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学得会,那才叫奇迹。”她朝孩子们噘了下嘴。“他们可能都打得比我好。”
“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跟自信无关。我本来就比别人笨。”
“怎么会呢?我怎么也无法将“笨”字和你联想在一块儿。”他笑笑,还想告诉她,自己常因她一脸灵气而目眩神迷。
他到底是谁?她想再问他一次。
“来吧。”他把目瞪口呆、暂时没什么灵气的她拉到另一个空球道。
她怔怔地看着他到柜台去登记,又回到电脑计分座按下计分键。
“你先试试八磅的球吧。”他选了个球给她。“快过来呀!”
她觉得自己着了道,因为她竟走向他,并接过球。
“用左手托住球──对,就这样。”他在一旁指导,接着就以左手臂环住她的腰,右手轻轻带动,教她怎么做。
“然后呢?”她忽觉球馆里的空气闷得骇人,教人很难自由呼吸。
他将她的右手往后拉。“掷球之前先把手向后摆──就像这样。”
他的碰触令她双颊发烫,难以集中精神。
“我要走几步?”
“都可以,你觉得适当就好,最重要的是脚步要坚定。”
“我一定会洗沟的。”
“不会。”他放开她。“试试吧。”
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照他说的方式掷出球。
“倒了八个耶!”他比她兴奋。“太棒了。”
“剩下的两个离那么远,我一定打不中的,下一球让你打吧。”
“好吧。”
他的技术球打得完美,两个球瓶在他那一脸可以征服全世界的自信中倒下。他要征服她,就像征服那些球瓶一样。
一人一球,满右昀渐渐专心了。
“韦老师,右昀!”五个球道外,曾维特大喊着走向他们。
“你们没那么快打完吧?”她看了眼计分萤幕,道:“我跟袁力耕要送孩子们回去了。”
“那你们先走好了,我跟右昀留下,我在教她打球。”韦方抢着说,不让满右昀拒绝。
“不,我想跟他们一起走。”满右昀还是出声表态。
“半途而废不是良好的学习态度。”他沉声纠正。
“韦老师说得好。”曾维特立刻附和。“右昀,你就留下吧。送孩子们回育幼院之后,我跟袁力耕还有事,不能陪你,你还是乖乖跟韦老师学习吧。就这样了,我先走喽,拜拜!”话没说完,曾维特已开始往回走,一溜烟就跑远了。
— — —
“还觉得不自在吗?”韦方问一旁的满右昀,他正开车要送她回家。打完保龄球之后他便约不动她,她哪儿也不肯去,只勉强答应让他送自己回家。
“什么东西不自在?”她不自在地反问。
“跟我在一起。”
“别说得那么暧昧,我们不算在一起。”
他苦笑。
“你这叫执迷不悟。”他含有深意地道:“有些感情是要靠一点一滴地累积,而你对我的感情恐怕得靠顿悟了。就这一点来看,你的确比别人笨,至少比我笨。”他侧过头来看她一眼。“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顿悟了,你是我等待已久的人,我一定是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
顿悟?她眯起眼睛。卓亦尘练破解之法靠的也是顿悟。她要顿悟什么呢?回来之后,她对数学像是突然开了窍,成绩扶摇直上,那就是顿悟吗?
她不需要再顿悟什么。这里唯一困扰过她的东西就是那该死的数学,纵使她已顿悟,也征服了它,它还是该死,像那些坏人一样。她死了之后,卓大哥会替她报仇,杀光那些坏人吗?
他们都曾说过,如果对方先自己而去,那么自己亦不愿独活。卓大哥会为她殉情吗?
她一直是矛盾的。也许当时她只是昏了过去,终究是会醒来的,然后和卓大哥幸福地过一生,白头到老。不,卓大哥不能那么快就随她走,她会回去的,总有那么一天。他得等她。
“你上我的课时戴着眼镜,”他没忽略她眯眼睛的动作。“平常不戴?”
“不需要把每样东西都看得那么清楚。这世界并不那么美好。”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
“我向往另一个世界。”她暗忖:自己若不是因为答应卓亦尘不再有轻生的念头,她早自杀了,也许只要一死,她便能回到他的世界,那比她苦等每一个月圆之夜要容易多了。
“你看得清楚我吗?”
她不回答。品尝着熟悉的声音和话语。
“看着我,”他低喊:“告诉我,你看得清楚我吗?”
她这才转头,灼然的眼逼她又转了回去。
“这么近当然看得清楚。”
她家快到了。
— — —
隔周周末,韦方又到保龄球馆来了。他知道满右昀在此,曾维特通知他说他们还会再带育幼院的孩子们来一趟。
人,他是见到了,不过她不肯再让他教球。曾维特来之前已被满右昀耳提面命过不准再跟袁力耕联手丢下她,韦方只得暗暗叫苦。
曾维特尽最大的努力也只换得满右昀同意四个人在送孩子回育幼院之后一起去逛街、吃饭、看电影。一路上,曾维特和袁力耕两人手牵手,卿卿我我;后头跟着两个大灯泡,韦方在满右昀三缄其口的情况下,毫无斩获。
“韦老师,你送右昀回家吧,我和袁力耕还要去别的地方,不方便送她。”曾维特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满右昀。
“不用了,如果你们不方便送我,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家。”满右昀果然如此反应。
“何必那么麻烦呢?有现成的司机还不用吗?”韦方立刻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右昀,我们走吧。”抓住她的手臂,他立刻想走。
“我──”
“那我们也走了,拜拜!”曾维特如释重负,拉着袁力耕就跑。
— — —
坐在韦方的车里,满右昀觉得自己做的是偷偷摸摸的事。她觉得自己仿佛背叛了卓亦尘,并不是因为她答应让韦方送自己回家,而是因为自己竟有些期待两人单独相处的此刻。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好吗?”韦方说。
“我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读中文是你的第一志愿吗?”他记得很清楚,曾维特说她写过小说。在不出卖曾维特的情况下,他试着旁敲侧击。
“嗯。”
“会背很多诗词吧?”
“也没有。”提到诗词,她的表情放松不少。“我喜欢看却不喜欢背。接触诗词以后,我渐渐养成一种习惯,遇上好词便会呆想一阵,不管想不想得出什么东西来,等我不愿再想的时候就继续往下看。好诗好词看多了、想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诗词是用来细细品味的,不是用来囫囵吞枣地背诵的。”她明亮的双眼里顿时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我对诗词没有研究。不过,我喜欢看历史小说。”见她难得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他也兴味盎然。
“是吗?”她侧头看他一眼。“最喜欢哪一部?”
“我喜欢正史,读高中时经常看《三国志》。”
“我喜欢野史。《三国演义》我看了好几遍。你知道“玄德风雪访孔明”那一章吗?”她问完便又接了下去。“我最欣赏“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僻之中;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那几句。你喜欢吗?”
“你喜欢我就喜欢。”他说得毫不含蓄。“喜欢外国诗人的作品吗?”
“总有喜欢的,”她沉吟片刻。“泰戈尔。我满喜欢他的诗,你呢?”
“我也是。”
她正暗忖他是存心这么说的,岂料他真的还有下文。
“我喜欢他的那首“纸船”。”他缓缓地开始念着诗句:“一天天,我把纸船一个个放进奔流的溪水里,我用特大特黑的字,在纸船上写下我的姓名和我居住的乡村。我希望陌生的土地上会有人发现这些纸船,知道我是谁。”
她幽幽地接了下去。
“我从我的花园里摘下花朵,装在我的小船里,希望这些曙光之花能安全地到达夜的国土。我送我的纸船下水,仰望天空,我看到了小云朵正张着鼓鼓的白帆。……夜来了,我将脸埋在臂弯里,我望见我的纸船在子夜星光下向前漂浮。夜的精灵在纸船里扬帆前进,船里载的是装满了梦的篮子。”
她的梦、她的纸船……念着念着,她流下眼泪,哭她那未完成的梦。
“怎么了?”
“没什么,对不起。”她赶紧抹去泪水。
他正心疼不已的当儿,行动电话响了。
“喂,丹妞啊……哦,对不起,我下午被一点事情耽搁了时间,联络不到你,……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我道歉。下星期,下星期我一定陪你去挑好不好?就这样了,你赶快回家,别在外头游荡了知道吗?拜拜。”
他吁口气,挂断电话。原来他已被爱情冲昏了头,竟然忘了自己跟丹妞约好了今天下午要陪她去买电脑书籍。
“丹妞是谁?”
满右昀无法阻止自己问他这个问题。她对“丹妞”二字十分敏感。
“哦,一个小妹妹。”
“你妹妹?”
“不是。”他笑笑,颇乐见她感兴趣的态度。“你忘了我也是义工?她是我的案主,辅导的对象。”
“她为什么需要辅导?”
“缺乏家庭温暖,没人管教,有一阵子交了些坏朋友,学坏了,现在正在改变当中。”
“哦。”她想了想,决定问了,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你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就叫丹妞?”
“怎么了?难道你也认识个叫丹妞的女孩吗?”他对她的好奇感到不解。
“嗯。”
“她叫霍羽丹。”
第八章
“太阳快下山了,风又大,你不待在屋里,一个人跑到桥上来做什么?”卓亦尘握住丹妞的手,柔声道。
“人家是来等你的。”
“傻丫头,我又没说哪天会回来,你怎么知道今天一定等得到我?”
“你说一、两个月就回来,一个月过去之后,我天天都到桥上来等。”
“你不累吗?我若是回来,定会敲门进屋,你还怕见不着我吗?”
“人家只是想早点看到你。”
语罢她就投入卓亦尘的怀抱中,两人于是紧紧相拥,情意绵长。
不!
满右昀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不,不是这样的,不可以是这样,卓大哥不能爱上霍羽丹,不能,不能──”她流着泪,喃喃自语。
霍羽丹到这一世来了吗?来要回卓亦尘是吗?不,卓大哥是她的,不是霍羽丹的呀。
自从听见韦方口中的霍羽丹之后,她经常做噩梦。对她来说,那如诗如画的梦境皆是噩梦。
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她要见卓亦尘,她要确定他还是爱她,还在等她。
— — —
满右昀又来旁听社会学了。戴上眼镜,她像鉴定什么稀世珍玩似地盯着韦方。目光随着他移动,不肯须臾离开。直到下课钟响,其他学生都离开教室,她还坐在原处不动。
韦方也没走。这一堂课他上得十分不自在。
“怎么又想来旁听了?”他走到她面前问。
“我想来看你。”
“我知道。你已经看了我整整一节课了,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在她前方的课椅坐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她的目光还锁着他,莫名的不安和愤怒在她喉间烧着。
“现在是午餐时间,不如你跟我一起吃午饭吧,我愿意让你多看一会儿。”他笑着说。见她重返自己的课堂令他雀跃。
“我想吃鱼。”她似自言自语的道了一声。
他愣了一下。“好呀,我带你到学校外面的餐馆里用餐,那儿应该能吃到活鱼。”
更令他讶异的事还在后头,满右昀竟然挽着他的手臂走过校园。天降红雨了吗?他在心中自问着。满心欢喜地,他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午饭。
— — —
夜深深,满右昀将自己锁在沉沉的角落里。平缓流畅的跑道对她来说却是坎坷的漫漫长路,不知自己已跑了几万里路,今夜她仍然要跑。
她要韦方在图书馆等她,她也许会去找他。也许,只是也许。
“卓大哥,他就是你吗?你来找我了是吗?所以我才一直失败,一直跑不回去对不对?你快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她一圈一圈地绕着操场跑,一遍一遍地对月亮问。汩汩泪水淌在她的脸上心上。
她慢慢停下脚步,接受再一次的失败,终于又坐在角落里痛哭。
“右昀,把心事说给我听好吗?”韦方依直觉在操场边找到伤心欲绝的她。“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是他吗?是卓大哥在说话吗?她无助地往他怀里靠。
她根本泣不成声。韦方放弃要她说话的念头,扶起她,他揽着她离开操场。
“我送你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她没主意,跟着上车。
“右昀,你已经开始信赖我了,对不对?”
“我可以信赖你吗?”
“当然,我等你很久了。”
“我好累。”身心俱疲。
“你是不是遇到烦心的事就会去跑操场?当作一种发泄?”
她只是摇摇头,很沉重地。
“为什么每次你跑完操场,都会哭得那么伤心?”
也许还能跑、能哭是她的福气,她突然想到久远的将来。
“我怕有一天自己再也跑不动,再也哭不出来,如果那一天来了,我该怎么办?”
“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吗?这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我不需要安慰。”她又摇了摇头。“我只需要足够的力量让我回去,我要见他,我等不及要见他了。”
“他?”韦方浓眉微微蹙起。“谁?”
“我的丈夫。他是我的丈夫。”她宣告着。
他心中顿时烧起一把无名火。不知该对谁发火,于是他加重了踩油门的力道。
“右昀,”他按下了怒火。“你这么对我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是以义工的身分面对你,我以为你已经开始接受我的追求了。或者,你要告诉我,是我会错意了?”
“你是我回不去的理由吗?”她望着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要回去,到底是要回哪里去,但我一定会是你回不去的理由。”他口气无比坚定。“你会留在这里陪我,是甘是苦,是喜是悲,你都得与我共度。”
心头一阵惊跳,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是你吗?”
“是我,就是我。你还看不清楚吗?”
她将目光移回路面。怎么能不清楚?她白天想的、夜里梦的都是这张脸呀!
“你跟丹妞还有联络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愿意告诉我?”
“怎么会呢?”他轻笑一声。“我每两周会见她一次,查查她的状况。这个星期天就该去看看她了。”
“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你有兴趣?”他有些兴奋。“可以呀,就怕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否则去哪里我都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