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贤妻良母……采眉突然觉得生为女子好可怜,什麽都得忍忍忍,三个「忍」字也诉不尽那滴血的心呀!
或许大姑姑是对,没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带著欲呕的不舒适感早早回房,却怎麽也无法入眠。或许她该澄清她和怀川的关系,让洪欣有所顾忌,她也能名正言顺和他出双入对,不是吗……
夏夜的天是宝蓝色的,风带著热热的焚意,萤火虫在草丛中穿梭,虫呜唧唧特别响亮。怀川在月上树梢时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见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纳凉,但没有采眉。
通常采眉会在,总忙著缝补衣裳或纳鞋底,睡前彼此再打个照面,才会有好梦。怀川和沙平闲话两句,终於按捺不住地问:「她……呃!三姑娘呢?」
「她说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麽会呢?她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怀川的忧虑形於色,「她为什麽没告诉我呢?」
「为何要告诉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说。她喜爱采眉,所以挺反对怀川的隐瞒。
怀川无言,讪讪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继续隐瞒真相,确实愈来愈难,但若让采眉知道他的身分,透过平日的相处应对,难保不会泄漏出去。
若揭开夫妻之实,又如何维持叔嫂的假面?他伪装惯了,可以若无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继续无知,当她做习惯了的夏家寡妇。他这不也是用心良苦吗?
他闷闷不乐地熄了烟火,忽地打开的竹窗,看见穿寨而过的小溪旁静坐著一个人。今晚的月色极美,光华遍洒山间,他很快就认出是心里挂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连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边。
他坐在离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们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见到他,心里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回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怀川看出她眉间隐隐的幽怨,不禁说:「沙大嫂说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伤又发作了?」
他不提足还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说:「这你也管得著吗?我是怀川的寡妇,你天天问我的脚,不觉有失分寸吗?」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过性子,见状,怀川不由得小心地说:「我今天有冒犯你吗?或许是人来人往太多,应答得太烦了,是不是?」
「我可没那麽娇贵,也不烦,大家敬我是怀川的寡妇,我感激都来不及。」她板著脸孔说:「虽然我离老死还有几十年,但觉得已获颁赐一座贞节牌坊了。」
她左一句「怀川寡妇」,右一句「贞节牌坊」,听起来颇刺耳。他沉默了一会儿,四周只有潺潺水声,好半晌他才又说:「怀川对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怀川与你何干?夏家与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须你来说?!」采眉一见他眼中的悲戚,到口的话蓦地愕然而止,换成泪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吗?
「嫂子……」他开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个称谓了,今晚尤其强烈。
他不再言语,只叹一口气,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雾。
采眉也像对他发了一场脾气,心逐渐平静,故意问:「狄岸,你在家乡可有妻子?」
怀川很讶异她会提及此事,本来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没有,也省得麻烦,但她盈盈的眸中有著某种感情主宰他的思绪,迫使他说:「我在家乡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说:「你这样长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声的说:「她是个贤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会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会守到底。」
闻言,采眉的心极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随溪水东逝,在那一瞬间,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觉,言语不能述,唯有泪千行,也算「以你心换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头转开,看著明月下的山岗,忍著哽咽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著,你呢?或许你在外头花丛处处,有著不少红粉知己……」
「我这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脑子只想著如何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结交红粉知己的闲情逸致呢?三姑娘误解我了。」他立刻说,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对她的一种誓言与证心。
采眉放心了,这麽说来,她对洪欣是反应过度了。心结既解,忧色不再,她温柔的说:「夜已深,该回房了。」她提裙走几步,又回头,「我仍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细细咀嚼的心事,采眉没注意到杏花林边站著一个人影,正恶狠狠瞪著她。
那人影僵直著,她就是整晚和怀川有说不完的话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发觉北京王世贞和任之峻给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於是匆匆地又找了来,哪知却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细语,简直如青天霹雳! 这是什麽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无人私语时」吗?而且又如此躲闪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妇是没几个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带有几分姿色者,表面贞烈,内心却狂骚。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妇,只是没想到狄岸也会被这种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会,也不可以,那个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顾名节,但狄岸一代豪杰的名誉必然要保,她绝不会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
* * * * * * *
山雷由天那边滚滚而来,既打闪电又有滂沱大雨,使小山寨顿时成为一座水中孤岛。
妞妞感到害怕,便由采眉和燕娘轮流,一人抱孩子,一人去堵漏进竹屋的水。
这几日,寨子的人少了许多,因为赣南有一小镇筑灌溉渠道,却因严世蕃买了一块风水宝地而受阻,严家的手下不但破坏农田,还打死几个村民。地方县令求助於南昌,南昌府衙怕官兵无法应付那些恶霸,便请寨子里的武林高手出马。
因事关重大,所以由怀川亲自带队。
采眉舍不得他离开,心里闷闷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强硬地跟他们同行,更觉不是滋味。虽然怀川强调自己无红粉知己,但采眉就是开朗不起来。
雨渐渐停歇,留守的沙平踏著泥泞进来,确定她们的平安後,又带夏万等人去修补倒掉的竹墙。
妞妞好不容易睡著,两个女人也不浪费时间地开始纺纱,想添点冬衣。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临时搭建的,虽然衣食可织可种,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笔小数目。後来,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怀川一直由徐阁老和王世贞资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几个钱庄里无限制地取用银两。
「他公私分得极明,只取该取的。」燕娘特别强调。
看得出来,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沧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时候,只觉度日如年,光阴似蜗牛爬步。
因为心神不宁,她的纺梭勾缠了几次,最後忍不住怪怨地道:「下雨天真讨厌,害我也手忙脚乱了起来。」
「你在担心狄岸他们,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说:「我还记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剑追出来,要他记得带上。」
那的确是有点儿忘形了,每到情急时,她老是会忘了自己寡妇的身分,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关怀之情就会滥於言表。为了解释,她说:「我只记挂流空剑,我听说怀川生前最爱用它去主持正义。」
「没错,他也帮过我和沙平一个大忙。」燕娘笑说。
采眉虽然和燕娘变成好姊妹,但还不曾提及此事,见她有可能会回忆过往,采眉乾脆先说:「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发生的事?」
「你怎麽知道?」燕娘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调派南京,路过汶城,就听说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过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後来怀川为你们受夏家鞭,严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对不对?」
燕娘的脸泛霞红,嗅怪说:「呀!原来你都心里有数,为什麽不早说呢?你……你不会看轻我和沙平吧?」
我没讲的还多著呢!采眉笑笑,很诚恳地说:「绝对不会。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现在又过得这麽恩爱幸福,大家只有羡慕的份,哪会去计较过去呢?」
「私奔总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惨的了。」燕娘感叹的说。
采眉心有所感,也带著多年的疑问说:「恕我直言,我自幼许配给怀川,就想著女儿婚事全凭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极不名誉之事,甚至会被处死。你……你为什麽会如此做呢?」
「不名誉……你是说淫荡无耻,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辩解,「不!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承认我犯了戒规,让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会被送到京师,再也见不到沙平了,然後一生悔恨,连死都遗憾!」
「反抗……」这对采眉而言是个新字眼。她向来柔顺,依循著社会习俗走,唯一的违背就是随怀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为害怕再也见不到怀川而做的决定。她一直认定那是「欺瞒」,会不会那也是自己对命运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纺纱又问:「『反抗』的下场不是很惨吗?会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麽有那个勇气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长相厮守,我宁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静地说:「那是一种两情相悦、爱恋难舍的感觉,或许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许,有他就有你,无他则无你的那种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後改口道:「嗯!我是不该懂,因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会亏待你的。」
「寡妇心不能动,不能再嫁,不是吗?」采眉苦涩的说。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过,你恐怕问错人了。」燕娘想缓和气氛地说。
采眉咬咬下唇,又问:「狄岸和怀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回答,「呀,才不一样呢!你的怀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阳光,有他在之处就有活力。狄岸则彷佛阴沉的天候,云压得低低的,总充满忧思,沉重到只喜欢孤独一人,难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里偏说:「狄岸才不孤独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吗?这次去南方的任务,两人不就同行了吗?」
「洪欣是很关心狄岸的种种,但狄岸始终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师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们认识狄岸那麽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绝非无品无格之人,否则也不会有那麽多人追随他了。」
「我又没有说他不好……」采眉连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响声,一个人在窗口说:「谁不好?」
一看竟是怀川,采眉吓得连纺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说:「你怎麽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
「事情才刚起步,我因为要到南昌去,经过这一带,见雨下那麽大,不放心便回来看看。」怀川望著采眉,因为舍不得移开视线,索性就在窗口对话,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现在不放心?别说大雨了,还山崩过哩!怀川从不半途而归的,还不是为个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随心魂折返。燕娘在心里偷偷笑著,当怀川将采眉由江南带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怀川也被女人给绑死啦!
为了这事,沙平还报仇似的地嘲弄他许多次。怀川先前一迳的否认,瞧!行动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燕娘静悄悄地退出,因为,她太了解那种渴望见某人的心情。
* * * * * * *
入秋了,杏树叶渐渐转为枯黄,风一阵阵的吹来,叶也旋乱满天。采眉一样是纺纱、种菜,数一数,灌溉渠道的事也该结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後,怀川不曾再回来,但那日的会面,也够她回忆许久。
又是风飒飒,吹屋袭壁的,更添一份秋夜凄凉。她拥紧被子,突然外面有嘈杂人语,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见火炬磷磷,寨门大开。
「呀!狄岸受伤了,快送到房里去。」沙平大叫著。
「还有欣儿。」洪炳说:「都怪欣儿,说什麽要去坏风水的龙头,结果没办成事,反而让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举嘛!没有龙尾,龙头有啥用?」有人说。
怀川受伤了?很严重吗?采眉眼看大家将他抬入房间,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当沙平替他疗伤时,才知道被暗算的伤口在背部,长长的两道刀口,没损及脏腑,但失血颇多。
碍於身分,采眉只有乾著急的份。
沙平和几个仅医术的志士两头跑,那儿的洪欣是中毒镖,伤口小,可人一直昏迷著。这一切骚动要到天微亮才渐止,寨里的人都一夜没睡,筋疲力竭。
鸡呜五更天,沙平等人极困,一躺上床就开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现一片不寻常的寂静。
燕娘看出采眉隐忍的无措,故意说:「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给你了,好吗?」
「交给我?但……」她没把「寡妇」二字说出来。
「这不是顾忌身分的时候,寨里人手缺乏,需要每一个帮手,你照料狄岸,不会有人说话的。」燕娘说。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怀川的屋里弥漫著药味,他整个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著,清楚看见涂著青膏的刀伤,还有淡淡的旧鞭痕。
她现在已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只静静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麽。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药渣,回头就看怀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她,「没有吓著你吧?」
「我已经处变不惊了。伤口还疼吗?」采眉故作轻松的问。
「不疼,见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说出如此亲昵的话语。
「说混话了,可见你还昏沉著。」她极不自在说:「闭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会儿又要人来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问。
看来,他真是气虚神散了,才会说话如此的不知避讳。采眉不吭声,只点点头。
接著几天,怀川都在竹床上养伤。其实跑惯江湖的人,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麽,若不在乎疤难看,也不必细心调养。但他就是故意赖著,虽不是早晚都由采眉来照顾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帮助下,似乎常轮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