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从未如此迅速地干完一项工作。从他坐下来开始写起,只过去了十天。在这十天里,大概他一共只睡过三十到四十小时,但他并无倦意。
他得意洋洋。
收齐打印稿后,他开始寻找信封。他在书籍、笔记本和盘子里翻找,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
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剧本拿给摩根娜。不管用的是什么手段,是她鼓励自己写这个剧本,她也将是这个剧本的第一个读者。
他找到了一个上面带符号、胡涂乱写过的大信封。他把那些纸塞进信封后,朝办公室外走去。幸运的是,在大厅的一面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头发直立着,下巴也已经像模像样地有了蓄须的雏形。他好奇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胡须,甚至琢磨着是否以后真地把它留起来。这些还不要紧,问题是他正站在大厅里,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除了一条红短裤和摩根娜给他的那条银项链外,身上什么都没穿。
总之,用点时间梳洗穿戴方为上策。
三十分钟后,他又匆匆跑下了楼。这一次,他的着装比原来保守,穿上了牛仔裤和一件只是在左侧腋下有一个洞的蓝运动衫。他必须承认,他的卧房、浴室以及房子里的其它各处,即使他自己看了也会大吃一惊。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军容不整的部队驻扎过数周一样。
他运气不错,找到了不脏、不皱也没被踢到床底下去的衣服。干净的毛巾自然没有,他不得不拿摞在一起的三张纸面巾凑合着用。不过,剃须刀、梳子和一双成对的鞋还是让他找到了,所以总的来说还不算太糟。
寻找钥匙又令人心焦地用去了十五分钟。只有天知道钥匙为什么会在冰箱里的第二个格子上,旁边是一只发霉的桃。可毕竟还是找到了。他还注意到,在他取走钥匙后,冰箱里剩下的全部东西是那只让人讨厌的桃和一个一夸脱装的空牛奶盒。
以后会有时间办这些事。
他抓起剧本,朝门外走去。
直到引擎被点燃,仪表盘亮了灯,纳什才发现时间已近午夜。他犹豫不决,考虑是否先给摩根娜打个电话,或干脆推迟此次拜访,明天上午再说。
去它的吧,他打定主意,飞一般地上了路。他现在就想得到她。
仅仅几哩以外,摩根娜正在关她的房门。之后,她离开房子,走入银色的月光中。腰间束着一根水晶带的长裙法衣在她身上飘扬。怀里抱着一个朴素的篮子,里面装有春分庆典时用得着的所有物品。
春回大地,感恩时节。那是一个欢乐之夜,庆典之夜。但她的眼睛却有些发涩。今夜,当光明与黑暗平分秋色时,她的生活将会改变。
这一点她十分清楚,尽管她没有再看一眼。没必要看,她的心已经告诉了她。
她几乎一直呆在家里,承认这一点是不容易的。对命运的挑战,她想。蛰伏是懦夫的行为。她要照常进行庆典,就像她以及和她一样的人所做的那样,世世代代,永不间断。
该来的时候纳什自然会来。她将欣然接受。
她向小树林走去,盘旋曲折的阴影一直伸向草坪。夜晚的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那是夜间开花的植物、大海的波涛和她辛勤耕耘的大地的芳香。
她听到一声猫头鹰的嚎叫,叫声低沉而寂寞。但她没有寻找它那白色的翅膀。现在不。
还有其他声音。温和的风从林木间掠过;抚爱着枝桠,轻轻掸拂上面的嫩叶。以及只有某些特殊的耳朵才能听到的轻柔的音乐。仙境之歌,一首比人类还要古老的歌。
在这个幽暗的小树林里,有头顶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做伴,她不寂寞。在这里,她从不寂寞。
快走到魔力之地时,随着心境的变化,眼前的迷雾逐渐消逝。她把篮子放到地上,静默了片刻。她闭着眼睛,双手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吸吮着夜的芳香和美丽。
即使双目紧闭,她也能看见银白色的月亮穿行在昏暗的夜空之中。她能看见月亮正把光明慷慨地洒在树上,并穿过树木洒在她的身上。洋溢在她体内的魔力,和月光一样清澈、一样纯洁、一样可爱。
她安详地打开篮子。她从里面取出一块镶银边的白布,那是她家数代相传之物。有人说那是年轻的国王送给爱他的莫琳的礼物。她把白布在松软的地上铺好,随即跪了下来。
一小块圆点心、一个装有葡萄酒的晶莹的细颈小瓶、蜡烛、把手上刻着标记的女巫用的刀、庆典用的盘子和杯子、一个用桅子花编织的小花环。还有别的花……翠雀花、漏斗花,衬着迷途香和麝香草的枝叶。她把它们拆开,和玫瑰花瓣一起,撒在那块布上。
做完这些以后,她立起身,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划好之后,她沿着圆圈摆放像冰一样纯净的蜡烛。一共是十四支,象征月盈和月亏之间的天数。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慢慢地在一支支蜡烛旁边走过。
蜡烛一个接一个地蹿出了火苗,然后便稳稳地燃烧起来。摩根娜站到这个光环的中央,解开水晶带的挂钩,水晶带像一根火绳一样滑落到布上。她把双臂从薄薄的长裙中伸出,长裙像正在融化的雪一样飘落到她的脚上。
她开始跳古代舞蹈,金色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肌肤上。
差五分钟半夜十二点,纳什的车停在了摩根娜家的车道上。他骂了一声,因为他发现没有一扇窗里亮着灯。
只好叫醒她,他达观地想。女巫需要睡多长时间?他对自己咧了咧嘴。只能问她。
不过,她也是一个女人。女人往往会怒气冲天,如果你半夜造访,把她们从床上拖起来。找什么借口铺垫一下,也许不无帮助。
他用胳臂把信封一夹,开始对摩根娜的花坛展开突袭。他不相信摩根娜会发觉他偷了几朵花。毕竟她的花似乎多得数不清。花坛里香气袭人,使他不能自已,结果采了满满一怀的郁金香、豌豆花、水仙花和桂竹香。
自鸣得意的纳什掂了掂怀里的花,向摩根娜家的前门信步走去。在他腾出手来敲门前,潘恩先叫了两声。但是,在潘恩致意或纳什敲门后,没有人啪地一声把灯打开。
他回头看看车道,确认摩根娜的车还在那里,然后又用力敲门。大概睡得像石头,他想,不由心生一股怨气。他有事情要做,要紧的事。他必须见她,而且必须是今晚。
他不甘心,于是把文稿放到门廊上,试着转了转门把手。潘恩又叫了起来,但在纳什听来,那只狗高兴多于警觉。发现门是锁着的,纳什绕到了房子的一侧。他铁了心,非要在今晚过去之前进去,找到摩根娜。
突然而至的紧迫感使他加快了脚步,但在房子正面与侧廊之间的什么地方,他发现自己正朝小树林那边张望。
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必须去。虽然理智告诉他,深更半夜去树林里游逛委实太蠢,但他听从心的指引。
也许是阴影,或风的叹息,才使他的脚步那么轻。不知为什么,纳什觉得,随便弄出什么动静,都是对神明的亵读。今晚,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而且那么可爱,几乎令人无法消受。
然而,每走一步,脑袋里血液的流动似乎就加快一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幽灵似的白色的影子。他正要大声喊叫,什么东西发出的沙沙的响声,引他向上看去。那里,在一根弯曲的柏树枝上,趴着一只巨大的白色的猫头鹰。在纳什的注视下,这只大鸟无声地滑翔着离开树枝,朝小树林的中心飞去。
耳鼓里脉搏嗵嗵作响,心也在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知道,即使转身走开,也会有什么东西把他拖向那同一个中心。
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
摩根娜就在那里,跪在一块白布上。月光宛如银色的葡萄美酒,落在她的身上。他又开始呼唤她的名字,但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哑了一般。她的四周是一圈蜡烛,腰间珠宝耀眼,头上是似锦的繁花。
她让小小的金色火焰在雪白的蜡烛上方喷射火花时,她脱去长裙、赤裸的身体耀眼地矗立在火焰的中央时,她以令他屏气凝神的优雅的风姿轻歌曼舞时,纳什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阴影之中。
月光在她的肌肤上摇曳,轻吻她的乳房,爱抚她的双腿。她抬头仰望天上的繁星时,秀发直泻后背。宛若一道黑檀木的瀑布。
他想起了他的梦。栩栩如生的回忆使梦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摄人心魄的影像,影像的中央是舞中的摩根娜。鲜花的香气如此强烈,几乎令他眩晕。他的视觉霎时间模糊起来。他晃了晃脑袋,让眼睛能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那影像已经变了。摩根娜已重新跪下,在一个银杯里吸吮着什么。此时,蜡烛的火苗离奇地高高升起,金色的栅栏将她环绕在中间。透过火苗,纳什能看到,她的皮肤微微发亮,乳峰间、手腕上银饰物闪烁不定。他能听到她的声音,先是轻轻的吟诵,然后越来越响,似乎成千上万的人在和她一同吟唱。
有一会儿工夫,小树林里充满了温馨的轻盈的光。它不同于光明,也不是阴影。它摇摇曳曳,飘忽不定,像宝剑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他能感到自己的脸正温暖地沐浴其间。
然后,蜡烛的火苗逐渐缩小,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吟唱声也重新归于沉寂。
她正缓缓站起。她披上白色的长裙,系上了水晶带。
那只猫头鹰,那只在万变不离摩根娜的梦幻中被他忘在脑后的白色大鸟,叫了两声后,像飘逸的云彩一样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转过身,她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迈出阴影,他的心在胸中狂跳。
她迟疑了片刻。警告声在耳畔悄悄响起。这个夜晚将给她带来快乐。超乎她想象的快乐。代价将是痛苦。非她所愿承受的痛苦。
然后,她微笑着走出了那个圆圈。
第七章
成千上万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打转。成千上万种感觉激荡着他的心。摩根娜向他走过去时,身上的长裙像月亮上的尘埃似地在她四周飘浮。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感觉,纷纷攘攘地汇向一点,对准了她。
他想开口说话,想对她说点什么,任何话都行,只要能表达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但是,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然而,他的感受又远非过去的经验所能相比,所以他清楚,那是他永远无法描述、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只知道,在这个笼罩着魔法的地方,在这个充满魅力的时刻,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一个从容的耐心的声音在他心里悄悄地说,其实始终只有一个女人,他等待了一生的女人。
摩根娜在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静静的影子在他俩之间轻盈地舞动。她只需再迈一步,加入那舒缓的舞蹈,便能投入他的怀抱。而她担心,她已经跨越了某个界限,她已经不能再从他的面前转身走开。
她注视纳什的眼睛,尽管她的神经伸出无数只小手,抓挠她的皮肤。她意识到,纳什已经目瞪口呆,但她知道这不能怪他。如果纳什也在感受掠过她全身的渴望和恐惧,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便有权那样。
她知道,他俩都不会轻松。今晚过去以后,纽带将被盖上封印。不管他俩今后做出什么决定,这个纽带都不会断开。
她伸出一只手,在仍被纳什抱在怀里的鲜花上方轻轻地晃动。她问自己,不知他是否知道,以他所选的鲜花作礼物,实际上他正把爱、激情、忠诚和希望奉献给她。
“夜光下采摘的鲜花传递夜的魔力和秘密。”
他已经忘记了那些花。像一个走出梦境的人一样,他低头看了看。“这是我从你花园里偷的。”
她的嘴唇迷人地弯了一下。他不懂得这些花的语言,她想。然而他的手却得到了指引。“它们的香气不会因此而减弱,礼物也不会因此而失去意义。”她把手从花上拿开,碰了碰他的脸颊。“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我……是的,”他不能否认把他领到小树林来的那种冲动,“我知道。”
“你为什么来?”
“我想……”他想起从家里出来时的狂热举动,想起要见她的急迫心情。但是,不,还有比这更基本的东西。“我需要你。”
她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踌躇。她能感到欲望的热流从纳什身上射出,温暖着她,诱惑着她。如不加以阻止,那欲望能把她和他紧紧绑在一起,任何魔法和符咒都永远不能帮她解脱。
她的魔力不是绝对的。她自己的心愿也并非总能实现。今晚接受他,是一种冒险。用所有的一切去冒险,包括使她保持独立的力量。
直到今晚,自由一直是她最珍贵的财富。当她再次抬头凝视纳什的眼睛时,实际上也就抛弃了那笔财富。
“今晚,无论我给你什么,都出自一颗自由的心;无论我接受什么,都将义无反顾。”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有他看不到的景象。“记住我的话。跟我来。”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进烛光铸成的圆圈之中。
穿过火苗的瞬间,他立即感受到了变化。这里,空气更加纯净,香味更加生动,好像他们已经爬上鲜有人迹的高山之巅。这里,甚至星星都显得更近,而且他能看到月光从遮护他们的树木中穿过时留下的踪迹。那是镶着银边的一缕缕白色的光。
但摩根娜仍和原来一样。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
“这地方叫什么?”他本能地把声音降成了轻轻的耳语。不是因为害怕,是敬畏。四周响起竖琴演奏的爱尔兰乐曲,纳什的声音似乎在慢慢飘浮,融入其间。
“它不需要名字。”她从纳什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魔力有很多种形式。”说着,她解开水晶腰带。“我们将在这里施展我们自己的魔力。”她又笑了一下。“它不会伤害任何人。”
她把水晶带慢慢地放在白布的边上,然后转向纳什。月光照亮她的眼睛,她展开了双臂。
她抱住了他。她奉献的嘴唇温暖而柔软。纳什能品出她喝过的葡萄酒留下的酒香,以及她自己的更醇美、更醉人的芬芳。他不禁惊叹,没有这种令人沉醉令人销魂的体验,男人竟然还能生存,竟然会有男人愿意这样生存。当摩根娜怂恿他开怀痛饮时,他觉得脑袋在迅速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