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公司赚了不少钱,你是知道的。”以战说“我在想——还可不可能有更大突破。”
中坚笑起来,分明笑他不说真话。
“对不起。”以战终于举起手投降。“刚才我想一些私事。” “以战,无论公事私事,希望我都能替你分担。”中坚诚挚的握住以战的手。“我来香港就是这一目的,帮助你。”
“是——”以战十分感动。“有些事没有办法分担,十字架是要自己背的。”
“你心中的十字架是甚么?”
“但愿我能告诉你。”以战看来内心挣扎得十分厉害。“中坚,如果我能说,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听的人。”
“我愿意等,等到那天你能说时。”
“其实——”以战脸上涌起一阵暗红,他几乎要说了,又被某种原因压回去。
“你这神情真像以哲。”中坚突然说“不但神情,很多动作都相似,双胞胎真是奇妙。”
以战呆怔一下,脸上暗红渐渐退去,他恢复了正常。
“让我们回家,妈咪一定等得著急。”
“记住。我等著你能说的那一天。”中坚说.
这天公司比较闲,可欣想远远避开所有人,于是悄悄上了文华酒店顶楼午餐。她选了避静的座位,面对着墙,一边进餐一边拿著本英文小说看。
她不想碰到任何熟人,更不想跟闲杂人打招呼,这个姿式、这个样子是最具保护力的。
听见背后有轻微脚步声,当然与她无关,不该有人在这种情形下打扰她。
一我——能坐下吗?”居然有人这么问。声音熟悉得令她发抖。
“以哲”两个字几乎冲口而出.就像在日内瓦机场遇到以战时一样。
她震惊忘形的转身,以战,当然是以战。
“约了朋友在那边午餐。”他看来挣扎、矛盾得厉害,而且窘迫。“他们先走,我看见你——”
“请坐。”她先恢复镇定。
他坐下来,侍者送来一杯咖啡. 他们极少有机会这么呆独对坐看,一时之间两人都显得尴尬。但是——两个人都完全没有避开或离去的意思。
“若明柔讲错话,请原谅她。”以战终于想出一个话题。
“我不会介意,如今已没有任何事再今我介意。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可欣说。
“不该这么灰色。”
“我也不想。人必须面对人生,我的人生被安排成如此。”
“以哲不会喜欢你这样。”
“他还能要求我甚么?他如此残忍的离我而去,在我正张开双手预备迎接美好人生时,我已尽力做到最好。”她眼眶微红。她已算是个很有白制力的人。
以战震动,他完全想不到看来永远淡漠平静的可欣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以哲的离去在外表上绝对看不出真正伤害有多大多深。
“对不起——”以战十分内疚。
“与你无关。”她无奈的笑。“你完全不须要内疚,他替你去纽约绝对不代表他替你死.每个人的生命安排不同,如果换成你——情形就变了吧?谁也说不定,是不是?”
“谢谢你。”他由衷的。“以哲极幸运能遇到你,即使只那么短短的几个月,想来——他是此生无憾。”
“我也是。所以我尽力使自己活得更好,一直有个感觉,他——在看着我。”
“是是,他在看著我们——”以战不知道想到甚么,停在这儿,然后话题就转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想向你道谢的是,妈咪得你帮助才能放开心怀,她心中目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知道。可是——我有负担不起的感觉,所以上次我选择离开。她对我太好,好得有压力,毕竟我不是真正的以哲。”
“不会再走吧?”
“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知错。”她微笑.像唇边绽开一朵纯白小花。“有一件事——也许我不该问,明柔和你——不知道是否有著误会。”
以战的眉心一下子紧紧皱起,神情全变。
“可否——不谈这问题。”他问。
“我知道因以哲的事令你改变,你变得不像从前。”
“可是明柔没有错,她为你受了不少委屈,而且有了世达。你们的误会应尽快冰释。免得伤了感情。”
“你不明白,她不是——”以战终于忍住没有说下去。“总之现在公司第一,妈咪第一,其他的我不去想。”
“对不起,我太多话。”
“不,你很好,因为你太好,我——才总想做些事来补偿你,可是我——”
“不需要任何补偿。”她肯定的说“以哲和我的一切足以支持我活得更好、更长久。”
“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受困于一纸婚约。”以战的脸涨红了。
“就算没有婚约,我也再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她黯然神伤。
“有的事不必太执若。”
一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断然说:“有了以哲——即使只有几个月,够了,此生无憾。”
他动容,好半天部说不出话。
“以哲有你——想来也是无憾。”
他的了解,她十分高兴。
“愈来愈发现你和以哲更多相同处。”她说“双生子真是奇妙。”
他不置可否,低头喝口咖啡。
“我想先回公司。”她起来。“对不起。”
她优雅快步离开。
望看她的背影,好久好久他都回不了神,眼中又有那种复杂与难懂的神色,脸上又有那种奇怪的暗红。 那天下班,中坚拖著以战去喝酒,看他神色,彷佛受挫,与平日很不一样。
“甚么时候爱上喝酒?”以战问。
“我只在有需要时才喝酒。”
“需要?”
“陪我,不要问理由。”
以战以为只喝一杯酒,聊聊天,谁知中坚一杯一杯毫不犹豫的吞下肚子,快得今人阻止都来不及。没多久,中坚已半醉。
“不能再喝,听我话。”以战又意外又吃惊。“我们回家晚餐。”
“是好朋友的就陪我。”中坚的脸已通红,看来已不胜酒力“我没喝够。”
“发生了甚么事?这么刺激?”
“刺激?”中坚哈哈大笑,与平日判若两人:“那真是大刺激,她一口回绝了我。”
“他?她?回绝?”以战不懂。
“荒唐,是我荒天下之大唐,异想天开。”他又尽一杯:“明知是铜墙铁壁还一头撞过去,当然头破血流啦!活该!”
一甚么事?”以战感受到甚么?定定望住他。
“不说,发誓不说,太瘀。”中坚叫。
以战眼中瞳孔渐渐缩小,中坚不说他也猜到个大概,可欣。
心情矛盾,全身不舒服,沉默下来。
“喝酒,怎么你不喝酒?”中坚一把抓住他“说好了陪我的,喝!”
以战推开他塞过来的酒杯。
“别胡闹,我们若都醉了,谁送我们回家?”他说。
“回家?回家效甚么?冷冷清清就我一个人,不回。不醉无归。”
他简直在叫嚷了。
以战从未遇到过这情形,应付一个半醉比应付个醉汉更难。他很尴尬又难为情,公众场所,他不想失态。 立刻打手提电话召来司机,不能再逗留,他怕当众出丑。
虽然是公司替中坚租的公寓,以战并不清楚正确地址,无法送他回家,只能把他带回传家大屋。
已经吃完晚饭的众人——傅太、可欣、明柔看见他们都大为意外。
以战把中坚安排在客房,这个时候,中坚呕吐大作,呕得一塌糊涂。
工人替他清洗之后,送他上床,他看来脸色清白,清醒了大半。
“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以战摇头。
“对不起,我——”中坚一开口,竟然呜呜的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我——”
“中坚——”以战大吃一惊。
真是这么刺激?!
中坚呜呜的像孩子般哭一阵,甚么也没说的睡著了。第二天随以战回公司之后,下午就收到他的辞职信。
以战愕然,万万想不到他说走就走。
“公司那单大计画就开始行动,你怎能离开?”以战说。
“对不起。”中坚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找到更好的工作?”
“没有。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你给我的薪水、信任和自由权限.没有任何一家其他的公司付得出。”
一留下来帮我。我可以给你公司股份。”
“我没想过,也不预备要。”中坚叹一口气。“这个时候离开对你对我都好。”
“我不明白——”
“相信我,让我走。”中坚十分诚恳。“我想休息一阵。一
“我们这年纪,休息一阵?!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有理由,但不合理。”中坚说得特别。“请勿逼我。”
“才第一次碰钉就打退堂鼓,难道你一点耐性都没有?”以战忽然说。 中坚呆怔一下,犹豫著没说话。
“从来你信心十足,怎么这一次变了?”
中坚脸上有忸怩之色,呐呐不能成言,与他英明神武的大男人形象完全不配合。
“这次做的事以前没做过。”他吸一口气。“经验不足,把事情弄坏。”
“弄坏?!”
“太冒昧、太莽撞、太——一厢情愿。”
讲得再明白不过,以战完全明白。
“我想——时间不对。”他想一想。“也许你该再等一段时间。”
中坚思索一阵,眼中重新有了光芒。
“你这么想?”
“是。”以战的微笑下有些勉强,但他必须这么说。必须。
“你——不反对?你是在鼓励我?”中坚有喜色。“你觉得我有希望?”
“事在人为。”以战说。突然觉得羞愧,他话非由衷之言,他他——在做甚么?“小小挫折等于激励。”
“但是——”
“当做甚么事都没有发生,从现在开始,凭你的诚意去做。”
“不知道对不对。”中坚拍拍大腿。“因你的话——或者我该给自己多一次机会。”
“错过了——不可能有更好的。”
“你真不介意?”中坚盯著他看。
“如果是你——以哲也许会开心,我不知道,她——总需要人照顾。”
“全无信心.但——再试一次,我留下。”中坚拿起桌上的辞职信,随手撕成两半。
中坚走出去,以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刚才那些话令他内疚又惭愧,为甚么要这样去鼓励一个好朋友,全无真诚。他很矛盾,很心痛,这么做是对或是错? 老天!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一塌糊涂,完全走出了他的想象,还有机会扭转吗?
扭转——他脸上又涌现了那种奇异的暗红。
不知道中坚与可欣之间真正发生了甚么事,她就这么那副沉静淡漠的样子,这么年轻却已古井不波似的。他——中坚却显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无论如何,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出奇的平静过去,连明柔都没有甚么事情不满。
只要明柔不来烦扰他,他的情绪就很好,难见的笑容也会浮现他脸。
天气渐渐变冷,开始有些冬天味道。傅太让明柔通知大家晚上聚在家里吃火锅,她兴致勃勃地亲自买了许多食物回来。
以战和明柔先后回家,工人已把炉火及各种食物预备好。说是七点吃饭,过了半小时都依然没见可欣和中坚的影子。
“打电话回公司问问,他们工作没做完?这么晚还不回来?”傅大心急。
以战立刻去做,回来时沉默不语。
“怎么样?”傅太追问。
“警卫说他们五点半已离开。”以战眉心微蹙,不知在想甚么。
“会不会去拍拖?”明柔半开玩笑。
“你说甚么?”傅太用力拍台,脸色大变。“这种玩笑可以乱开吗?一
以战严厉的瞪明柔一眼,她明显的吓了一跳,没想到傅太的反应这么大。
“对不起。”委屈的低下头。她感觉傅太全不给面子。“我不是有心的。”
傅太冷哼一声,悻悻然不说话。
幸好这时工人开门,迎进了可欣与中坚。
“对不起,迟了。”可欣还是淡淡的笑。“去书店找一本书,我想找点资料。中坚陪我。”
中坚满足愉快的笑著。
一见到可欣,傅太立刻眉开眼笑,拉看她坐在自己旁边。 “这么冷不早点回来。”她亲切的。
“今天还好,听天气报告这个周末有寒流袭港,气温会下降到二度左右。”可欣说。
“二度?岂不是要冷死人。”傅太叫。
“在美国的二度完全不算冷,不知道为甚么,香港却冷得刺骨。”中坚说。
“香港湿冷,美国干,干空气下不会冷得那么厉害。”可欣说。
明柔和以战都不作声不搭腔,明柔为刚才的事不高兴,以战——不知为甚么,沉著脸没有甚么笑容。
整个晚餐过程都只有可欣、中坚、傅太在说笑,以战有时应酬两句,明柔却沉默得异常,谁都看得出不对。
饭后,她独自先回卧室。
以战仍勉强陪在一边,却没有笑容。
“明柔——甚么事?”等中坚告辞以后,可欣忍不住问。
“口不择言。”傅太还在生气。“可欣,今夜你留在这儿吧,外面冷。”
“好。我陪妈咪看电视。”她柔顺的。
“不勉强你看电视剧,知道你不爱。”
傅太对可欣好得无以复加。“我们聊天。”
“随便甚么都行,你开心就行。”
“你陪著我就最开心。”傅太轻声叹息。“可惜以哲不在了。”
以战又微微皱眉,打声招呼,迳自回房。
傅太看著他背影,不以为然的摇著头。
“阿强愈来愈古怪,也不好好管教明柔,她愈来愈放肆。”她说。
可欣从不插口关于别人的事,尤其以战与明柔,她觉得自己处身地位都敏感。
“可欣啊!你可要告诉我真话,那周中坚可是在追求你?”傅大压低声音。
“我们是同事、好朋友,我只管自己,不理别人的事。”可欣婉转回答。
“看他的眼睛只望看你,我心裹不安!怕你被人抢去。”老人家直话直说。 “在你眼中我最好,别人未必如此。”可欣不承认也不否认。“我答应过永远陪你。”
“虽然我想你一辈子陪我,但这太自私,难道要你孤独下半辈子?”傅太眼眶红了。“我很矛盾.又很不安。”
“放心,妈咪。我知道自己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可欣坦然说.“我不会令你和以哲失望,相信我。”
“你会幸福吗?”傅太流泪。
“会。幸福其实只是种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眼中的姿态,我幸福,因为有你,有我的父母、弟弟,还有以战和明柔,当然!还有以哲。”
这些话在卧室里的以战全听到了,他益发矛盾不安。看来中坚真的在追求可欣,他们已是出双入对的好朋友,他——他心中并没有应有的高兴,竟——有丝妒忌。
妒忌?!
他被这两个字吓了一大跳,他——他——他——
脸上又现暗红,他用毛毯盖住了整个头、脸、身体,希望尽可能的让自己缩小,小得没有人再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