她。
“马?”颢云简直是惊异到极点。
“对啊,医生。快点过去。”工头不敢碰触她娇贵的身躯,拉着她手提的医疗箱往前走。
“等等。”颢云着急地唉住他。“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兽医,我是医人的……”
“人就比较高贵吗?”语带浓烈讥刺意味的低沉声音发自那名长发男子。
颢云不解地眨着眼,这跟高不高贵有什么关系?
“拜托,我没医过马,怎会知道它得了什么毛病?”她咕哝。
“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难产。快过来。”男子朝她勾了勾手指。
颢云好气又好笑。“你们真的弄错了,我不是妇产科医生。换成是人难产也帮不了忙。”
男子不悦地蹙眉,猛地从地上站起,一个箭步便来到颢云面前。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被他身上混合着马匹味道和汗味的强烈男子气息呛得呼吸困难,忙往后退。
男子没给她退却的机会,一伸手便捉住她的手。
“来。”他强拉她走向马。
“我……我真的不是……你到底懂不懂?我都说我不是兽医也不是妇产科医生了,你到底要我干嘛?”颢云连声娇嚷。
男子却不为所动,眼光严厉地紧盯着她。
“你你你……”颢云结巴,“别……不讲理了。我真的不行!”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男子抿紧薄唇,粗鲁地将颢云推到马身边,双手在胸前交叉,睥睨着她。
“我……”颢云在他的注视下,额上直冒冷汗。这人就是不肯接受别人的拒绝。
“救它。”他轻轻吐出单调、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节。
颢云恼怒地看进那双深幽的黑瞳,在眼光极深之处捕捉到一抹一闪而过的脆弱光芒,她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请你救闪电的孩子。”
沙哑、紧绷的声调加上他严肃、期待的表情,令颢云在舌尖溜转的拒绝又吞回去。她迟疑地看向正在受苦的母马,感到一丝不忍心。
“我……试试看。”死马当活马医吧。颢云颤抖着手摸向马腹,在它紧绷的肌肉下,她可以感觉到一份活跃的生命力正在蠕动。
心里涌起万般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深呼吸口气平复心里的激动,稍加诊断后道:“可能是胎位不正。”
现场的几个男人全抬起殷切的眼光注视她,仿佛在询间她该怎么办。颢云微扯唇角,老实说,她也不晓得要如何处理。
替它剖腹吗?她蹙紧眉。一来,手边没有现成工具;二来,她对马的生理构造并不了解;三来,凭她有限的开刀实习经验,就算对象换成人也没有十足把握。
该怎么办呢?她忍不住汗水涔涔,在脑中搜寻浅薄的妇产科知识。记得老师有提过,胎位不正可借由推挤腹部让胎位转正。管他的,现在只有试试再说。
她边对马腹进行推拿,边交代旁边几个大男人帮她。
经过数十分钟的努力,随着羊水不断流出,母马一再使劲,小马的头终于缓缓被推出,当它滑溜溜的身体完全离开母体时,颢云感到眼眶湿润,虚软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喘气。
小马撑着颤巍巍的小腿费力地站起身,马厩里传来众人的欢呼。工头跑出去向众人传播小马诞生的消息,颢云则全身黏答答、没力气。
眼中不断有热流冒出,早知道接生是这么感人,她当初该选择妇产科的。
“别哭了。”稍嫌粗鲁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颢云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拥进一副赤裸、光滑的胸膛。皮肤上感应到的温热和鼻端传来男人身上五味杂陈的味道,奇异地令颢云感到热血沸腾,全身燥热起来。
她难为情地涨红脸,在他怀里挣扎,他轻轻放开她。
她咬着下唇,慌乱地收拾医疗箱,眼光从他沾着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自己的汗的结实裸胸,偷偷移向他方正俊酷的脸。
那向上勾起、噙着一抹笑意的唇,是属于他的吗?
颢云有些失神,继续往上移,在他黑眸里捕捉到一抹促狭。她再度红了脸,倏地背转过身,朝马厩出口迈去。
“医生。”懒洋洋的声音唤住她。“关于出诊费请你开单过来,可以比照一般妇女的生产费用。”
颢云恼怒地回头瞪他。好,既然他这么大方,她可不会客气!她僵硬地点了下头,不理会他发出的低沉笑声,越过两排眼光敬畏地看着她的男人,直直走向吴建方。
“请问我可以到哪里洗手?”尽管一身狼狈,颢云挺直的背脊仍高贵得像个盛装的贵妇。
“跟我来。”吴建方充满敬意地在前面引导,等颢云清理完毕后,再载她回诊所。
夏夜的暖风不断扑向颢云,她疲惫地合起眼睑,尽管心里再累、再乱,牧场主人的脸孔始终挥之不去。他一会儿凶恶地向她下命令,一会儿又温柔地朝她微笑.颢云懊恼地摇着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山顶黑狗兄”的魅力,连她都有点难以抵抗哩。
思绪如杨花,被夏夜的薰风吹得漫天搅飞,寸心芳绪像是再也归不回从前了。颢云只觉得被什么触动了,望着越来越近的诊所灯光,她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像失去了什么。
※※※ ※※※ ※※※
替一匹马接生的事几乎在一夜间传遍了山上。贞华早上来诊所时,对着她啧啧称奇。
“颢云,真看不出来。你不但能医人,连马也会医。”
“别丑我了,贞华。”颢云意兴阑珊地喝着月眉榨的柳澄汁。“我是被赶鸭子上架。都说我不是兽医了,他还硬逼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