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儿头点了点,一脸正经地喊:“烫。”
“既然烫,那就让阿爹端吧!”霍渔阳伸手,要将芽儿的药碗端过来。
芽儿却侧身避开了。”不要,芽儿要端。”她是个鸡婆性子,什么事都要插上—手。
她人小个子矮,手里又端着烫手的药碗,走得极慢。霍渔职捺着性子跟在女儿的后头。
“阿爹,”芽儿边学乌龟走路边侧着脸儿问:“娘怎么了?为啥娘老是要吃药呢?”
打芽儿懂事以来,她娘便像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三回,餐餐汤药不离身。
“阿爹,娘病得重吗?要不,咱们请大夫来给娘看病好不好?”小小的芽儿是标准的小麻雀,一开口便喋喋不休地问个没完没了。
“你小心点走路,别净顾着说话,小心你娘的药快让你给洒完了。”霍渔阳开口吓芽儿,害得她急急地回头去看。
“阿爹骗人,芽儿根本就没把娘的药给洒了。”她甚至还机灵地跨开那高高的门槛,一点也不像是个小个子。
他们父女俩进来,正在作画的宛儿抬起头来,望着芽儿,温柔地笑了。
“娘吃药了。”芽儿捧着药走近娘亲身侧。
在娘亲面前,芽儿就不似刚才那般顽皮,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宛儿将药碗接过,
芽儿还像个小鸡婆似的,直叮咛道:“会烫喔,娘要不要‘呼一呼’?”芽儿鼓着两个腮帮子,用力地帮她娘吹。
“芽儿真乖。”宛儿夸女儿。
芽儿却得寸进凡打小报告道:“阿爹不乖。”
“哦!是吗?”宛儿吹着药,扬着双眉,略感兴趣地问女儿,“阿爹是怎么不乖法?”
“阿爹坏坏,阿爹骗芽儿说芽儿洒了娘的药。”芽儿像只小母鸡似的,单手又在腰伺,嘴巴啷得鼓鼓的,另一只手边说话还边比。
那是她的女儿,她的芽儿。
宛儿放下汤药,伸手要抱芽儿。
霍渔阳眼尖地看到了,连忙阻止妻子。”别抱了,这丫头重得很呢!”
芽儿一反她的牙尖嘴利,也不吵着要她娘抱。
娘只有一只手,如果抱芽儿,娘会好辛苦、好辛苦的。
芽儿很懂事,主动地偎进娘亲的怀里,以小小的身子磨蹭着娘亲,温暖中带着药香的身体,张开她的黄牙乳口,喜滋滋地告诉娘亲她打听来的消息,“山上的鬼王又派了好多人下山来,他们全骑着马儿,好神气——”
芽儿拉拉扯扯地说了一堆。
宛儿含笑以对,也不知道将芽儿的话听进多少。
霍渔阳看着这一双母女,总觉得这样的天伦之乐像是偷来的般,极不真实。他霍渔阳真承得起这样的天伦吗?
“娘、娘、娘——”芽儿拿手去扯宛儿的衣襟,唤娘亲回神。
“娘,你说奇不奇?这会儿那帮人的脸上全戴着鬼奴面具。”芽儿像是想到什么,兴奋地推离娘亲的怀抱,跑去她的小房间翻箱倒筐一番,找出她的鬼奴面具,也戴在脸上,跟着跑去娘宛儿面前,侧着脸问:“娘,芽儿戴这面具好不好看?”
“好看。?宛儿点头。
芽儿笑得喜滋滋的。“那我也要去当鬼奴。”稍卑,芽儿看到那—帮人骑着骏马,高高在上的模样,脸上全然没有初见生人的惊骇,反倒是让他们的英武气魄给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听说山上的鬼王会吃人,每年选走的婢女,从没一个活着回来。但好奇怪,芽儿就是不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害怕鬼王入村。
芽儿莫名其妙地崇拜着鬼王,比崇拜她阿爹更甚。
霍渔阳被这样的事实给惊住了。
莫非真是父女天性使然?要不,芽儿怎么会对鬼王心生好感,进而想戴着鬼奴面具人山?
“不准你这么想。”霍渔阳厉声斩断芽儿小麻雀似的咋呼,脸上寒着的表情比冬雪更骇人。
霍渔阳恐吓年幼的女儿,“鬼王会吃人,你还想当鬼奴!”
“芽儿不怕啊!”芽儿天真地咧着嘴笑。
那开朗的表情与宛儿惯有的冷漠并不像,但却让霍渔阳不期然地想到五年前、他再见到宛儿……不!是含菁,芽儿此时的笑容与当年他见到鲁含菁身着凤冠霞帔时一样的震撼。
那时鲁含菁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他却看得出来,她是心甘情愿,愿意嫁给赤兀扬为妻。
而他当初就是为了鲁含菁的这个表情,决意斩断过去,从此隐姓埋名,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过生活。
他更名为渔阳,甚至让鲁含菁服药,让她遗忘过往,企图了断彼此的过去,没想到赤兀扬的阴影却像鬼魅似的如影随形,芽儿便是横在他与鲁含菁中间最大的阴影。
芽儿是赤兀扬的女儿,而赤兀扬便是芽儿口中的鬼王。
外传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去了赤兀扬的半边脸,更毁了赤兀扬大半的人生。
外传中的赤兀扬易怒、暴躁、冷血心残,据说每年被他选人鬼城的姑娘家无一幸存。
而今年,他又带着丰厚的赏金,来让这些无知的村民们牺牲伦常,卖女儿了是吗?
想到这,霍渔阳不禁看了宛儿一眼。
他曾偷偷地观察鬼城选中的婢女,她们之中的每一个皆有一小部分与鲁含菁相像,有人是鼻,有人是口……赤兀扬像是在收集全天底下每一个与鲁含菁相像的女人,像是企图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鲁含菁”似的。
“或许——咱们该搬离这个地方。”霍渔阳说出他的真心话。
当初,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他带着负伤的鲁含菁在靠近擎天堡的山脚下落脚,这一住就是五个寒暑过去。
眼见芽儿愈长愈大,愈来愈像鲁含菁,他不得不提防赤兀扬会有那么一天,认出芽儿是他的亲生骨肉,继而发现鲁含菁仍然在世的实情。
他实在不愿将眼前的天伦拱手让给赤兀扬。
“为什么要离开?”宛儿清澄的目光透着不解。“咱们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没必要为了芽儿的一句童言童语而迁离。”
“可是,那个鬼王在收集姑娘——”他怕赤兀扬会收集到他家来。
“他是在买奴才,鬼王从未强取豪夺过任何一个不属于他的东西。”宛儿替从未谋面的鬼王说话。”
霍渔阳心里一惊。
含菁她——记起过往了是吗?所以,她才会替赤兀扬说话是吗?
霍渔阳的目光阴暗不定地锁住宛儿的脸。
在她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上一如从前,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为了避免自己在惊惶中露出更多的心虚,霍渔阳暂且搁下这个话题,催促宛儿道:‘快把药喝了,省得待会儿凉了,没了药效。”
宛儿微微颔首,捧着汤药,一口饮尽,因为她的良人、相公总是捺着性子,体贴地看她喝完药,才会安心离去。
“叔叔,我跟你们上山好不好?”
当年总管在挑选人山服侍的女婢时,一个不及三尺长的小姑娘,脸上戴着市集上卖的鬼奴面具跑到年总管的面前毛遂自荐。
年总管听她的声音甜美可爱,而且年纪小小的,竟然不畏流言,毫不惧怕如鬼魅的鬼城中人,还自告奋勇要当鬼城女奴。
这倒有趣。
年总管觉得这小姑娘天真得可爱,他蹲下昂藏高大的身躯,与芽儿对视。
在那鬼奴面具下的眼睛是一双水灵灵的眼儿——双动人心魄的眼儿——一双似曾相识的眼儿——
年总管这些年来走访各处;四处寻找与鲁含菁相像的美人儿,却从没见过如此相似的一双眼。
年总管掀了芽儿的面具,她那小巧精致的五官仿如一记重拳迎面往他的罩门击来。
乍见芽儿的面貌,年总管竟有一瞬间的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早已故逝的鲁含菁。
那眼、鼻、口,活脱脱是鲁含菁的模样,他寻了这么多年,除了当年的寒睫儿小姐之外,还没见过有人与鲁含菁如此的相似。
堡主若见到这名小姑娘,肯定会欣喜若狂。
“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年总管蹲着与芽儿攀谈。
芽儿伸出右手,比出个五。“五岁。”
五岁!
年总管轻蹙眉头,暗忖着,她才五岁就得出来卖身为奴,想必这小姑娘的家境并不宽裕。
或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她与鲁含菁是如此的相像,所以,年总管这回破例招了个小鬼头进鬼城。
他将一大袋银子交给芽儿,嘱咐她道:“这一袋银子拿回去给家里的人,三日后午时,在东大街口集合,记得了吗?”
芽儿点点头,默念道:“三日后午时,东大街——记得了。”芽儿开心地笑开脸,将她的鬼奴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她挥手与年总管道别后,便边走边跳地拎着那一袋银子离开。
其实,芽儿才不会那么笨,傻乎乎地跑去跟她爹、她娘说她三日后要进鬼城呢!
她那天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阿爹便着急地要带着她跟娘离开,这会儿若真让她爹知道她真要进鬼城,那还得了?
啧!爹愈是这样,她愈是想进鬼城见识见识。
她才不信那鬼王真会吃人呢!所以,这银子她得小心地收着,等到要离开的那天,再将银子与字条放在她的小床榻上,告诉她爹、娘去处,如此一来,那个木不是就已成什么的嘛!那她爹跟娘就阻止不了她了。
芽儿人小鬼大,早就设想妥当,她满心期盼着三天后进鬼城冒险的特别经验。
当宛儿见着芽儿留下的一袋银子与字条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她脚步踉跄地退了几步,跌至芽儿的小床榻上。
怎么办?
芽儿进鬼城去当人奴才了,而她的相公又出城办货,这会儿没个人给她出主意,宛儿整个人像是失去重心,顿时惶然不知所措。
宛儿是担心芽儿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成天到晚只晓得玩,她怕芽儿真的调皮捣蛋过了头,惹恼了鬼城的人,那可怎么办?而且——听说那鬼王心残、冷绝,万一芽儿真犯了错,只怕小命不保。不!她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地想下去了。在这紧要关头,没人可以依靠的当口,她一切都得靠自己。
芽儿进鬼城当人奴才是吗?
那她就进鬼城去当个老妈子,芽儿若真的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
宛儿收拾简便的行囊,留书一封,告知相公她的去处之后,便只身前往鬼城。
“她是——”
当赤兀扬看到芽儿时,竟瞳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那精致的五官仿如缩小的鲁含菁,只不过这小丫头的双眼灵活,活蹦乱跳的俏模样一看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与鲁含菁的沉稳、内敛完全不像。
可是,她们的眼、鼻、口,又是如此该死的神似。
赤兀扬忘神地直盯着芽儿,思绪转回当时他抱着鲁含菁冲出火窟的那一幕。
那是五年前的事——
而五年——
芽儿又恰好是五岁!
“倘若真有轮回,她也该是这个年纪是吧?”赤兀扬兀自低哺着。
而年总管却听到了。
他脸色一惊,没想到赤兀扬见到这小女娃竟会是这种反应!
五年前,鲁姑娘刚过世时,赤兀扬犯了一阵子的疯病,成天抱着鲁含菁的尸首不愿意将其下葬。
那时,赤兀扬就是因为相信轮回,深怕她若真去投了胎,他便寻她不着了。而这会儿,他竟将这才五岁的小娃儿当成了鲁含菁的转世,这样的结果真是他始料未及的。
“堡主——”年总管怕赤兀扬又变回当年失去心魂时的疯模样。
“我知道她不是。”赤兀扬打断年总管的话语,他懂年总管在担心什么,更明白纵使这小姑娘是鲁含菁投胎转世,她也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
瞧!这小姑娘活得这么好,笑得这么甜——
若她真是鲁含菁转世投胎,想必也不愿再想起当年烈火焚身的痛苦。
罢了,她是鲁含菁也好,不是也罢,对他而育,全都无所谓了。
“你叫什么名儿?”赤兀扬居高临下,俯看着芽儿。’
芽儿不畏生人,甜甜一笑,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叫芽儿。霍青芽,霍是霍去病霍大将军的霍,青是青青河边草的青,芽是绿芽嫩叶的芽。娘说芽儿的名是取青嫩细芽,欣欣向荣的意思。”
芽儿利落地说了一声,她口齿伶俐,完全不似一般的小童。
芽儿爱说话的劲与赤兀扬记忆中鲁含菁的模样又更不像了,人若转世,是否真的会连脾性也一起改了呢?
唉!说好了不想的,怎么又想了呢?
赤兀扬闭起眼,硬生生地将鲁含菁的记忆赶出脑门。
他霍地张开眼,又见芽儿睁着满是好奇的眼望着他。
她目光清澄,没有一般百姓对鬼王的惧意。
“让芽儿来服侍我的饮食起居。”赤兀扬要将芽儿收纳在他的羽翼下,时时刻刻看着她。
“堡主,这……不妥吧?芽儿才五岁,连自个儿都照料不好了,怎么能服侍堡主您?”
“那就再多派两个婢女帮她。”反正,他就是要芽儿时时刻刻都在他面前,毕竟,她是他寻觅这么多年,头一回找到与鲁含菁如此相似的人儿。
“是谁!”
近于时过半之际,赤兀扬的寝房突然让人蹑手蹑脚地侵入。
赤兀扬手握防身匕首,正想突击夜闯他睡房的刺客时,耳中却传来一句细细的呼唤,“叔叔——”
是芽儿的声音!
赤兀扬心口一软,松开防身匕首,翻身下床,正欲点燃烛火,这才想到自己毁去的半边脸犹如鬼魅,可能会吓着芽儿。
他打消点亮烛火的打算,沉声问芽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四处游荡,怎么不睡?”赤兀扬坐在床缘上问。
芽儿也不怕他的人高马大,更不怕他时时刻刻都戴着鬼奴面具,她轻手轻脚地走近赤兀扬的身边,也没经过他的同意,便爬上赤兀扬的床。
黑暗中,她看不清赤兀扬脸上的表情,但芽儿就是知道这人称“鬼王”的叔叔不会是个坏人。
芽儿小小声地告诉赤兀扬,“叔叔,芽儿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她小小的脸昂望着他。
赤兀扬仿佛看到天上的两颗星子绽放在他伸手不见五指的睡房中,那两颗如星子般明亮的眼顿时柔软叮他的心。
一向不多话的赤兀扬头一回对人表示他的善意,他点头说了一声“嗯”,表示他愿意听芽儿口中的小秘密。
“芽儿怕黑。”芽儿说出她所谓的秘密。
她怕黑,所以迟迟未睡。
赤兀扬懂了。“你可以点着烛火睡。”
“可亮亮的,芽儿会睡不着。”
“那怎么办?”
“芽儿跟叔叔一起睡好不好?”芽儿说出她心里真正盘算的如意算盘。“牙儿保证会乖乖的不吵叔叔,好不好?”
芽儿伸出手去扯赤兀扬的衣裾,那模样就像是个在跟爹爹撒娇的小女儿;赤兀扬在鲁含菁死后,便不曾让人这么亲近过。
鲁含菁一死,他的心整个冷封,而这一刻,他竟让一个小女娃左右了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