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眉轻视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该有如此凄惨不堪的死法吧?
对她而言,守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她许配给夏怀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时候到了,就上花轿成为夏家的媳妇。
在礼教之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怀川」三个字,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适时地发芽,而後开花结果,正是古诸中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时,如季节之递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子般订下婚约,一生就由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个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错误、都是万劫不复!
* * * * * * *
汶城的总兵府在夏家进驻後,费用大幅缩减,淳朴了许多,仅有练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进入灰沉沉的大门,最名贵的是摆在壁照前,那由武当山及嵩山运来的石头,嶙峋怪状的,不费一文钱,靠的是石总兵与武当、少林两派的良好关系。
孟家女眷的软轿直接来到石家内院,微暗的天色,已是掌灯的时分。
采眉和母亲一下轿,几个嬷嬷、婢女便陪著夏天人卢氏迎上来。大夥的眼睛直盯著年轻的采眉看,想一睹大少爷未婚妻的风采。
彼此问候过,卢氏拉著采眉的手说:「上回见面时,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你们瞧!这就是皇上御选的『雾里观音』,可开了眼界了吧?」
在高蕊的油灯映照下,采眉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维持著大方的姿态。
有个梳两络平髻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问道:「孟姊姊,听说皇宫里有很多白鹤、白鹿和白雁,是真的吗?」
「是呀!都是自各地进买来的吉祥物。」采眉也微笑著回答。
她後来才知道,夏夫人育有二子一女,这长相极甜,小她两岁的姑娘就是夏家的掌上明珠,闺名叫巧倩。
由於男女严防,宴客分男席和女席,中间隔著一道门,仆人在两边穿梭服侍。
上的菜大都是山东的面食馄饨,再来就是当地磨出的豆腐和猎烤的鸭子,足见夏家也是讲为官清俭者。
卢氏笑著说:「在北方多年,一直不习惯这儿的吃食,我真怀念江南老家,光是百笋宴和炒鳝鱼鲜,教我在梦里都会馋醒,如今已快不知羹汤的滋味了。」
「这会儿,你们更往北走哩!」吕氏说。
「没错,还降了级到参将,等於闲官,我家老爷脾气太直,只怕还要惹祸。」卢氏叹口气说。
「我家的不也一样吗?孔孟之道若像砖,他也不顾一切的拿来砸自己的脚。」吕氏说。
「至少你们还到南京,总比我们荒凉的边塞好。」卢氏想想又说:「不过,我会盯著怀川用功读书,登上进士榜,不会给采眉委屈受的。」
采眉一听,很自然的脸红了,觉得大家又将焦点放在她的身上。
吕氏因不放心幼子在前厅,仆人便不时来报告状况,一餐饭下来,算是吃得和乐融融。
在筵席将散时,吕氏说:「对了,这汶城有没有收惊的道婆?今天采眉姊弟俩在码头受到一点惊吓,要给他们走走神才安心。」
「怎麽回事?」卢氏关心地问。
吕氏很简单地将那受私刑的男女描述一遍。
卢氏的眉头紧攒起来,女眷们也都安静无声,似有隐情。一会儿她才说:「齐鲁民风一向强悍,什麽奇事都有,嫂子见怪不怪,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请道婆来。」
这时,门的另一边传来彷佛天降大石的巨响,接著是人声沸腾。
卢氏站了起来,见有个管家嬷嬷匆匆跑近,在她耳旁低声却焦虑地说些什麽。
卢氏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慌乱,忙对吕氏说:「嫂子,怠慢了,不过一些家务事,我去去就来。」
卢氏离开後,包括巧倩等女眷们,都聚集在区隔前厅的那扇门前,由细格缝中探视动静。吕氏和采眉是客人,自然不敢随便,只有留在原处,不明就里地呆坐著。
渐渐的,前厅的喧闹对话声一句句清楚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夏总兵府的大门口围聚著许多人,熊熊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烧著,他们一半是衙役、一半是百姓,由县太爷曹修带领著,来意明显不善。
在迎远客的当儿,受到如此的示威打扰,令夏纯甫非常不悦。他向好友孟思佑赔个礼,走上前去,板著脸孔问:「曹大人劳师动众的围我夏府,到底有何『大』贵干?」
「爹,他是来找我的。」席宴中,一个头戴葛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很冷静地说:「曹大人,有什麽事请人传唤就可以。要上衙门吗?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上衙门也没有用!你的所作所为已触犯民怒,今天非要向夏大人讨个公道不可!」曹修恶狠狠地说。
夏纯甫转头瞪著长子。
夏怀川浓眉下的一双锐眼澄澈如星,没有一丝惧怕或愧疚,只怕又是打抱不平之事。
他不得不怒问:「你究竟又给我惹了什麽麻烦?」
「是孩儿鲁莽,我看不惯他们动用私刑,所以把木板上的沙平和燕娘给放掉了。」怀川说著,唇边泛起冷笑。
「瞧!是不是?他自己都承认了。沙平和燕娘乃是一对奸夫淫妇,乡人共忆,给予惩罚,令公子偏把人给放了,这不是故意和全城的百姓作对吗?」曹修说得太快、太急,脸都涨红了。
「沙平和燕娘是不是奸夫淫妇,大家心里明白。」怀川的语调仍是不卑不亢,「曹大人快马绕一圈汶城,黄纸往姑娘头上一贴,也不管姑娘愿不愿意、父母舍不舍得,就强抓到北京,这又如何说呢?」
「这……这哪叫抓?」曹修臊红著脸辩驳,「是北京严首辅下的命令,咱们皇上要的,我……我不过是奉令行事!」
[皇上要的?圣旨呢?」怀川进一步逼问。
「怀川,不可无礼!」夏纯甫见儿子盛气凌人,忙制止他。
怀川?采眉坐在後厅,人微微一震,方才那正义感十足,又低沉的好听的声音就是她未来的夫婿夏怀川吗?
不见他的人、不知他的一切,就那丹田有力的振振言词,竟也如观春花望秋月,有脉脉的感觉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对那木板上的男女,他也有一份同情心吗?看来,他仗义任侠的脾气,并不会因为年岁增长而收敛,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的确是太过无礼!他误了严首辅的事,严首辅大人大量可以不计较,但令公子放走沙平和燕娘,以致危害汶城善良风俗,该怎麽办?我木板上可写得清清楚楚,救他们者是与之同罪的!」曹修忿忿的说。
「什麽罪?沙平和燕娘已有婚约在先,是你故意拆散人家姻缘的!」怀川辩驳道。
「什麽婚约?沙平的师父和燕娘的父母都没有承认,没媒没凭的,这根本是年轻男女私自苟合的行径,完全不合乎礼教!」曹修说著,并由人群抓出几个人来,「瞧!林师父和王家人都在此,你们大可以问个明白。」
「夏公子,求求你,燕娘不知耻,死有馀辜,你告诉我们她人在何处,好吗?」燕娘的父母恳切地问。
「沙平勾引良家妇女,早就被逐出武馆,夏公子救他一命,是助纣为虐,林某无法感激。」林师父说。
看他们的表情,藏有太多苦衷。曹修为严嵩的爪牙,在汶城挖奇石、收粮租及搜美女,地方人土任其摆布,敢怒而不敢言。
「曹大人,怀川莽撞放人,是有失虑之处。」夏纯甫隐忍著怒气说:「但你黑夜率众包围总兵府,到底有何打算?是想叫怀川去把人追回来,还是乾脆也将他绑在木板上?」
「人能追回来最好,而令公子不把本官和汶城人放在眼里,也必须受些不小的惩罚。」曹修说话的语气不禁有地再意了。
「人不可能追回来的,因为他们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怀川耸耸肩,很乾脆的说。
「夏公子,不追到人不行呀!燕娘一日不回来,我们王家就一日不得安宁呀!」燕娘的父亲说。
「没错,我的武术馆也得关闭呀!」林师父说。
夏纯甫绿著脸说:「曹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什麽百姓民众的,可别逼人太甚了!」
「有本事!帐就全算我一个人头上,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殃及无辜!」怀川咬著牙说。
「我就等著你这句话!」曹修早就看怀川不顺眼了,「我没达成严首辅的任务事小,但你破坏汶城善良风俗事大,夏家向来以清廉著称,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吧?」
「没错,对於放走奸妇之人,如何能纵容!」群众里三五的曹修爪牙,起哄地说。
「你是说,假如我对怀川有个处置,你就不再打扰王林二家吗?」夏纯甫问。
「我们要的不过是公理!」曹修嘿嘿冷笑两声,「据说夏府的家法十分严格,最有名的是鞭刑。十下,我只要十下,开开眼界,也正好叫令公子以後别防碍我的公务。」
「曹大人,你公事私论,这也过分了吧?」孟思佑看不过去的站出来说话。
「孟大人,你在国子监讲学,不是最爱提『以民为天』吗?今日这公事不是出自我,而是应百姓的要求,叫夏大人给个交代,以服民心,怎能叫私论呢?」曹修一说,群众又纷纷相应,似存心要闹到底。
怀川身子屹立如山、脸色刚硬如石,「爹,我做我应该做的事,若鞭子能息事宁人,你就行家法吧!」
「怀川,你疯啦!夏家鞭可不是闹著玩的。」卢氏不禁担心的叫了出来。
「大哥,你行的是义,却甘心受罚,那不就等於向大家认错吗?」夏家老二怀山急急地说。
「今日天下,忠贞之士遭难,谄媚之人富贵,早非一天、两天的事了,一点鞭刑又算什麽?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怀川义正辞严的对弟弟说。「快去取夏家鞭来!」
夏怀山仍在犹豫著,进退都不是。
「去吧!」夏纯甫沉声下令,「照你大哥的话去做。」
这句话,令所有的人都深吸一口气,唯有曹修发出满意的笑容。他才不在乎沙平或燕娘的死活,他要确定没人敢藐视他的权威。
後厅里,采眉的心也随著那些话大力的起伏著,差点转不过气来。她几乎要坐不住了,想奔到门边去由隙缝向外瞧,看看说出这不畏鞭刑的男子究竟长得是什麽模样?
很英姿勃发吗?很伟岸吗?是她心目中那顶天立地的不凡英雄吗?可惜她不能动,甚至连心急的表情也不能显露出来。
在混乱之中,巧倩走了过来坐到她身旁,喃喃地说:「天呀!夏家鞭真的拿出来了。」
「夏家鞭很可怕吗?」采眉忍不住问。
「当然可怕啦!它是由塞外一种历遍风沙霜雪的草所编织成的,特别有韧度,再加上用桐油一浸泡,便像铜铁一样硬。」巧倩皱著眉头回答。
「那不就会被打个半死或半残了吗?」吕氏紧张地问。
「若是由爹下手还好,不会伤及筋骨,但大哥也会有不少苦头吃。」巧倩看看采眉,又道:「你们别太担忧,我大哥是很强壮的一个人,我从没见他被任何东西击倒过。」
采眉关心也不是,不关心也不是,恰好管家带著兆纲走进来,说他尚年幼,不适合再留在前厅,才让采眉掩饰过那形於外的情绪。
「娘,夏大哥好勇敢,一点都不怕,为什麽不许我看呢?」兆纲很不高兴自己必须要和女人们待在一起。
「嘘——」吕氏警告他噤声。
四周内外一片寂静,但那静是因为全部的人皆屏住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似的。
采眉首次体认到,「无声」也是一种折磨。她终於离开座位,立在一盆兰花前,垂首等待,等著那自愿受鞭刑以平息纠纷的男子所发出的惨嚎。
但没有,隐约之中,仅有鞭子落地的声音,如锵锵铁棍。直到有人至後厅唤仆婢们去烧水熬药,才知道一切已然结束。
采眉不能动,因为她没名义,也没道理,毕竟她只是客人,也从没见过夏怀川,尽管他们以後会亲如夫妻,但此刻仍彷佛隔著天河的两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风的气息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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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自是草草结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东跨院,为怀川的伤口急著忙著;夏家的男人则聚在前厅,驱走来闹事的群众後,只有满心的忿忿不平,长烛通亮,大骂腐败的政风。
孟思佑也陪著好友抒发胸臆间的诸般牢骚,悲叹杨继盛和沈链的遭遇,感怀才被流放的几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吕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经过白天在码头遇见的惨事,夜晚又逢怀川被罚,心情的沮丧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说。
这一回路过探友,也太不是时候了。采眉无法厘清自己混乱的心情,一进到房里,就埋头绣起那梅花荷包,一针一线的,有著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脸庞上的稚气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沉凝。
兆纲则是睡不箸,他太兴奋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显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打了十鞭,连叫一声都没有,他真的不痛吗?」他问。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强,能忍得,一个男人长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会有出息。」吕氏适时的教导他。
兆纲不想母亲又扯及孔子、孟子,於是走到姊姊的身旁问:「三姊,你觉得呢?你喜欢夏大哥的男子气概吗?」
这是存心教人尴尬嘛!但兆纲的表情却是一派天真,才十岁的人,怎麽会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绣针,故意板起脸孔说:「什麽男子气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该!」
兆纲不懂姊姊的羞赧及矛盾,小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忙问母亲说:[娘,怎麽会活该呢?夏大哥不是为了救人吗?你说木板上绑的是坏人,但他们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该帮他们吗?」
「夏大哥没有错,你三姊是说著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话,她也要打人了!」吕氏笑著说。
此时,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後一个字,那粉青色的「彻」字,勾挑著俏皮的尾色,带有几分两晋文土的味道。
「给我,」才看一眼,兆纲立刻被那颜色及梅图吸引了,「姊姊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纲,你这是巧取豪夺,不可以的!」吕氏立刻变了口吻,严厉地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