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纲可高兴了,他向来最爱三姊帮他做的小玩意儿,像香囊、玉佩结、帽带和小坠子等,都比市街坊间卖的还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摸著梅花图,终於慢慢地睡著了。
吕氏熄了灯,在黑暗中对采眉说:「对於你方才的话,我倒也有些感受。怀川这孩子是有些年轻气盛了点儿,三年前在北京太学时,就因为看不惯而正面和严家的人冲上。现在也该是十九岁了,却丝毫没收敛,又和官府对上,唉!把你许给他,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麽放不放心嘛!他又没有不对……」采眉说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说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该吗?」吕氏说。
「娘,那是逗兆纲的,夏家的事,谁管呀!」采眉将睑埋在锦褥中,急急地说。
「当了夏家媳妇,自然就要管罗!」对於这最小的女儿,吕氏心中有著更多的不舍,「那个夏怀川,才气纵横、胆识过人,但也十分不羁,若没有几分手腕,你这个做妻子的还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装睡著。
「一个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当,但做他的妻子更苦,这时就要靠你的温婉贤淑来化解危机,别落得像杨继盛夫人一样的下扬,披发执状纸的跪在宫门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却无人敢理睬……」吕氏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到这桩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儿可能是太累了才不应答,大概已沉入梦乡了吧!於是,她也喃喃地也阖上了双眼。
采眉将头伸出被窝,望著透过窗牖那细柔的光,是秋夜里的圆月,像个银盘似的挂在墨黑的天空中。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仿佛会说话般,与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个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绪,但在屋的某处,那受了伤的夏怀川仍盘据著她的心田。
没有模样,高或矮、胖或瘦、手长或短、脸窄或宽,她都不知道,比涅盘经里提到的「众盲摸象」还糟糕。只有他的声音,如穿山越岭的钟声,低低的、沉沉的,引领著树芽伸展的那种润泽,轻敲著她的心。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吗?而这样阳刚粗莽的男人,面对女子时又是何种面貌?会温柔体贴吗?可别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浑然野性未脱的脾气 不会这麽惨吧?夏家虽是稍重武略,但亦强调文修,瞧巧倩一副闺秀模样,夏怀川也多少是个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声音语调令她觉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颗心,就在这辗转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後,她的疲倦才悄悄袭来。
* * * * * * *
夏家东跨院有几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秋风中不时地两、三片飘落,枝桠间已失去了夏日的浓绿颜色。
未卷起的帘内,有著浓浓的中药味,负责煎药的小厮经过一夜的折腾,在这近午时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来。
怀川俯卧在床榻尚,颊贴著枕头,睑向外,浓眉紧皱起,催促著,「还不快上药,我都不怕了,你还会手软吗?」
怀山看著那纵横交错的十条鞭痕,昨晚还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肿浮裂,并向两旁扩散,显得更惨不忍睹。他不禁说:「你干嘛逞勇,要听曹修的话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怀川感觉到那冷冷的药敷在伤口上,似火在烧,但他不吭一声,语调如常的说:「况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帐赖在爹的头上,再去严嵩那儿打小报告,这时候,他正巴不得抓我们夏家的小辫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个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为什麽还要怕他?」怀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动肝火。
「所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为官,不论品级,只管你有没有附和严嵩而已。」又熬过一阵火辣辣的疼,怀川继续说:「若不是为了沙平,我还真不屑惹他这龌龊无格的鼠辈,白白脏了一双手!」
「我还是不服,这样白白被打,爹娘都难过得一夜没睡,连孟家世伯也跟著无法阖眼。」怀山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未怀川涂药,「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个好几日,不得动弹了!」
「应该不会吧!这是李时珍世叔两年前在太医院时特别给爹配制的一种伤药,说愈严重愈见效果,我们一直没机会用,藉著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这李家伤药有多神奇。」怀川极有自信的说:「我赌三天就能仰著睡觉了。」
「不是我对李世叔没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伤口,全都皮开肉绽了呀!」怀山摇头说:「我赌你得七天伤才能略收。」
「赌什麽呢?」怀川咧开嘴笑,一派的潇洒。
怀山看著墙壁说:「你的流空剑如何?我早就对它觊觎已久了。」
「要流空剑还不容易?你只要剑法胜过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剑法上赢你,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赌的比较快,也公平些!」怀山笑嘻嘻地说。
小厮突然站直了身,原来是卢氏到来。她对著儿子们说:「人都受伤,疼个半死了,还有心情打赌?」
「娘,不疼的,这点皮肉伤,比起我在少林寺练武时的折骨断筋,不过小意思而已。」怀川试箸坐起来说。
「你爹下手还真重!」卢氏审视著他的背,难过的说。
「不重的,还没到让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怀川打趣著说。
卢氏先叫怀山到前厅去吃饭,再吩咐仆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怀川。
「娘,我的手又没事,可以自己来。」怀川的手臂一动,便会牵著肉痛,但他极力忍耐,缓缓地拿起汤匙。
卢氏看著俊挺出众、眉目朗朗的长子,心里有著无限的骄傲。论才论德,都不负家族的期望,只希望他别沾意太多他父亲的傲骨,一生少灾少难,永远都平安顺遂。
她的念头突然又转向采眉,那端庄秀丽的女孩配上怀川,倒也郎才女貌。她不禁微笑地说:「你这回事闹得真不巧,恰好是你准岳家来的时候。若不是了解你脾气的人,早不敢将女儿嫁给你了。」
怀川倒没有想到那麽多。采眉,他完全没印象,即使见过的话,也不过是一群穿红戴绿的小丫头中的一个。十二岁许给他时,就只是一个名字,一年念不上几回,因为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成家还不是目前的首要目标。
卢氏见了他的反应,又说:「采眉十五岁了,模样端庄又美慧,莫怪去年会被皇上选为『观音』,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怀川对什么「观音」并没有兴趣,还说:「既然她长得那麽美,皇上怎麽不将她纳为嫔妃呢?」
「你弄错了,这『观音』是为建醮而选的,怀著崇敬的心理,必然是要挑选品貌好的,和皇上纳妃又是两回事。」卢氏说:「再过两年,等你中了进土,采盾就要进我们家门了。」
「是吗?昨晚那一闹,她还没吓到呀?」怀川喝完粥,扮个鬼脸说。
「怎麽不吓?不只她,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卢氏唤人来收拾碗盘,又说:「不过,至少她知道你的性情和为人了,倔强莽撞得像头牛,未来两年够她心里盘算要怎麽样来治你。」
「没有人能治得了我。」他微笑地说。
「是吗?我倒希望她有那种贤德。」卢氏也笑说。
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上的药罐偶尔噗滋两声。怀川趴卧著闭目养神,对於脊背鞭伤那剐心的痛,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时才能龇牙咧嘴的表露一番。
但愿曹修说到做到,不再追缉沙平,否则这十鞭他会连本带利的追讨回来。
沙平原是汶城武馆的教头,长他五岁,这两年来,他们由砌磋武艺而成为莫逆之交。燕娘则是布店王老板的女儿,颇有艳名。最早他们两个眉目传情时,怀川还不当一回事,最多是拿来开开兄弟间的玩笑罢了。
等曹修要徵召燕娘入京,沙平的反应强烈地令人吃惊,才有後来被双双毒打,又绑在大木板上示众的处置。
这本是王家与武术馆的事,但曹修以妨碍公务及善良风俗的罪名将此事闹得沸沸腾腾。父亲本警告他不许插手,因事关民情,但若真的袖手旁观,他会一辈子感到不安与内疚的。
沙平是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难堪,他的心态是怀川一直不解的,可他依然不会见死不救。
男子汉可死於沙场、死於正义,怎能和女人一起被捆绑在木板上而死呢?他想著,忍不住笑出来,以後若有机会再见到沙平,非要好好的嘲弄他几句不可!
可此去天涯,他们也将赴边塞,移动如参商,想再碰面,大概很难吧!
他正模模糊糊地要睡著时,突然看见一个小脑袋瓜子在门边闪呀闪的,有著一双灵活大眼的男孩穿著浅蓝的衣衫,腰间还配个红荷包,那不是孟家的小公子兆纲吗?
「别躲了,进来吧!」怀川招呼他说。
兆纲伸伸舌头,他刚才收完惊,道婆现在正为姊姊念神符,他藉口说要找父亲,却拐个弯来到东跨院,因为,他对这英雄似的夏大哥实在是太好奇了。
[你是来看我的伤,对不对?」怀川一眼就看赛他的意图,「烂皮脓血的,你不怕吗?」
「我一点都不怕。」兆纲将头抬得高高的,「我以前和爹去打猎过,抓过死野兔子,看多了。」
怀川被他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指著自己的背说:「来看吧!但保证不可以哭喔!」
「我才不会哭呢!」兆纲走到床边,清楚的看到那上了药的鞭痕,不禁用力的吞口口水,立刻将眼睛转开,「你都不痛吗?我可没听你叫一声。」
「如果捱这点鞭子也叫,不就像个女人了吗?」怀川故作轻松的说:「咬紧牙,一下就过去了。」
「我三姊说,你惹事生非,被打了活该。」兆纲重复采眉的话。
三姊?怀川扬扬眉,那不就是许给他的孟家采眉吗?他咳一咳才开口,「哦?她是这麽说吗?被打了活该?」
「我三姊老这样,整日盯著我,事情一没做好就很凶,动不动就要罚我。」兆纲撇撇嘴说。
「她很凶吗?像河东狮吼吗?」怀川故意张大眼问。
「差不多啦!啊——你可不许说是我透露的喔!」兆纲先是谨慎的叮咛,接著又问:「还有一件事,你真的拿剑跑到锦衣卫去救人吗?」
「真的。瞧,剑还在那里呢!」怀川指著墙壁。
在树荫遮著的屋角,那柄剑选闪闪发光,直直的剑身,尾端成尖弧状,不金不银的,看起来极为纯朴,不怎么厉害的样子。
「就它呀?光它就能吓走锦衣卫吗?」兆纲有些失望地说。
「你可以取下来看看。」怀川鼓励他。
「我拿得动吗?」兆纲兴奋地问。
「它看起来很重,却是再轻不过了。」怀川说。
兆纲想了一会儿,才移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地将剑抱下来,沉甸甸的金属压在他的胸前,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宝剑在手哩!
他一鼓作气地拿到床边,怀川伸手接过来,要他仔细地看著剑柄,「瞧!这是个牛首纹,当人握住时,自然会沉稳不浮躁,头脑也变得清明,就不会害怕恶人了。」
他们目光再移到剑身,那是细致的连珠纹,还刻有字。「这把剑叫做『流空剑』,就是来自上面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八个字,表示怀有此剑,则顶天立地,遥眺古今,凛然有不可侵之正气。」
「哇——」兆纲终於看出意思了,兴奋的问:「这是名剑罗?你怎麽会有这把剑,是比武胜利得到的吗?」
「不是。」怀川笑笑说:「是我师父印心和尚送我的。他出了尘世,不再用剑,就由我佩带,传说这是唐代南诏国之物,有一番历史了。」
「所以,有这把剑就能天下无敌了?」兆纲用钦羡的眼光说:「哼!我三姊错了,她不知道你有名剑,否则就不会说你闯锦衣卫是逞匹夫之勇了。」
「她又有话说了?」怀川失笑道:「看来,她似乎很讨厌我这个人。」
兆纲发现自己将三姊形容得又凶悍、又尖刻,急忙说:「不、不!她一点也不讨厌……!她很温柔的呢!瞧!这是她绣的梅花荷包,我娘说她手很巧,做的东西特别好看。」
为了反转夏大哥对姊姊不好的印象,兆纲忙解下荷包放在怀川的手里。
那栩栩动人的梅,有粉红、艳白,有盛开的、含苞的,跃然在红绸绢上,最特殊的是那青色的字,极为秀雅,是宋词人晁补之写梅的其中一段。怀川的脑海里本来已经想像出一个凶婆娘似的女子,此刻又勉强要转成纤秀雅丽的才女,还具有点混乱。
外面蓦地有找人的叫声,兆纲急忙奔到门口,「我得回去了,不然他们见不著我,铁定又要再抓我去收惊!」才讲完,他人已一溜烟跑掉。
怀川喊著,「小兄弟,你的荷包忘了拿……」
兆纲却头也不回地说:「就当我姊姊送你的好了!」
送?他干嘛无聊到去接受一个女人的荷包呢?但又要怎麽还人家?唉!真是莫名其妙。
怀川将脸趴在枕头上,瞪著荷包,思绪突然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地替换著。孟采眉是不是特别锺爱梅花呢?她是否戴梅花簪、系梅花裙,在大雪纷飞的史、日去探访梅踪?」
他还记得晁补之所写的词的全貌——
开时似云,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怀川满脑子的梅花和采眉,几乎忘了伤口的疼痛。
想得入神时,忽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忙将荷包塞入枕下。
没见过她的人、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在以後几年,每每看到绽放的梅花,无论是杏梅、红梅、细梅或冰梅,都会令怀川想起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妻子的采眉。
那个黄昏,孟家一行人离开了汶城,搭船继续向南京而去。那匆匆的擦身而过,在采眉心中留下了回忆——夏怀川的嗓音和一般男子差别不大,但由於是她的未婚夫婿,想起来总格外地雄伟昂然、与众不同。
采眉当然不承认自己是恋上他的声音,因为这也太荒谬了吧!只偶尔在晓风明月或更深人静时。在那神秘的角落,有著一种说不上来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