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摩根娜对他们的信任不亚于对他们的爱,所以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从丽安的电话,直到柏树下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因为只属于她自己和纳什,她没有讲。
“可怜的孩子。”安娜斯塔西亚低声说,“多痛苦啊,没有人要,没有人爱。”
“而且不能爱别人。”摩根娜补充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情。谁又能怪他呢?”
“你在怪他。”
她抬头面对塞巴斯蒂安凝视的目光。诅咒他能看穿别人的心是无济于事的。而且他说得一点不差。“不是真地责怪。只是让人难受,让人伤心,但我不怪他。我只是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不能爱我、不想爱我的人。”
“他需要时间。”安娜对她说。
“我知道。我正在想可以给他多少时间。我发了誓。不勉强他。”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她吞咽着清了清喉咙。“我不会违背誓言的。”
趁她放松戒备,塞巴斯蒂安迅速捉住了她的手。他深入骨髓地看了一眼后松开了手。“天啊,摩根娜。你怀孕了。”
她被塞巴斯蒂安的冒犯以及自己听之任之的脆弱所激怒,一下子站了起来。但是,在她准备对他大发雷霆的时候,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关切和担忧。
“不像话,塞巴斯蒂安。那是女人特别愿意自己宣布的事情。”
“坐下。”他命令道。如果安娜斯塔西亚没把他赶开,他会把摩根娜抱到椅子上。
“多长时间了?”安娜问道。
摩根娜只是叹了口气。“从春分开始。我刚知道几天。”
“你没事吧?”没等摩根娜回答,安娜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我看看。”安娜斯塔西亚一边摸,一边看着摩根娜的眼睛。她感觉到了长裙底下温暖的肌肤、跳动的脉搏、流淌的血液,以及尚未成型的沉睡中的生命。她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没事,”她说,“你们俩都没事。”
“只是今天早晨行动有点迟缓。”摩根娜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我还是要说,她应该坐下,或者躺下,脸色好了再起来。”塞巴斯蒂安不满地看了看她俩。一想起他的表妹,他最疼爱的辩论伙伴,那么脆弱,而且怀有身孕,他感到心神不安。摩根娜轻轻笑了一下,弯腰吻了吻他。
“你是不是要为我瞎忙活了,表哥?”她高兴起来,又亲了他一下,然后才坐下。“但愿如此。”
“家里人都在爱尔兰,安娜和我理应照顾你。”
安娜为她添茶,她心不在焉地嘟嚷了一声谢谢。“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别人照顾?”
塞巴斯蒂安没搭理她的问题。“这儿我最大。”他提醒她,“而且,正因为如此,我想知道科特兰有什么打算。”
安娜的嘴在杯子边上咧了一下。“上帝啊,塞巴斯蒂安,太守旧了。你打算折腾折腾他吗,因为他拿你的表妹不当回事?”
“我可不像你们俩那样对这件事毫不在乎。”他的眼睛暗了下来,而他的两个表妹却在转着眼珠。“咱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摩根娜,你想怀孕吗?”
“我已经怀孕了。”
他把一只手压在她的手上,直到她又一次抬头看他。“你非常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她当然知道。她又叹息了一声。“我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想这件事,不过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明白我能收回所做的事。没有什么耻辱。我知道这个想法让你不高兴,安娜。”
安娜摇了摇头。“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对,由我决定。我采取了避孕措施。可命运偏不理会。我问过自己的心,我相信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说话时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这个时候,和这个男人。不管我多么不安,不管我多么害怕,我都无法动摇这个信念。所以,是的,我想怀孕。”
塞巴斯蒂安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纳什呢?他是怎么想的?”摩根娜用不着回答。他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声音打雷似的,像要掀翻屋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没告诉他?”
摩根娜的目光锐利得足以将十个男人从膝盖处砍断。“别招惹我,不然我发誓要把你变成一个鼻涕虫。”
他只是挑起了一道眉。“回答问题。”
“我自己也是刚刚确定。”她把头发向后一甩,站了起来。“再说,从昨天起,我就没法把消息告诉他。”
“他有权知道。”安娜平静地说。
“好吧。”摩根娜难以平静,直到两手握成了拳。“我会告诉他的。等我准备好的时候。你以为我要靠这个拴住他吗?”她吃惊地发觉一颗泪珠滚到脸颊上,不耐烦地一把将其抹掉。
“这件事必须让他自己决定。”塞巴斯蒂安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纳什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将十分乐于打断几根重要的骨头——用传统的方式。
“塞巴斯蒂安说得对,摩根娜。”安娜关切地但又非常坚定地站起身,用双臂搂住她的表姐。“他要做出选择,就像你一样。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不能选择。”
“我懂。”为了减轻痛苦,摩根娜把头靠在安娜的肩上。“今天上午我就去告诉他。”
塞巴斯蒂安站起来,用一只手抚摸摩根娜的头发。“我们会不离左右的。”
摩根娜的微笑现在有了一丝平时的神韵。“别太近。”
纳什在床上翻来覆去,对着枕头嘟嘟嚷囊。梦。一个接一个的梦。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子里进进出出。
摩根娜。总是摩根娜。对他微笑,向他召唤,对他允诺种种奇妙的美好的事情。使他觉得充实,觉得有力,眼前充满希望。
外祖母。眼露凶光,用她那把无时无刻不握在手中的木勺重重地敲打他,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他是个废物。
自行车。在郊区的人行道上骑那辆闪闪发亮的红色的车。风儿吹起他的头发,棒球明星卡在轮子上沙沙地响。
丽安。站得很近,十分地近,手向外伸着,提醒他说他们是血脉相连。说他欠她,欠她,欠她。
摩根娜。疯狂地邪恶地大笑,骑着扫帚在幽暗的海湾上飞过,头发像云一样飘在身后。
他自己。和外祖母一起跳进热气腾腾的大锅,用那把可恶的勺子搅动里面的肉。摩根娜的声音——或者他母亲的声音?——像莎士比亚笔下神秘的姐妹里的一个女人一样,唠叨个不停。
“加倍,加倍,再努力也是白费。”
他惊得坐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对着射进屋里的阳光眨了眨眼睛。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擦脸。
太棒了。简直了不起。除此以外,他正在失去理智。
他纳闷,这是否也是摩根娜干的。她是不是潜入了他的心里,指挥他的思想?哼,她别想一走了之。
纳什翻身下床,被自己的鞋绊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把鞋踢开,茫然地向浴室走去。等他振作起来,他要和那个美丽的西部女巫正式摊牌。
纳什在喷头下捧着自己的脑袋时,摩根娜在他家的车道上停了车。她是自己来的。她拒绝卢娜陪她一起来的时候,卢娜愤愤地绞着尾巴离开了她。摩根娜叹息着对自己保证,她会给它补偿的。也许她会路过渔夫码头,买上一大堆海鲜,安抚卢娜的心。
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心也令人担忧。
她掰了掰后视镜,在上面端详自己的脸。她不满地哼了一声,靠到了座椅背上。她是怎么想的,竟以为简单的化妆能掩饰紧张和忧虑?
她紧紧地抿着嘴,向纳什的房子望去。她不会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她不会一副脆弱和可怜巴巴的模样告诉他这样的消息。
让纳什烦恼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记得,她曾经认为纳什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是。他当然已经使他自己相信了这一点。不过,如果纳什有资格给人这样的印象,那么她同样也有资格。
摩根娜做了一次放松的深呼吸,然后轻轻地吟诵起来。黑眼圈消失了,脸颊上也泛出了红晕。她从车里出来时,不眠之夜的所有表象已经全然不见。如果心跳得太快,她也能够应付。她不会让纳什看出她正爱得发狂而且心存恐惧。
她轻叩纳什的房门时,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掌心却沁出了汗珠。
纳什诅咒着,把一条腿套进牛仔裤,然后是另一条。“马上就来。”他嘟嚷着提上裤子,赤着脚,光着上身,大步走下台阶。还没到喝咖啡的时间,就有人来,想起来不由牢骚满腹。“什么事?”说着,他猛地打开了门。然后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发愣。
摩根娜看上去像早晨一样清新美丽,像黑夜一样性感诱人。纳什不禁暗自称奇,此时仍挂在身上的水珠怎么会没有变成蒸气。
“你好。”她探身蹭了蹭他的嘴唇。“搅了你的淋浴了吧?”
“刚要洗完。”他不知所措,用手指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你怎么没在店里?”
“我今天休息。”她信步走进屋里。她希望自己声音能保持自然,肌肉能保持放松。“你睡得好吗?”
“你应该知道。”看着她眼里露出的一丝惊讶,他有点恼火。“你对我干了些什么,摩根娜?”
“对你?我没对你做任何事呀。”她又勉强笑了一下。“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现在非常需要咖啡。我给你煮点儿吧。”
摩根娜还没朝厨房转身,纳什就抓住了她的胳臂。“我自己会煮。”
她掂量了一下纳什眼中的愤怒,慢慢点了点头。“你希望我过一会儿再来?”
“不。咱们现在就解决。”当他大步走在走廊上时,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解决,她想着这个字眼,好像看到了逼真的灾难的先兆。为什么听上去那么像“了结”?她打起精神,跟着纳什往厨房走,但她发现自己的勇气在消退,于是转弯进了客厅,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
纳什需要咖啡,她对自己说。而她需要一点时间,重新考虑一下。
她没料到纳什会如此愤怒,如此冷淡。那天他对丽安讲话时就是这种神色。她也没有料到,纳什用那么冰冷和近乎狂怒的目光看着自己,会让她如此寒心。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一只手护着孕育在腹中的新生命。她要保护那个生命,她向自己保证。不惜一切代价。
他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回屋里时;她正站在窗旁。她的眼里饱含着渴望。假如他不是心里有数的话,他很可能会说她看上去很伤心,甚至很脆弱。
但是他心里有数。一个女巫自然是不会受伤害的。
“你的花儿需要浇水了。”她对他说,“只把花儿栽上是不够的。”她又默默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它们还需要照顾。”
他一大口咖啡喝下去,烫着了舌头。他本想走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拂去她声音里的忧伤。痛苦帮他抑制了这种冲动。“我没心思谈花儿。”
“是啊。”她转了一下身,脆弱的痕迹一扫而光。“看得出来。你有心思谈什么,纳什?”
“我要了解真相。全部真相。”
她询问般地把手掌朝上一翻,给了纳什一个浅浅的愉快的微笑。“你想让我从哪儿开始?”
“别跟我兜圈子,摩根娜。我厌倦了。”他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肌肉紧得就要炸开。他抬起了头。假如她再胆怯一分,纳什的眼神就会使她出于自我防护而向后退缩。“对你来说整个事情一直是一场游戏,对不对?从一开始,从我走进你的店门那一刻,你就断定我是一个可能的候选人。”天,他意识到,这让他觉得痛苦。想起他感受到的一切,想起他开始企盼的一切,他很难受。“我对你的……天赋的态度激怒了你,所以你就炫耀那些把戏。”
摩根娜的心在胸膛里颤抖,但她的声音是坚强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在说我向你展示了自我,我不否认。我也不觉得羞耻。”
他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咖啡溅得四处都是。被出卖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压倒了一切。该死,他爱她。是摩根娜使他爱上了她。而当他为此责备她的时候,她却只是摆出一副冷静可爱的样子站在那儿。
“我要知道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我要你把它们收回。”
“我对你说了,我没有——”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在恐慌和愤怒的驱使下,他抓住了她的胳臂。“摩根娜,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再对我说,你没挥舞魔杖或画符念咒,让我产生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别装蒜。我爱上你了。不想着你,我一个钟头都过不去。我不能想象,从现在起的一年里,从现在起的十年里,看不到你在身边。”
她的心融化了。“纳什——”
他猛地躲开摩根娜向他的脸颊伸来的手。摩根娜吃了一惊,手又落了下去。“你是怎么做的?”他要她回答。“你是怎么钻进我的心里的,就像这样,竟然让我想到了婚姻和家庭?到底是为什么?想和凡人玩一把,直到你厌倦为止吗?”
“我是和你一样的凡人。”她不紧不慢地说,“我吃饭,我睡觉,割破了会流血。我会变老。我有一样的感觉。”
“你和我不一样。”他咬着牙根说。摩根娜觉得她的魔力在减弱,脸颊上的红晕正在消退。
“对。你说得对。我是不一样,而且无法改变。我也不会改变。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那就让我走。”
“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你别想一走了之。先解决问题。”他决然地摇了她一下。“解除你的符咒。”
错觉消失了,摩根娜用幽暗的眼睛看着他。“什么符咒?”
“凡是你用过的。你让我把自己从不对人启齿的事情袒露给你。你剥光了我的衣服。摩根娜,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会琢磨出来,如果我的头脑正常,就决不会对你讲我的家庭、我的背景?那是我的秘密。”他放开她,转过了身,以免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你哄骗我讲出了这些事,就像你哄骗我做其他事一样。你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从来没有利用你的感情。”她已经有些愤怒了。她收住了嘴,脸色更苍白了。
纳什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抿了一下嘴唇。“真的吗?”
“不错,昨天我利用了你的感情。在你母亲来过电话以后,在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以后,我想给你一种平和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