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右昀正要夹起盘中食物,这一声让她抬了头。
“嗨──”一见是他,她立刻垂首。
“我长得很吓人吗?”他不明白为何她不再抬起头。
她摇了下低垂的头,手中动作已经停止,她控制不住抖颤的双手,索性放下筷子。
“你是哪一系的学生?”
“中文系。”
“为什么来旁听我的课?”
她回答不上来。和他如此靠近教她十分难受,她什么也吃不下了,站起来就要离开。
“对不起,我想走了,再见。”
她几乎是跑着离开。他不便追上去,但她的反应已勾起他强烈的好奇心。
— — —
又逢阴历十五。
满右昀放学后就一直待在学校图书馆看书,一直到天黑她才离开,到运动场上去了。
站在跑道上,她仰首望月,直视月亮的中心点。
她开步绕着跑道慢跑。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每逢月圆之夜,她都会找一个空旷的场地兜着圈子跑,只要当晚她见得着圆月。
她多么希望自己跑着跑着就跑回卓亦尘身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没能阻止她这项举动。
没有人明白她到底怎么了。她的父母亲和挚友曾维特不明白,她的心理医生也不明白。
满右昀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因为她不认为有人会相信自己说的一切。只有她的卓大哥相信她。
她一边跑一边对卓亦尘说话,以心。回来之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整夜不能成眠,因为身旁没有他,而她早已习惯被他抱着睡那种安全、幸福的感觉。
考上大学之后,她用闲暇时间完成了小说的最后一卷。删掉霍羽丹的部分完全是出于她个人的私心,在她和卓亦尘相爱之后,她再也容不下霍羽丹了。新添的情节是,卓亦尘报了血海深仇之后,遇上了一位名叫小满的孤女,从而相恋,最后自然是卓亦尘为小满退出江湖,两人成亲之后隐居山林内,过着闲云野鹤般悠闲自在的生活。
她好想他。跑着跑着她又泪流满面,朦胧泪光中浮现他的脸庞,依然那样清晰。手边没有他的画像,更没有照片可供回忆,可他深情温暖的面容却是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中,永世不能磨灭,她会永远记得他。
让我回去吧,回到他身旁,和他相守生生世世。她心中呼喊。每跑一圈她便回首一次,希望自己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看见他正张开双臂迎接她,等她飞奔进他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再不分离。
她终于面对再一次的失败。她筋疲力竭、气喘吁吁地停下,缓步离开运动场。
“嗨!”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熟悉得教她不知所措。她稍有踟蹰,但仍继续向前走。
“你叫什么名字?”
韦方追上她,和她并肩走着。
她侧头瞟他一眼,发现自己心跳快得离谱。一定是刚激烈运动过的缘故,她这么告诉自己。
“你为什么不再来旁听我的课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失望。傍晚经过图书馆前时巧见她,他就一路跟在她后头,一直等她跑完操场,才上前打招呼。
“没空。”她一直走,速度不曾减。
“你有在夜间慢跑的习惯?”
“没有。”
她的态度不是很好。以一个学生对师长应有的态度来看,她几乎是无礼的,可他并不以为意。
“我不能知道曾经旁听过我的课的学生姓名吗?”
“满右昀。”
他点点头。“你上我的课从不做笔记。”
他用的是肯定句,是故她不必回答。
“为什么?”他用了问句。
“我只是去旁听,随意听听就好,不需要做什么笔记。”
“我可以指控你这是对我的不敬吗?”他话中无丝毫怒意,回想她听讲的情形,他甚至莞尔。她很专心,专心地看他。他几乎被她那专注的眼神盯得很不自在。他确定她对自己的授课内容是心不在焉的。因为当他幽默时,全班皆捧腹,唯独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对他的课堂笑料半点没有反应。
“你根本不是来听课的,”她没有反应的反应又让他有话要说。“你是来欣赏 “再见。”
她忍了很久,好容易捱到了校门口,见公车正好到站,她朝他丢下一句,追上公车。
— — —
深夜,韦方伏案整理教材。
良久,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有生以来最大的懒腰。电脑萤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投射在他眼里,忽地让他心烦意乱。
满右昀?
奇哉,怪哉。他被施咒了,满脑袋里只剩下她的影像。那对深幽的黑瞳里到底藏了些什么,让他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他的双手不可控制地狂扫自己的头发,电话却在此时响起。
“喂──”
他只听见一串啜泣声。
“丹妞吗?……好,你别哭,我现在就过去。”
挂上电话,他换了件衣服便出门。
他是社会局的义工,丹妞是他辅导的个案。
当他赶到她家时,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她什么事都只是摇头,一会儿似已安静下来,一会儿又嚎啕大哭,比婴儿还难照料。
漫漫长夜,他就坐在沙发上,任丹妞偎在他怀里,等她累得睡着了,他才离去。
— — —
暂将丹妞的事抛在一边,韦方告诉自己,辅导个案只是义务性的工作,他的正职是教书。
况且,现在他还有另一件正事要办,那就是追求满右昀。在课堂上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深深吸引,想接近她、了解她的感觉有增无减。一直以来,想倒追他的女孩不在少数,他却从未对哪个动心过,唯独她满右昀,她牵动了他的情思。
很难接近她,为此,他苦恼不已。她不再来旁听自己的课,让他苦无机会接近她,偶尔在校园中的惊鸿一瞥,她也是远远地一看见他就躲开。
他不明白。课堂上他明明发觉她看自己的眼光中有火苗,她一定也被自己所吸引,却为何又表现得如此冷漠,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不服气。顾不得同事和学生当面的怀疑眼神和背后的窃窃私语,他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对满右昀展开追求的行动。
好比现在,他在图书馆里逮她个正着,硬是在她对面坐下,然后递了张纸条在她面前。
她正想收拾东西走人的动作教纸条上那句话给阻止了,顿时她目瞪口呆,因为他写的那句话──有些话不必我说,你该懂的。
“你是谁?”她盯着他问。
“韦方。”
不,他不是卓亦尘,虽然他和卓亦尘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声音都一样,但他是韦方,是社会学系的副教授,他不是卓亦尘,不是她的卓大哥。
草草收拾东西,她仓皇地离开座位。韦方追上来的脚步声让她加快了步伐。
“你别跑。”他追上她的脚步,一出图书馆大门便拉住她。“跟我聊聊可以吗?只是聊聊而已,我有那么可怕吗?为什么你一见我就躲?”
“把你的手放开,你这样拉着我,让我很难堪。”她沉声道。
“对不起。”他放了手。“你也让我很难堪你晓得吗?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聊男子,像个傻瓜似的,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要追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接近你呢?”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
“那又怎样呢?我是老师,可是并不老,我还不到三十岁,追你正好。”
她不知该怎么办,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能跟他对话,一旦有了对话,她定会迷惘,就像此刻的感觉。
“你看,你会这样看着我,表示你对我也有感觉,不是吗?”
“我──”她闻言不由一惊,立刻低下头。“求求你,你快放弃追我的念头好吗?”她在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为什么呢?那是我的自由,你无权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必明白,没有人会明白的。”她不能再对他说话了。“我该走了,再见。”
才一转身,她又被拉住。“又是一句再见你就要掉头离开吗?在你搅乱我的生活之后,你竟想一走了之?”
无法按捺地,她立刻回眸凝视他。他为什么也说这句话?
“我无意搅乱你的生活,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吗?那你去旁听我的课又算什么呢?你那样看我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变得激动。“你布下天罗地网之后就撒手不管,不思善后,那么谁能让我解脱?你倒是告诉我呀。”
“你不要任意栽赃,扣我帽子,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我哪有布下什么天罗地网,又何来撒手不管、何来解脱之说?”
他甩掉她的手,莫名的恼怒涌塞心间。“你厉害,不管你是什么古灵精怪投胎的,请你以后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他跨大步离开,留下愣怔的她杵在原地。
她用什么眼神看他?
他已经走远了,可为什么那背影会令她觉得如此熟悉?即使她没有戴眼镜,那些和他距离一样远的景物她都看不清,唯独他的身影清晰得教她心悸。
— —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要不然教我怎么帮你?”
从警局领回丹妞之后,韦方带她回她的家中来。
她交了一群坏朋友,一群人深夜在街上游荡时给警察抓回局里问话。
“我虽然跟他们在一起,可是我没嗑药。”丹妞说得急切,似乎很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辅导她一段时日之后,韦方知道她的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也在外与别的女人同居,很少回家,偶尔丢下几个钱给她,只留下这间屋子供她栖身。
“丹妞,你想过要自力更生吗?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应该没有困难。你并不喜欢你父亲,何苦依赖他有一点没一点的供养呢?”
“他是我爸爸就得养我,”她气愤地说:“这是他的责任,我书念不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也是拜他所赐。”说罢她又痛哭起来。
“别再哭了。”他哄了一声。
“韦方哥哥,我不喜欢住家里,冷清清的,我好害怕。”她接着便撒娇地央着他:“我搬去跟你住好不好?”
见她语无伦次,分明是搞不清楚状况。他在心中大叹义工难为。不过若不是有她这种迷途羔羊的话,根本也不需要义工了。还好他够成熟,心脏也够强,否则凭她一句要搬去跟他住,就可以让他减寿好几年。
让案主独立是社工处理个案的目标,也是结束辅导的指标。他正朝这个目标努力着。
“丹妞,你听我说,”他耐心地对她解释,“你不能一辈子依赖他人。你看,你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又没什么大病缠身,要在社会上立足并不难。当务之急,
你要先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如此一来你就不会没事胡思乱想,又可以拓展人际关系,让别人认同,再来就是你能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养活自己,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提高你的自信心。”他专业地分析着。
“可是我能找什么工作呢?”她意兴阑珊。“到餐厅当小妹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嘛,凭劳力赚钱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要。累得半死又赚不了几个钱。”她一脸沮丧。“我只有国中毕业的学历,想找个坐办公桌的工作是不可能了。”
“想坐办公桌也不是难事,只要你有心向学。”他看她似有期待,立刻要推她一把。“现在有很多学校都在夜间办理补习教育,你可以去报名学学电脑什么的,有了真才实学,要找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报名。”
“只要你想学,我来帮你找学校、选课程,替你报名。”
她突然又有了一线希望。“真的?”
“真的,交给我吧。”
— — —
“右昀,你到底怎么了?成天魂不守舍的,搞什么嘛!”
曾维特的课不多,难得在校园里遇上满右昀。两人共进午餐后,在校园一隅的大树底下小坐。
“哪有?”
“怎么没有?你这德性已经维持好几年了,最近尤其严重。”曾维特瞪她一眼,却是一脸心疼。“右昀,高三那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为什么从那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以前你最爱说故事了,现在不但不说,连小说都不写了。到底为什么么?”
她修了卓亦尘的故事之后便封笔了。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故事的结局。曾维特再三追讨,她索性要她自己想,喜剧或悲剧随她安排,怎么都好。
“维特,你了解心死了是什么感觉吗?”
“不了解。”她看了看满右昀。“你是要告诉我,你的心死了是吗?”
“嗯。”
曾维特沉吟了好一会儿,只道:“你还活着就不能心死。”
午后的冬阳照得两人暖洋洋,谁也没再说话。钟响,曾维特有课先走,留下满右昀继续沉思。
她从书包里拿出小说手稿,再次回忆她和卓亦尘的故事。她视这件事为一种享受,虽然那会令她流泪。
“什么文章这么感人?你竟看得掉眼泪?”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句,她本能地合上稿子,却在欲将其放回书包时,掉了一样东西在草地上。
韦方蹲下替她拾起,那是夹在稿子里的一张照片。
“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他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她一把抢回照片丢进书包里。“那不是你的照片。”
“照片上有我。”
“无意间拍到的。”
“你拍的?”
“不是。”
“为什么随身携带这张照片?有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
他觉得她嘴硬得可恨。见她又想拔腿就跑,他根本不给她站起来的机会,扳过她的头,俯首以唇封住那张硬嘴。
满右昀立时一声低吟,似要推拒,又似期待已久。那是她思念已久的吻吗?为何她感觉如此熟悉?卓亦尘也是这样挑动她的舌尖,也似这般珍爱地舔吻她的唇,也似这般狂索……
“你还想骗谁?”他突然松开她。“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望着她犹微启着需索的唇,他轻吐着解脱和得意。
她清醒了,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看看他,又摸摸自己的唇。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抓起书包,她拔腿就跑。
第七章
“韦老师。”
曾维特轻叩着韦方办公室的门。
“请进。”
自从发现向来单来独往的满右昀和另一名女学生在树下谈心之后,韦方千方百计地打听出那名女学生就读西语系四年级,名叫曾维特。
“韦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她靦腆地问。不知自己为何被点召,她跟社会学系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但不知怎地,她觉得他找自己来一定跟满右昀有关,虽然她什么也没发现。
“请坐。”
小小的办公室里刚好只有两张沙发椅,他从办公桌前移开,与她并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