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韦老师有话请讲。”她没敢多看他。这位年轻副教授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有那么多女学生老在背后谈论他。
“你认识满右昀对吧?”他开门见山地问。
“嗯。”她果然没猜错。
他沉吟片刻后,决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约她来的目的。
“我直说吧,我想追她,希望能从你这里打听一些有关她的事情。”
“哦。”太直接了,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表情显得十分为难。“韦老师,右昀她知道吗?我是说你向她表示过什么吗?”
“表示过了。”他颔首,一派轻松。“不过我弄不清她的意思,她表里不一。”
“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她心里有矛盾,所以想向你查点资料好去辅导她。”
“辅导?你不是说要追她吗?”
“是呀。可是看情形她得先接受辅导,才有可能接受我的追求。”
原来事关他的个案辅导,那么在办公室里谈满右昀和他的事就显得比较名正言顺了。
也好。助人为快乐之本,她决定帮助他了。还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得救救满右昀,那个人快死了,至少心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认识右昀的?”
“她来旁听过我的课,所以我认识了她。”
“哦?这就奇怪了,她怎么会对社会学有兴趣呢?”她十分不解,蹙着眉喃喃自语。
“依我看,她不是对社会学感兴趣,而是对我感兴趣。”
他的话听来有些狂傲,可表情却没那么意气风发。相反地,他是一脸困惑。
“何以见得?”
“她上课不专心,看我的眼神却专注得骇人。”他眼前又浮现那对深邃的眸子。“她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唯一看得清楚的人是我,看起来她很珍视那张照片,你觉得这其中有值得玩味之处吗?能不能让你联想到什么?”
“照片?”曾维特若有所思。“难道是……你说的是不是上头有一堆模糊不清的人影那张?”
“你知道?”
她用力点着头。“她在展览会上看见那帧作品时就一脸呆滞,刚好那照片是我朋友拍的,她要求我去加洗一张给她。原来她真的对你感兴趣啊?”
“那倒不见得。她一直拒绝我。”韦方十分气馁。“我是不是长得像某个她认识的人,比如说她的初恋情人什么的?”
曾维特闻言夸张地笑了。
“她哪有什么初恋情人,我跟她是中学同学,读了六年女校,她哪有机会认识什么男孩子,更别说初恋情人了。”
那是满右昀的状况,不是她自己的。
“你们两个是同学,你读大四,而她才读大三,她重考?”
“不是。高三那年她出了点意外,休学一年,所以才晚我一年进大学。”
“哦?”他猜想这点就是关键所在。“她出了什么意外,能告诉我吗?”
“高三那年,她学数学学得很痛苦。那晚她大概心里难过数学小考又考不好,就去跑操场发泄情绪,可能是跑得太累了,跌了一跤之后,竟昏迷三天三夜才醒过来,然后净说些奇怪的话,差点搞得精神崩溃,她爸妈便替她办了休学,让她好好休息一年,那年她还因此去看心理医生。”
“显然她的心理医生没把她治好。”他若有所思地接下去。
“可是复学之后,她的数学成绩却突飞猛进,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哦?”他又好奇了。“那她现在为什么如此怪异?”
“她的个性是变了很多没错。”曾维特对于这一点是深表赞同。她感慨道:“从前的她虽然不是特别活泼,倒也不像这几年这么闭塞,现在的她是怎么看怎么不快乐。她爸妈也不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快担心死了。”
“你说她昏迷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说了些奇怪的话,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没亲耳听见。听她妈妈说她一直喊着要找卓大哥,吵了好长一段时间。”
“卓大哥是谁?”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怎么猜都猜她口中的卓大哥是卓亦尘,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肯说。”
“卓亦尘是什么人?”
“她笔下的人物,小说里的男主角。”
他甚为意外。“她写小说?”
“那是以前的事,发生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写了。卓亦尘的故事她没有完成,所以也没有投稿。”
“所以根本没有卓亦尘这个人对吗?”
曾维特耸耸肩。“谁知道她怎么想的,也许她爱上了自己笔下的男主角也说不定。”
“那我该怎么辅导她?”韦方似自言自语,脑海中有一些不成形的想法,一时他还厘不清。
“韦老师,你还做个案辅导啊?”
“嗯。我手上还有一个个案呢。”
“你是这一年才到学校来教课的吧?”
“对。之前我在英国念了四年书。”
“难怪!”她了解地笑笑。“难怪你会喜欢右昀,她的五官轮廓分明,很英国。原来你们还有点渊源,她的外曾祖母是英国人,遗传基因太强,右昀只有那头乌溜溜的长发不英国,那张脸立体得教人嫉妒。”
虽然他之所以被满右昀吸引并不完全是因为曾维特所说的理由,但他没有反驳,只是微笑。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俏皮地瞅着韦方。“韦老师不客气。你配得上右昀,我祝你成功。”
“谢谢。”
— — —
丹妞又出状况了。
韦方替她报了名,要她到某高工的夜间电脑教育班上基础课程,不到两周她便落跑,当起舞小姐来了。警察临检时,逮到她是个未成年少女,在无家长可通知的情况下,只得照丹妞给的电话号码,找来韦方将她领了回去。
“你再这个样子,连我都懒得理你,你晓不晓得?”韦方气得七窍生烟,对她的耐性渐失。他本来不是很忙,还可以拨冗管管她,做做善事积点阴德,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现在的他还得留点时间和脑子去想满右昀,若非不想半途而废,他真想就这样放弃她了。
她一声不吭,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以后不准再到那种场所工作,那儿不是正经女孩子去的地方,龙蛇杂处的,你小心连──”
“我还是处女啦!”她抢着接下去,一张脸急得通红。“我只陪客人跳舞,绝对没有和人家做那种事。”
他啼笑皆非。刚才他想说的是“连命都玩没了”。
“明天回学校去上课。”他虎着脸来硬的。
“那些课好闷哦,我家又没电脑,白天也没什么事好做。”
“没电脑去买一部不会啊?你爸给的钱你不是都收下了吗?吃喝玩乐用光了吗?”
“没有啦。我不知道怎么挑电脑,还有去哪里买比较好。”
“早说嘛。你明天先老老实实给我回学校上课,这几天我找时间带你去选,先买部旧型的来用就好。白天没事觉得闷还可以玩玩电脑游戏。”
“还可以玩游戏啊?”
“可以。不过,以后我每个星期,不,每两个星期要验收一次你的学习成果。”
“好吧。”
从警局到她家的路上,两人算是达成协议了。
“下车吧。”
“韦方哥哥,你不进来坐坐吗?”
“不必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他看了眼她一脸一身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打扮。“拜托你赶快卸下这一脸妆,换掉这一身衣服,以后别再这样虐待义工的视觉。”
— — —
“有个社团在征协助残障儿童的义工,你有没有兴趣报名?”
“你大四课少,比较有空,你参加吧。”
满右昀对曾维特的提议兴趣缺缺。
“你少来,你的课也不多。我是为你好耶,你知不知道?”曾维特两三下就藏不住话了。“与其让你没事的时候胡思乱想,不如让你做点善事,反正你也不写小说了,闲暇之余对社会做点贡献也是好事嘛,你又不谈恋爱,总要有些人来接收你的爱吧?不然你的爱要放到哪里去?”
见她不回答似有些动摇,曾维特打蛇随棍上,道:“好啦,就这样决定了,我们两个一起报名担任义工。”
“可是我对残障儿童的心理一点也不懂。”
“哎呀,边做边学嘛,有爱心最重要。其实当义工对我们自己也有好处的,比起逛街买东西、马拉松式的电话聊天,或者和男孩子约会有意思多了。”
“我又不做那些事。”
“那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
满右昀突然住口。除了做自己该做的事之外,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卓亦尘。
漠漠床上尘,心中忆故人。
故人不可忆,中夜长叹息。
叹息想容仪,不欲长别离,
别难稍已久,空床寄杯酒。
思念到泪流是一种纾解,满右昀过得自虐,却也自得。她心中还存有希望,每个月圆之夜都是她的希望。
“你最后一堂有课吗?”见她发愣,曾维特转移她的注意力。
“有。”
“我也有,放学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了,我今晚有点事。”
“好吧。”
— — —
满右昀又失望地坐在操场一角低低啜泣。
见卓亦尘的渴望越来越浓──在韦方强吻了她之后。
也许那一吻还算不上强吻。即使是,也只是刚开始的那一瞬。她承认自己确曾陶醉其中,但事后她亦自责不已,甚至定了自己不忠实的罪名。
她陷入不可解的迷惘之中。韦方经常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周遭。虽不曾再找她攀谈,但那无形的侵扰更甚于前。
一定是她折的纸船在河流的中途抛锚了,所以今夜她又失败了。
和卓亦尘住在小船上的那段日子里,她学会了折纸船。他们在河岸蹲下,虔诚地将小纸船放在胸前许愿,许了愿之后再把小纸船小心翼翼地放在河面上,让它慢慢随流而去。他告诉她,只要小船儿被下游的人平安收到,那么许下的愿望便会实现。
为什么?为什么她折的纸船没有一次被人平安接住呢?她用了更坚固的纸张了呀,而且她已经折了那么多那么多了……
“为什么每次你跑完操场后就坐在地上哭呢?上次也是这样。”
侵扰再现,韦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蹲在她身边就是一问。
她赶紧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请你别再转身就逃好吗?我不会吃了你。”
是否他无奈的请求生效了?她没跑,只是慢慢地朝场外走去。
他静静陪着。
“你不死心是吗?”她直视前方,淡淡地问。
“若是死心了,我还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吗?”
“韦老师,请你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
“为什么,没有理由呀,我确定你并不讨厌我。”他忍不住激动,因为她的断然拒绝。
“千错万错都算在我头上好了,我不该去旁听你的课,不该让你看见我,不该让你受到影响,虽然我是无意的。”
“过失杀人也是要被判刑的,你不知道吗?纵使你是无心的,并不代表你可以全身而退。”
“很多人都让我全身而退,为什么唯独你不肯放过我呢?”
“那就证明我是你诸多仰慕者当中最有诚意的一个,你不该漠视我,否则你会后悔。”
她一笑置之。
“同意我的话了吗?”
“韦老师,若我告诉你,我是有夫之妇,你相信吗?”
“你胡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扬声否定。
“请你尊重我,也尊重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觉得刺耳。“他是谁?人又在哪儿?”
“我一天跑不离这个世界,就一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不,死的人是我。”
他疑惑了,步伐渐缓,终至停顿,看着她走远。
她绝对是个棘手的个案案主──他下了如此的结论。
— — —
周末上午,满右昀、曾维特以及袁力耕三人带着几个育幼院里的孩子到保龄球馆来打球。
那些孩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收容在育幼院里。满右昀第一次走进育幼院,看见这些孩子时,发觉她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孩子们天真、诚实、慷慨、善良,虽然他们身心上有缺陷,却是最快乐、最知足的一群。
看着孩子们举着自己挑选的球准备抛出去时,她心里觉得很温暖,总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有什么感觉吗?右昀。”曾维特发现她脸上有抹少见的光采。
“我觉得小雷这一球会打个全倒。”她看着球道前正要将球丢出去的孩子。
曾维特也望向球道,只见球歪歪扭扭地往前滚去,她心想小雷这回定要得鸭蛋了。
奇迹似地,球碰到旁边的护杆,往前弹了一下,击中了最右边的瓶子,然后,以缓慢的速度压倒其他的瓶子。
孩子们立刻高声欢呼。
曾维特笑了。“右昀,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我觉得那十个球瓶是被你给“看”倒的。”
“我要是有特异功能就好了。”她若有所思。
袁力耕在球道前忙着指导孩子们动作及技巧,曾维特却四下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到来。
“你也想打一球吗?”满右昀以为她在找空球道。
“等一下再说吧。”她这才捧起输送带上传回来的球,递给下一个要打球的孩子。
终于来了。曾维特转身时看见韦方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当然,他是冲着满右昀来的,她知道。
她假装没看见,上前帮袁力耕去了。
“好巧哦,怎么你也在这里?喜欢打保龄球?”
韦方的声音打断了满右昀的思绪,也转移了她的视线。
“韦老师好。”上回对他把话说开了之后,她已能从容应对,纵然心中仍旧不安。打过招呼后她便不再看他。
“咦?你不是韦老师吗?你跟右昀彼此认识?”曾维特这才回头来撇清关系。
“你是──”韦方问她。
“我叫曾维特,是右昀的中学同学,我们两个今天是来当义工,陪孩子们打保龄球的,韦老师也来打球啊?”
“嗯。”他偷偷朝曾维特眨了眨眼。“我也是登记有案的义工,需要我帮忙吗?”
“好呀,我跟右昀都不太会打保龄球,所以也不会指导,我朋友他快忙死了,你来正好可以帮我们指导指导孩子们。”
“没问题。”说着他便上前去分摊袁力耕的工作。
韦方是保龄球高手,这是满右昀看他连续做了两次示范之后的心得。他对小孩解说时的神情非常认真,态度非常和谐,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卓亦尘也是高手,也是这么温暖……
不能再看他了!满右昀边对自己说,边把注意力移开,拿毛巾擦拭每一个由输送带传回的球,擦得好认真,几乎连每个球上的指纹都擦得干干净净。
“你想打吗?”韦方回头找她。
暂时没有球传回来,她只得停止擦球的动作,抬起头摇了摇。“要我扔球过去打击那些没有防御能力的球瓶,实在是不智之举,我是保龄球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