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他马上扶住她的身体,怕她不平衡歪倒。
“我站得很好,不会跌倒,别这么紧张啦!”
这些日子来,她发现他变得很神经质,只要她单手放开拐杖,或是微微倾斜身子,他一定赶紧抱住她,搞得她也神经兮兮的。
“我不得不紧张,我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这才安心。”
“大黑熊,你可别把我当成娇生惯养的独生女。”郑雨洁撑著拐杖,一步步慢慢走向前,“就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我比谁都独立......”
“你现在交男朋友了,我能陪伴你,就尽量陪你。”
“会腻的喔!”她开玩笑地说:“你每天打电话来,叫我进浴室的时候要停看听,小心滑跤;不然就要我不能跑到外面,否则又被不长眼睛的机车撞到。张同学,我没那么倒楣啦!”
“可是我没看到你,我会胡思乱想,怕你不小心怎么了。”他仍是忧心忡忡地看她,向来亮晶晶的大眼变得幽暗。
“你什么时候也像我一样会胡思乱想?”她不解地看他。
“预防胜于治疗。”
“你光是让我爸爸接电话、递电话,就让他滑了好几次。”
“啊?”张奇廷心里喊声糟,吐了舌头,抓抓头巾。
看到他恢复“正常”,她又笑说:“不要再婆婆妈妈了,这不像你的个性。”
“雨洁,你小心,慢慢走。”
“知道了,你每天至少讲一百遍。”
她很乐意大黑熊当她的护花使者,但是她不要他紧张过度──对他,对她,都是没必要的压力。
来到楼梯口,他蓦然大手一抓,拿过她的拐杖,直接背她上楼。
“喂,好难看!放我下来啦。”又来了!
她趴在他的身上,低下了头,不敢跟经过的同学打招呼。虽说跟他在一起一段时间了,她可以接受他那特立独行的行为,可是连带自己也变成别人注目的焦点,她就很难为情了。
还是当一株小蘑菇比较自在吧。
“已经上到二楼了,让我下来用走的吧。”她又提醒一遍。
“教室就在前面,我多走几步当作是运动,锻炼体力。”
“你要练体力,我也要练体力啊,我要多走路......”
“别吵,这不就到了?”
张奇廷健步如飞,背著他的小人儿根本不是难事,经过这次不算太严重的车祸,他只想好好保护住她。
他将她放在椅子上,帮她摆好拐杖,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的背包呢?课本笔记呢?”她望著两手空空的他。
“哎呀呀──”他跳了起来,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双掌按著她的肩,“雨洁,你乖乖坐著,没事不要站起来,要上厕所的话,等我回来......”
“要是很急,我才等不到你回来。”她眨眨眼,觉得他真是有够杞人忧天了,她好好地坐在教室,他也要担心?!
“我马上回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随便抓了笔记,眼睛一瞄封面,发现抓错了,又在书架翻寻,大指头胡乱拨弄,一不小心,哗啦哗啦,掉落了满地的书本和笔记,发出吵嘈声响。
自己怎么了?!到底在紧张什么?她在教室里安分地坐著,不会跌倒,也不会有机车来撞她,他干嘛这么焦急,这么担心?
“地震吗?”还在睡觉的室友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探下头张望。
“没事,你继续睡。”张奇廷大手一推,把室友的头当篮球顶回去。
“最近老是在地震......”室友话还没说完,又呼呼大睡。
地震?!张奇廷却是心头一惊,万一突然来了地震,她一个人在教室,会不会吓坏了?如果是小地震也就罢了,如果是大地震,她可能会撑了拐杖就跑,可是天摇地动的,她一定会跌倒,就算没跌倒,教室的老旧天花板也可能垮下来,听说以前有一年,没地震也没刮风下雨,教室天花板硬是塌了一大块,压伤正在上课的学生,而她行动不便,根本来不及走避......
他紧张得无法收拾背包,大脚跨出,只想马上冲到教室去。
寝室门口挂著一面镜子,他看到一张苍白无神而显得陌生的脸孔。
他被自己的表情吓到,这是他吗?这是小人儿所喜欢的、笑呵呵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可以当棉被盖的大黑熊吗?
没有地震,天也没有塌下来,窗外天气晴朗,适合郊游,适合晒太阳。
失速坠落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在往下掉,没有人能拉住他......
一阵晕眩袭来,他胸口顿时闷胀,心脏狂跳,呼吸变得短促,背脊不断地冒出冷汗。
不行!他不能让她看到这样,他会吓跑他心爱的小人儿!
理智让他按住胸口,勉强拖了脚步,回到书桌前坐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吸,再吸,大口大口地吸进充足的氧气。
直到心跳不再狂乱无章,他拿起挂在床梯上的湿毛巾,用力抹脸,试图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放好毛巾,他慢慢地收拾散落地板的笔记和书籍。
看著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掌,他不觉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摸向藏在深处的一包东西。
拿起标明“PROZAC”的药袋,他取出一颗药丸,和水囫圃吞下。
这是他的定心丸,药丸都还没在胃袋溶解,他的生理现象已经恢复正常。
他很快地收好上课所需的物件,飞快地跑回教室。
“奇廷,好快喔!”郑雨洁正在和同学聊天,一看到他,露出甜美的笑靥,“我以为你会睡个回笼觉......”
“雨洁、雨洁......”不由分说,他立刻抱紧了她。
“喂!”她吓了一跳,干嘛当著同学面前亲热?!
他没听到她的低声抗议,只是紧紧地把她的小头颅按上他的大肚子,不断地搓揉她的头发,用力吸闻她暖暖香香的好味道。
“嘿嘿!”同学很识趣地转过身子,“相思难耐啊!”
张奇廷什么都没听到,他就是专注地紧拥他的小人儿。
郑雨洁面红耳赤,本想直接推开他,却察觉他身躯的轻微震颤。
他到底怎么了?她腿伤最糟糕的情况都过去了,才回去宿舍一下子,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抱得这么紧?
大黑熊是愈来愈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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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过了五分钟,环境经济学的曹国宾老师姗姗来迟。
照样是上面讲课,下面抄笔记,修这门选修课的同学不多,教室里零零落落坐了约莫二十来人。
曹国宾准备了投影片,偶尔指一下上头的文字,再继续讲解。
张奇廷揉揉眼睛,转头看到郑雨洁伸长脖子,眯眼直瞧黑板的文字。
“老师,我有问题。”他立刻举手。
“请说。”曹国宾西装笔挺,声调和他的装扮一样冷硬。
“老师,你的POWER POINT做得很棒,可是,不好意思啦,我觉得上面的文字有点小,现在教室外面光线强,你打了上去,我们就有点看不清楚了。”
“教务处安排这间教室,我也没办法,明年再请他们安排一间比较暗、或是有窗帘的教室。”
“老师,这门课只有一学期耶,大家每节课这样眯眼睛,久了近视会加深喔,能不能请老师下次把字体放大,我们同学看了才不会吃力,反正电脑改一下就好了。”张奇廷很热心地建议。
“这只是授课大纲而已,同学们不一定要照抄。”曹国宾板著脸。
“老师,那你可以影印给我们啊,你没空的话,我来帮你印;还是公布在网站上,让同学们去当漏?”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谈其他事情。”
张奇廷闭了嘴,转头朝郑雨洁耸耸肩,绽出大笑容,又拿起笔来涂鸭。
郑雨洁却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她相信曹国宾一定认得张奇廷──去年,他为了停车问题让老师下不了台,今年竟然还大胆到选修老师的课。
不过,环境经济学是大黑熊极感兴趣的课程,再说曹国宾的确是这方面的专家,她跟著一起选修,也是希望多学点东西。
她只求大黑熊安静听课,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下课钟响,同学纷纷过来抗议。
“张奇廷,你会让曹国宾抓狂,他印不印讲义,是他的事,你别惹他呀!”
“张奇廷,你害死我们了!加退选都过了,我也不能退选,只能硬著头皮修下去,不知道曹国宾要死当几个人!”
“咦?我是帮大家争取权益,又不是为难老师,他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张奇廷秀出一张曹老师横眉竖目的“说教图”,让尚未离开教室的同学传阅。
同学看了那张漫画,笑说:“你小心不要让曹国宾看到,他就是小心眼,尤其你今天扎了这条绿巾子,保证惹毛他了。”
“是我戴绿帽,又不是他戴绿帽。”
“你忘了他是泛蓝的?上次他选市议员,跟一个泛绿的差一百多票落选,他恨死绿色的了。”
“哈!那我下次穿得绿油油的,把他气得噗噗跳。”
“算了,为求保命,大家听著啊,下回尽量穿蓝色的来上课吧。”
同学离开后,教室只剩下一对恋人,张奇廷趁机抱了郑雨洁一下。
“你下次别真的穿绿色的。”她皱起眉头。
“我只是开玩笑嘛,你当真了?”他以大指头揉揉她的眉心,“我才不会无聊到特地去买绿衣服、绿裤子,花自己的钱气别人。”
“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害我担心你会被当掉。”
“别担心啦,如果我不用功被当,那是我的错,如果老师故意找我麻烦,那我也没办法喽。”张奇廷满不在乎地说。
她真的搞不懂他,早上还神经兮兮地陪她走路,又惨著一张大脸抱得她差点窒息,如今又像没事人似地说说笑笑。
真怪啊!
她盯住他,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大笑脸,他眉眼的忧虑早已消失无踪。
“雨洁,你怎么了?老瞧著我看,我很帅哦?”他大脚踏到椅子上,以虎口撑住下巴,摆个漂亮的开麦拉姿势。
“蟋蟀的蟀啦!”摆那个什么五十年代的POSE!“你先去邮局信箱帮我看看有没有信。”她心里惦记著一件事,递出信箱钥匙。
“遵命!”
听他飞奔而去的脚步声,郑雨洁低下了头,默默地在笔记本乱涂线条。
在她出车祸之前,大黑熊除了谈到他爸爸时会哭之外,大致上还算是个阳光般的大男孩,她也喜欢他那开朗率真的个性。
虽说这场车祸让他们的感情拉近不少,但她总觉得他变得格外在意她,只要她离开他的视线,他一定汗流浃背地赶回来;不然在她才回到家时,他的来电必然立刻响起,一再地叮嘱她要小心走路。
她并不是不喜欢被他在意,而是觉得他已经有点“病态”了。
或许,是他曾发生车祸,也同样是骨折,所以才特别“照顾”她吧?
胡思乱想了十来分钟,又听到那飞奔回来的大脚步声。
“雨洁、雨洁!你看,出版社寄来什么好康的?这么大的信封?”
张奇廷坐了下来,还有些喘息,喜孜孜地递出一个大信封袋。
一看到那个信封袋,郑雨洁的心都凉了。
“退稿。”
“不会吧?”张奇廷看到小人儿的脸蛋变得极度失望,忙摸摸她的脸颊,“你还没打开看看,怎么知道是退稿?”
“退稿就是退稿,看大小和份量就知道了。”
“别难过嘛,国父也是十次革命才成功的......”
“都修稿投第二次了,我就是没有写作的天份,不想写了。”
“说不定是你和出版社个性不合,要不要换一家试试看?”
“没想到这个,好烦!”她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十分丧气。
“先别烦,我去买便当,吃饱就开心了。”他好声地哄她。
“我妈妈十二点四十五分要过来接我去看医生,来不及吃饭了。”
“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应该先去帮你买便当。”
“肚子不饿。”
唉!张奇廷也不想看她如此情绪低潮,辛辛苦苦修改过的稿子又被退,她一定是郁卒到极点了。
“雨洁,不要不开心嘛!”他蹲了下来,摘下头巾,拍拍短草似的头发,将她的手拿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来,摸摸头。”
“不摸。”她甩开他的手,背起背包,拿了拐杖准备站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扶她,再赶紧扎好头巾。他这颗“光头”仍是雨洁专用,不能随便曝光的。
“还是我背你下去?先去帮你买一块面包?”
“我自己走。”她撑出拐杖,慢慢挪了一步。
张奇廷抓抓头,他不要她不开心,也不要她郁闷,即使她常说她是墙角的一株小蘑菇,他也要让她晒到充足的阳光,快乐地长大。
“雨洁,我爱你。”他直接抓她到怀抱里,大嘴堵上她的小嘴。
又来了!郑雨洁闭上眼,尽力去体会他这三个字的意义。
讲“我爱你”太容易,要陪在身边一起念书、玩乐也很容易,有没有一种信赖的感觉,可以让她掌握得长长久久?
“唔......不要......”她挣开他的热吻。
“好吧。”张奇廷顺著她的意思,轻轻在她颊边一吻。
他是选错时间亲热了,既然想跟她在一起,多少也要了解她的脾性吧。
这是不是两个姊夫常常唉叹的:女人的脾气,晴时多云偶阵雨?
他帮她撑好拐杖,守在她身边看她前行,双手张开,预防她突然跌倒。
“你当初受伤,也是这样走路吧?”她忽然转头问他。
“我很严重,动脉出血,大腿骨头穿刺,里面又碎成好几块,整条腿差点报废,躺了三个月才爬起来学走路,我不像你,才一天就下床蹦蹦跳了。”
“那你顶多休学一年,也不至于休到两年吧?”这一直是她的疑问。
“生病。”
“生什么病?”
“身体不好嘛。”
郑雨洁终于明白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了。大黑熊的生命曾经消失两年,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的疑问──难不成那两年他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在意他失忆与否,或者有什么碰到冷水就酸的后遗症,她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了解大黑熊。
“你老是不去学开车,就是被那场车祸吓到了?”她试著问。
“现在公车、捷运、火车、飞机那么方便了,也不一定要自己开车。再说,买车养车得花一大笔钱呢。”张奇廷很快地说。
“我又没要你买车,只是拿个驾照,也算是一般的生活技能嘛,我上大学那年的暑假就去学了。”
“你拿到驾照,还不是没上路?”他笑著拍拍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