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过分的是,他们手中同握的是放在采眉房内,她一直悉心卫护的流空剑,她死去丈夫的遗物!
那狄岸就如此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要欺她们寡妇之家吗?但偏偏婆婆也满脸笑容,因为她看不到,只由耳朵听,丝毫不查任何逾礼的举动。
而在一旁堆薪柴的夏万也笑咪咪的,似乎不以为杵。
采眉轻皱眉头,等著狄岸放开小姑,但他没有,还用另一手环过巧倩的左臂说:「流空剑本身就传著好几套剑法,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就是一句口诀。」
「我知道!」巧倩对他甜甜一笑,「『畏畏流空』是阳刚的日剑,代表正义;『星月驰驰』是阴柔的夜剑,代表节操,它们相辅相持,互为依恃。」
「没错,日剑分『流云』和『碧空』两套,夜剑分『晓星』和『寒月』两种,可以一起学,也可以分开学。」狄岸双手轻扬,剑在天空中划下点点锋芒。
「女子适合练夜剑,我教你的正是『晓星』。」
巧倩随著他的身影及手势,两人更形亲密。
这时,卢氏说话了,「狄岸呀!你对流空剑的了解并不少於怀川,怎麽印心师父没把剑传给你呢?」
「呃……怀川一向学得比我好。」狄岸表情怪怪地说。
「娘,我们不如把『流空剑』送给狄大哥,好吗?」巧倩终於放掉剑,兴致勃勃地对母亲提议。
采眉的怒气陡地升到胸口。这男子原就来得突然诡异,不但打扰了她们平静的生活,如今竟还要拿走剑,莫非这是他真正的目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走了出来说:「流空剑怎么能送人呢?它代表的是正义和公道的大无畏,是我们夏家的精神,得永远留在夏家的!」
怀川转头看她,那么年轻秀丽,却又严肃冷漠的一张脸!过去几日,她真的做到该有的贤淑典范,远远地保持著距离,把他当成会咬人的狗一般。
这就是她要当的烈女吗?怀川若不是她丈夫,一定只有尊重;但实为她的丈夫,就有一种蠢蠢欲动念头,想逗逗她,看她是否如表面上的一心一意和不苟言笑。
「嫂嫂,剑挂在墙上多可惜呀!我们把它送给狄大哥,才能伸张正义与公道,名剑方有用武之地嘛!」巧倩说。
「因为是名剑,才要更加小心,若随便落入不明之士手上,岂不成了为非作歹的器物?如此一来,不但毁了这把剑,也毁了夏家的一世英名。」采眉说这些话时,看都没看怀川一下。
怀川扬扬眉,以为她拘谨守礼,没想到一开口竟是犀利不饶人。看她绞著帕子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的愤怒,毕竟她还年轻,不能完全做死了心的木头人吧?
「狄大哥不是不明之士,他是怀川大哥的朋友……」巧倩急急地说,恨不得能道出真相。
「嫂子说得很对,我是有些来路不明。」怀川自嘲完後又说:「不过,有剑不练也真浪费,流空剑既有阴柔招式,不如让你们姑嫂来学,既可防身,也可传承。」
「好主意!」巧倩雀跃地说。
「如果狄岸愿意教就太好了!」卢氏点头说:「依夏家的家风,并不反对女孩子学点防卫武功。」
采眉有些措手不及,她虽非缠足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可也没想过要舞刀弄剑,成为公孙大娘一派的女子。
「在这乱世,有点功夫是比较安全。」怀川带著笑说:「若大家不反对,那就巧倩学『晓星』,大嫂习『寒月』吧!」
「为什么,我觉得『寒月』好玩多了。」巧倩说。
「依个人性情不同,你是活泼纯真,如曦晓之星辰,大嫂……呃!较淡漠寡情!如寒江之孤月。」怀川笑得更大声了。
他根本是在骂人嘛!她说他来路不明,他就说她淡漠寡情。采眉正想表明她死也不学剑的念头时,怀川已闪到她身後,用一手环住她,并扶剑入她掌中,两人成半月的姿势。
「因寒而露冷为霜,霜白遍地,寒气又复而侵人。」随著怀川的话,他们以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的圆。
由外人看来,那像是一场渡塘的鹤舞,但采眉却觉得自己忽冷又忽热,男人的怀抱和气息她从未接触过,更别提那握著她的粗厚手掌,在在都是冲击。她感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几番想脱逃,然而,他的缠绕是这麽得紧,让她一点控制的机会都没有!
「放开我!」快速旋转中,采眉终能说话,并得了空踢到他的膝盖。这一踢,几乎费了她吃奶的力气,或许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但至少令他乱了阵脚,圈圈才停下来。
采眉觉得狼狈极了,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尴尬气愤过,一种被轻薄的感觉频频朝她袭来,若是大姑姑,恐怕要气得自断四肢了吧!
她喘着气,惊看夏万和巧倩都没有谴责或认为不妥的脸色,相反的,他们还一脸的有趣。卢氏不用说,因为喜欢狄岸,所以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赞赏。
而那该死的狄岸更笑达眼底的说:「大嫂的悟性和反应皆快,有习武的天分。」
大概是太生气了,采眉再也顾不得淑女之姿,一把抢过流空剑走向卢氏说:「娘,我为怀川守节,讲的是清静,绝不练什麽晓星或寒月。而剑是怀川留下的,可惜也好、浪费也好,我也要守著,才不枉他的一场牺牲。」
巧倩想说什麽,怀川连忙阻止,声音转为歉疚地说:「大嫂说得没错,是狄岸失礼了,若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唉!我这瞎眼老太婆也不知你们在闹些什麽。」卢氏摇摇头说:「采眉是夏家的好媳妇,一切都由她做主,练武和剑的事就听她的。至於狄岸,也是一番好心,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善意,也很久没这麽开怀了。」
真诚和善意?经过方才的种种,采眉已经不确定了。
最初,来者是客,虽然行迹可疑,但见他讨好卢氏的孺慕姿态,还颇像性情中人。但几天下来,他有些反客为主的迹象,夏万对他百般恭敬,巧倩更和他行仪不拘,今日,他又籍习武之名侵犯到她……
采眉紧握著剑,「寡妇门前是非多」是大姑姑说的,她当初就该请他走,才不会烦恼无穷。
怀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差错了!
他实在不该去惹采眉,只是一切太荒谬了,他有母不能认、有亲不能奉,内心的压力非笔墨能形容,而采眉更是荒谬中的一部分,夫在身旁,她却必须有模有样的守节,人都不在了,以娇美青春葬一把剑,又有何意义?
正如他对王世贞说的,可怜的女人……他又何苦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涟漪,不但动口,还动手呢?
* * * * * * *
狄岸走了,已走了半个月。
而他暂居的二十多天,几乎成了采眉生活中最大的试炼,尤其是在和他那场剑舞「寒月」的风波後,更成心结。
她总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特别是他的声音,像某种呼唤。她心的紊乱,全因狄岸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个年轻男子吗?
以前母亲曾说过,未婚女子不该随便见男人,甚至连未婚夫也不例外,因为意不定,就容易著魔,采眉不相信,还断言守贞和守节都不难。
这些日子她却问自己,她该不该割耳、割鼻、断发以绝欲念?而狄岸碰过她的手,她又需不需剁指及截掌?
为何她的心老是不受管束,老是违反守贞、守节的原则呢?
有时,采眉又不觉得事情有她想的那麽严重……总之,心上下起伏及矛盾,直到狄岸离开,才令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如果狄大哥在,我们就不会糊得这麽辛苦了。」巧倩不舍狄岸,一天总要提他好几回,和采眉的想法正好相反。
采眉裁著厚窗纸。入冬了,卢氏咳得愈加厉害,吹不得一点风,她们姑嫂为糊窗纸,已经忙了好几天。
「我好想狄大哥,希望他能回来过年。」巧倩又说。
「他自己有家,怎麽会来我们这里过年呢?」采眉提醒她,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呃!他……他是孤儿,没家的。」巧倩立刻说。
卢氏由床上坐起来,咳了一会儿,采眉立刻侍奉汤药。
「娘,你很喜欢狄岸,是不是?」巧倩偏还要讲。
「喜欢呀!他老让我想起你大哥。」卢氏回答。
巧倩实在有股冲动想说出一切,但常常话都在嘴边了,又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今天母亲都讲得那麽白了,何不乾脆承认?
她吞了香口水,才要出声,卢氏又说:「可他毕竟不是怀川,怀川是极坦率的孩子,人聪明却也单纯,但这个狄岸却爱藏心事,城府颇深,特别还留了个胡子,就让人有几分距离感,真要亲近也不容易。」
卢氏记得的是家变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怀川,因为她没想到怀川能活著,就估计不到他在生死存亡间,个性会有某种程度的成长及改变,有时甚至会判若两人。
「还是娘对人比较了解。」采眉赞同地说:「狄公子行踪神秘,又和我们非亲非故的,留下他,对我们目前的情况而言并没有好处。」
「不!狄岸一点也不行踪神秘,他是反严嵩的志士,特别到这海岸来收集严家勾结倭寇的罪证。」巧倩不愿采眉对怀川有不好的印象,因此说:「而且,他也不是非亲非故,他其实……」
这时,夏万站在门口,手里端著刚烧好的火盆,还故意咳一声说:「情姑娘,狄公子的身分和任务可不能随便说,这倭寇事人人闻之丧胆,千万别让老夫人和三姑娘担心受怕。」
巧倩想起大哥的千叮咛、万交代,才乖乖的闭上嘴。
「巧倩,想想你嫂子的话也没有错。狄大哥人虽好,但毕竟不是亲人,很多事必须有分寸,我眼睛盲了,但心并不瞎,知道你将狄岸当成怀川,难免会松懈男女之防,有时就忘了形,我因为看你开心,也不忍打断你的兴头。」卢氏继续说:「但你十八岁了,明年就要做杜家媳妇,我还是非管不可。你嫂嫂饱读诗书,谨守三从四德,是你的好榜样,你凡事要多听她的,我才放心。」
巧倩有满腹的委屈,对亲哥哥表达兄妹感情还被视为不端庄,真是百口莫辩,却也只能闷闷地在一旁听训。
吃过午饭後,采眉和巧倩姑嫂藉著天光在并排的绣架上绣一幅屏幛,有孔雀石榴、双蝶牡丹、鸳鸯戏荷、凤凰穿梅等应嫁的图案。
在所有的工作中,采眉最爱刺绣,不只是那五彩丝线的艳丽令她忆起豆蔻年华的美好也让她回味那几年的待嫁心情,和藏著对怀川的思念、对婚姻的憧憬,谁知仍缘悭一面,梦想注定要破灭呢?
於是,鸳鸯、凤凰、花开并蒂及花好月圆全都束之高阁,不再与她相关,唯有此刻,为小姑准备妆奁之时,才能再次沾染那麽些许美丽的馀屑。
她轻叹著,望著针上的绛红及雪青绣线发呆。
巧倩将椅子移近,「大嫂,我今天早上有些急躁,说话也不太得体,该给你赔礼了。」
采眉收回心思,微笑著说:「赔礼倒不必了,我一点也不介意。或许你觉得我太严厉了,但女孩家要守的礼就那麽多,一不小心或忘了形,就会惹来麻烦,所以要时时警惕。」
巧倩看著眼前这如花般的脸庞,才大她两岁,就显得如千年古井式的老成,她又不禁问:「大嫂,你对狄岸到底有什麽看法?是厌恶或欣赏?崇敬或排斥?」
怎麽还要扯回狄岸?采眉正色说:「巧倩,你此刻心里要放的人是杜家少爷,而不是其馀不相干的人。」
提到未婚夫,巧倩不免忸怩,忙说:「放他做什麽?以後都要见到腻的人。大嫂,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分寸的,我以前和大哥、二哥的感情很好,他们都极疼我,狄岸和大哥很像,我亲近他是很自然的事,绝对没有邪念。」
「我相信你的心是单纯的。」采眉点头回答。
「你还是没告诉我对狄岸的看法呢?」巧倩又逼问道。
「能有什麽看法?!」采眉摇摇头说,「在我心里守著的就是怀川,其他人对我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你没见过大哥,甚至连幅画像都没有,怎麽去守呢?」巧倩更进一步问。
「你不是读过孝经、女箴和女则吗?守的是贞淑节操的信念,作为女子的道理,心正,行为就正,有何不能守的?」采眉反问。
「若我说我大哥就是狄岸那模样,见狄岸如见我大哥,你有什麽感想?」巧情仍不死心。
那段话又仿佛另一个考验,狄岸的形貌浮现在采眉的脑海中,像挥散不去的魂,有时沉郁、有时落魄、有时孤傲、有时畅笑……如欲求六根净去,消除魔障,於是采眉冷静地说:「没有感想,你大哥并不是狄岸。」
「若说狄岸对你有些想法,你要听吗?」巧倩再问。
其实这是她瞎编的,怀川很少问及有关采眉的事,偶尔巧倩提到,他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在舞「寒月」剑法时有那麽一点招惹意味。
怀川曾说目前没有容纳妻子的空间。
巧倩常不解,既是夫妻,有名分的,为何相逢不相识?但她也只是想想,三年来,夏家天翻地覆,若样样都要有理,永远也怨恨不完,但面对这两个人,她有扮红娘的兴趣,可惜碰钉子的时候多。
果然,采眉站了起来,微怒地说:「我不要听!巧倩,你若再提『狄岸』二字,我就不帮你绣嫁妆,到时可有你急了!」
唉!好心没好报,巧倩只有埋头绣自己的鸳鸯了。
采眉不断地在心里想著大姑姑,像定神的菩萨像般。
大姑姑说要「熬」,不只「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数十年自我禁闭的熬,是比一死还困难的熬。
她努力捕捉怀川的声音,但最後全变成狄岸的,仿佛入了心的魔,无法驱散。
她又拚命的刺绣,但手下的绛梅皆成模糊的红……
* * * * * * *
腊月寒冬,四面一片萧索。这段日子以来,怀川不断穿梭在闽浙沿海,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有一次还乘船在如天般高的浪中到达「无烟岛」。
无烟岛如棋盘似的交错纵横,水道曲折迂迥,散布在蓝海上,如一串美丽的翡翠珠链。
岛上有庙,但因无人祭祀而颓倾;有屋宇,也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怀川试图探寻每个崖洞水洼,除了海鸟盘旋外,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叫李迟风的人。� ∈率瞪希谫量芪遥⒙糯伟洳肌复绨宀恍硐潞!贯幔睾<咐锝源ツ炕牧梗怀伺级囊淮笃翁锇谆ɑǖ氐阕褐蜕傩淼娜搜掏猓蟾哦伎梢杂谩杆兰乓跗唷顾母鲎掷葱稳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