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停的下着,仿佛永远也下不完。天亮的时候,女孩从高烧中醒来。雪停了。迷迷蒙蒙的天色中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她支起身走到窗前,看见一棵树,在最高最高的树梢上有一片美丽的叶子,永不凋谢的叶子。”
她又停下,问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孩子们摇摇头,兴味盎然地望着她。
于是她又说了:“真正的树早已光秃秃了,一片叶子也不剩。女孩看到的其实是墙上的画,老画家为了完成她的心愿,忍着冻,在墙面上画了栩栩如生的一棵树,留下一片完美的叶子。而树底下,老画家的身体早已冰冷。”
“好感人哦!”
育幼院的孩子们个个听得出神,感动不已。
“这个故事好不好听?”她问孩子们。
“好听。小昀姊姊,你再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好不好?”许多孩子们同声要求。
“下次吧。小昀姊姊下次来再给你们讲另一个故事。”
一片失望的叹息声中,韦方出现了。他是来接满右昀的。
“小昀姊姊累了,你们就让她休息休息好吗?”
他跟孩子们也熟。每个星期天接近中午时,他都会来接满右昀。休学之后,她每个星期天都到育幼院来说故事给孩子们听。
她随韦方离开了育幼院,和他共进午餐。
— — —
“今天说了什么故事?”
他又带她到同一家西餐厅来,清静雅致的空间给人一种舒适宁静的感觉。用完餐他们总会在此坐一下午,喝喝咖啡、聊聊天。
她又说了一遍“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只给他一个人听。
“感人吗?”她问。
“我听过一个故事跟你说的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真的啊?你说说看。”
“好,我说。”他笑着点头。“不过我说故事的技巧比你差多了,你可不能笑我哟。”
“不会的。”
他清清嗓子,慎重开讲:“有一个人,每到了统一发票开奖日就用现金收购同事们小额中奖的发票,他的同事觉得纳闷,问他为什么,他就告诉同事们说,他妈妈喜欢对统一发票,为了让妈妈享受中奖的喜悦,所以他才花钱收集中奖发票,然后偷偷塞进妈妈放发票的小盒子里。”
“就这样啊?”她问。
“说了不准笑我的!”他竟难为情了,不过心里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取笑。
“所以说,现实生活里还是有细致的感情,一张发票和一片叶子代表着相同的意义,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感人。”她有感而发。
“那你喜不喜欢“杜兰朵公主”的故事?”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故事?”她问。
“歌剧正在上演。”
她摇着头。“不喜欢。太过不近人情了。”沉吟片刻,又道:“我喜欢另一个新版的故事。”
由于近来说故事的次数频繁,她从小爱说故事的习惯仿佛又回来了,于是她很快地就把故事说给他听。
“有一个聪明的公主广诏天下,如果有人能在二十个问题之内问倒她,她就委身下嫁。”
“然后呢?”他搭着腔。
“她的确博学多闻,回答了所有人的所有问题。直到一个聪明的男子在第二十个问题问倒了她。”
“那个男的那么聪明啊?”他故作好奇状,问她:“他的第二十个问题是什么?”
“他问公主:“你猜我下一个问题要问什么?””满右昀笑了。“你想,公主回答得出来吗?”
“当然回答不出来喽,她答什么那男的都可以说她答错了嘛。”
她点了下头。“新婚之夜,他很得意地问他美丽的新娘,是不是很佩服他的机智?”
“公主怎么回答?”
“公主笑咪咪地对新郎说:“就算你最后一个问题是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都会回答不知道。””
“原来公主早就决定要嫁给他了。”
“这个故事是不是比“杜兰朵公主”温馨多了?”她无限神往地接了下去。“爱应该是温柔的、和善的、相互体贴的。”
“我也对你温柔,对你和善,对你体贴呀。”他立刻对她机会教育。
如今对他这样的半玩笑态度,她已能报以坦然的、会心的微笑。
“右昀,你也让我问你二十个问题好不好?你若无法答到最后一问,也嫁给我吧。”
“我又不是公主。”
“那不是重点,你知道的。”他深情地注视她。“答不答?”
“不答。”
“这样好像我在设计你似的,”他想改变个方式找她麻烦。“你说过你比别人笨。这样吧,你问我二十个问题好了,其中只要我有答不出来的,你就嫁给我。”
“这样就不算设计我吗?”她笑他可恶。“你这个提议本身就已经视我为笨蛋了嘛。”
他也笑了。“右昀,你近来笑的次数增加不少,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应该是吧。”她毫不犹豫。“维特上班了,既要工作又要约会,我很难得看见她。现在除了爸妈和育幼院的院童之外,我最常看见的人就是你。”
“没见着我的时候,你会想我吗?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你会吗?”他痴痴地问,傻傻地等。
她凝视他片刻之后才答道:“会。”
“我叫什么名字?”
“韦方。”
他已经感到满足,目前。
— — —
所有的牺牲只为她,满右昀──他最初、最深的等待。
从她爸妈手中要来那半块古玉之后的第二天早上,韦方便到银行的保管箱里取出自己那半块玉出来合过。
完美的嵌合,一如他事前所料。
那是一个完整的图案,不仔细看那道不规则的接缝,它便是完美的。
很难相信。
韦方很难相信世间有这样离奇的事。难道卓亦尘便是他的前世?他心中充满了矛盾,仍不能接受满右昀与卓亦尘曾经相恋的事实。他宁愿那是她的幻想,即使她一辈子沉溺其中,他也不愿接受他们曾经相爱的事实。是事实吗?他的前世也算是他吗?卓亦尘和她相爱就等于自己和她相爱了吗?
不,不算。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最后,韦方是这么解释的:满右昀回去古代,只为了取得那半块玉,然后回到今生与他相遇,那块玉是他和满右昀的信物。她是为了他才回去那一趟的,注定她该回来与他相识、相恋,相守一生。
她是他的,韦方的。
看在卓亦尘是自己的前世分上,韦方不想和他计较。为了得到满右昀的心,韦方甚至委屈自己做一些不想做的事。
“我们把纸船放到河面上吧。”
他在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陪她到河边放纸船。
“好。”满右昀果然很开心。
“但愿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平安地接住这些小纸船。”他看着小船随波逐流,缓缓飘离视线。
“韦方,你真好。”她不看小船,反而看着他。
“哪里好?”他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她投来的感激目光。
“你相信我和卓大哥的事,对吗?”
良久,他点了下头。
“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会相信我的话。”
“当然。”
他们站起身,到一块大石头上坐着。
“右昀,如果你的小纸船永远也无法被别人平安的接住,或者你永远也跑不回去,你会怎么做?”
“那你就一直陪我来放纸船,一直看我跑,好不好?”她无限依恋地说。她还守着那个梦,但在不知不觉中,她透露出对他的依赖,深深的依赖。
“你是说你要嫁给眼泪,然后要我在一旁用关怀烫平你泪湿的日子吗?”他苦笑。“要我随时为你准备一个毫无欲望、毫无污染的胸膛,靠你无尽的眼泪来抚慰我孤独的一生吗?”
她语塞,望着远方的河面,望着遥遥的梦。
“你要一辈子遥遥地恋栈着前世情缘吗?或许,上苍安排了你在百年轮回后的今日,与另一个他走进同一个洞穴中,繁衍彼此的忠诚?”
她擦去溢出眼角的泪。“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你这份情。”
“也许你这一世就该属于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从前世转到今生来等你的呢?”
“韦方,我了解你的苦,可是我也苦,若你熬不住,那就苦我一个好了。你这样子,我看了也心疼。”
“你心疼我,我心疼你,还不如负负得正,你早点爱了我,我们谁也不会疼了。”
“你是独一无二的,我不要你有取代他的念头。”她幽幽地说。
“谁取代了谁还不知道呢。”他话里带着些许愤慨。“你是为了我才回去那一趟的,你知道吗?你不会做逆向思考吗?”
她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些话,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比别人笨。”
“你是磨人精。”
她收下他的责难。仿佛赖定他似地,她又问道:“下星期天我们来钓鱼好不好?”
“好。”他应得无奈。“除了放纸船跟钓角之外,你还会什么?”
“我说故事给你听。”
她已经说过好多故事给他听,但从未提过她自己写的那个有关卓亦尘的故事,他也从不要求她说。
— — —
满右昀渐感惶恐。
自从和韦方协议维持一份既如师生又像朋友的关系之后,韦方的确信守约定。他不再强迫她爱他,虽然偶尔也提出明显的“暗示”,但他不再逼她。
她发现自己开始惦念他。在一种温热熟悉的精神氛围之中惦念他。她捕捉到彼此的心灵相通,从他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之中。
他对她的付出是似水温柔,对她的呵护可邀日月为鉴。满右昀发现自己已无法再恰如其分地掌握对他的感情,对他似乎有了某种神秘的感应。是否她对卓亦尘的感情出现了缺口?
她惶恐,但她不能和韦方讨论这件事。
“九月分你该复学了吧?”曾维特问。
她约了曾维特出来谈心。
“嗯。”
“真受不了你耶,高中比人家多读一年也就算了,大学你也能多读一年,佩服!”
“我比别人笨。”
“少来!我看你是比别人龟毛。”曾维特斥她。“你老爸老妈很辛苦。”
“我爸妈又没怪我。”
“对。他们只是惯你、宠你、爱你,怕了你。”
“维特──”满右昀红了脸。“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算了,我懒得理你。”甩甩头,曾维特问道:“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维特,你会嫁给袁力耕吗?”
“大概会吧。我从高中时代起跟他到现在,不嫁给他我不是亏大了吗?这几年我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如果他离开你了呢?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如果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你会接受另一份感情吗?”
“呸呸呸!”曾维特差点当场吐血。“你要不是我的老同学,我立刻就给你两巴掌。”她瞪着满右昀,气个半死。“你是来诅咒我的吗?”
“维特,你跳芭蕾舞的时候好有气质哦。”
“好,我输你。现在骂人都不带脏字了。是韦方教你的吗?”曾维特一掌拍在桌上。
满右昀笑了,笑容灿烂如艳阳。
曾维特看着她,竟发现自己湿了眼帘。
“你怎么了,维特?”满右昀一惊。“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你好久没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了,你知道吗?我几乎忘了你真正开怀的样子。”曾维特替她感到高兴。“是因为韦方吗?是他使你改变的对吗?”
“跟他在一起我很快乐。”甜美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
“只是这样而已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我希望只是这样而已。”
“慢慢来也好,”曾维特似有感慨。“你们前一次就是进展得太迅速了才会砸得那么快,“欲速则不达”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
“你想过回育幼院看看孩子们吗?他们都很想念你耶。”她换了个话题。
“想呀。不过我现在要上班,忙得要命。等哪天我比较有空的时候再去吧。”
“好,我会告诉他们的。”
— — —
“你确定自己还想要跑吗?”
操场边,韦方问满右昀。从前悄悄来等她的那几次不算的话,这是他第三次正式在月圆之夜陪她来。
“为什么不跑?”她生气了,为韦方那一问里别有含意。“我当然想跑。”
“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他知道她正恼着,但有些话他还是要说。“只是希望你慎重考虑我提过的意见。”
她不想回答他什么,索性就这么开始跑操场,开始在心中对她的卓大哥说话。
你还在那里等我吗?韦方说我即使跑得离这一世,也未必刚好回到你的时空,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是吓我的,一定是的。你一定还在那里等我,你也没有变老,我回去之后也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不对?就算我们都老了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我好想回去,好想看看你。你看,风就这么吹着我,吹着我的衣衫、我的发、我的脸,可是它为什么吹不干我流泪的眼睛?
我的泪眸在月光下望眼欲穿,我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月光下是一幕没有结局的悲剧,我在月光下跑了无数回也跑不完我的孤独。这些,你都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右昀!”他喊的同时人已朝她奔去。
韦方早发现她今晚情绪不稳定。前两次都不哭了,为什么今晚又哭了呢?而且哭得比他看过的那几次还凶。她人都还没跑经过他面前,哭声就先传到他耳里了。
才要开口提醒她小心一点,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不稳便已仆在地上。
“很痛吗?伤到哪儿了?”见她自己又坐起,屈腿埋首膝上,他才稍微放心。
她很用力地甩着头,像是跟什么人赌气似地发泄着,哭得好伤心。
“膝盖疼是吗?让我看看!”他又紧张了。
“不要你管,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我回不去的,都是你害的!”她抬起头对着他哭喊,乱发一顿脾气。
他不忍心责怪她的无理取闹,只柔声问她:“我扶你起来好吗?”
“不要。我要坐在这里,一直坐在这里,我不走了。”她的情绪丝毫没有平复,依旧气急败坏。
他能怎么办?
“好吧,那我陪你一块儿坐。”
看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满右昀的哭声又大了些,夹着气愤。但她没赶他走。
他不再说安慰的话,她却安静了下来。
风吹干了她的泪。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她没吭声,他于是就开始讲了。
“有个画家,男的,独居在一间大房子里。街坊邻居对他都没有好感,因为他见人都不打招呼,很多邻居都想让子女跟他学画,他却一个学生也不想收。年复一年,他依旧整天邋里邋遢地背着画架独来独往。于是,无聊的闲人开始偷窥他的隐私。邻居一个女的经常躲在他的窗外偷看。有一天晚上,画家房里亮着灯,邻居那个女的从那没有遮密的窗帘缝里,看见一幕令她心惊肉跳的画面:房里一张沙发椅上,坐着一位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画家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条短裤,站在女子面前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邻居那个女的立刻找了其他几个好事的邻居前去敲画家的门,画家一开门,见到他们便想挡掉,但一群人已迫不及待地冲进他屋里,只见沙发上有东西被一大块布幪着,有人立刻掀开了布,结果发现布裹着的是一块画板,上面是一幅裸体画,画中人栩栩如生。画家激动地喊着:“不要把布掀开来,她没有穿衣服,你们不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