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瞥他一眼,发现他盯著她,似在指责:我不是你的玩具。
她畏惧地别开头。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脚下似陷在泥泞里无法移动。脑袋却似在转动地球仪上转来转来,几乎没令她昏了头。
该怎么办呢?
假装昏倒好了。
但她从来没有昏倒过,不知道正确的预备姿势——或者做这个假动作不需要预备姿势?谁知道啊?
那那那……那假装肚子痛好了。她刚刚杂食了一堆东西,这藉口应该满有说服力的吧?
骗肖耶,她个儿虽小,但身强体健,她的胃恐怕连石头都能消化,这种藉口她假装不来啦。
烦恼地,她抬起头,决定坦白从宽。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有些话我一定得说,其实我是一个没有办法对任何事情认真的人,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小时候,只要我对一件事情认真,我就会得到相反的结果,而且每一次都这样,屡试不爽,真的。
「像我以前很喜欢玩洋娃娃,结果没过多久,娃娃就被我玩坏了。我六岁那年,还曾经很认真地假装自己是神力女超人,可以从楼梯上滑下来,结果我摔断了一条腿——当然现在已经好了——我还曾经很认真地祈祷,可以有好心的人来当我的爸爸妈妈,但是每一次来圣安娜之家的夫妻最後带走的都是别的孩子……还有还有,我很认真的,几乎已经认定安娜妈妈就是我的妈妈了,可前几年上帝还是带走了她……」她心头揪得都痛了起来。「每次我一认真付出就会有不好的结果。最在乎的东西总是最容易离我而去……」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而现场则陷进了异常的沉静。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几个念头——
郎彩这些话一如往常,是个玩笑吧?
毕竟,娃娃每天玩每天玩,当然很快会玩坏。
而从楼梯上滑下来当然很容易发生意外,这跟认不认真假装自己是女超人没什么关系吧?至少跟「认真」这个主题没有直接的关系。
最後,原来郎彩是个孤儿……?
而且她现在看起来快哭了?!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是玩笑话,江云冰都已经无法回头地走向她,扳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她了。
他在她耳边狂吼:「什么叫做认真付出就会有不好的结果!你的洋娃娃会被玩坏,是因为你天天玩。东西玩久了就会坏,这道理你不懂吗?还有,不管任何人异想天开想从楼梯上滑下来,只摔断一条腿算是很不错了,更何况你现在还有办法健步如飞,这不是蒙主眷顾是什么?上帝是很照顾你的,不然以你的个性,收养你的人要是被你吓死,岂不造就了你的罪孽,阻碍你进入天堂大门?而你的安娜妈妈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你还惦记著她,不也算是另一种定义的存在吗?」
他说的,正是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你自怜够了没?」呃,不包括这句。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
「我三岁开始学琴,八岁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演奏,同时拿下全国儿童钢琴大赛第一名。十五岁时拿到美国史特拉汶斯基青少年国际钢琴赛评审奖。十八岁时又拿下国际萧邦钢琴大赛优胜,这还只是我参加的比赛里的一小部份。学了那么久的钢琴,没有人敢说我只是凭藉幸运或天才,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地对待钢琴,你说,我这么认真的学琴,难道也会遭遇不幸吗?
「当然,不幸的事情的确也是有的。小三时我左手受过伤,有两个月不能弹琴。我母亲车祸後手部神经受损,也无法再弹出完美的钢琴。我爸爸因此离开我和我母亲,故事听起来的确是很令人低落,但这是因为我很认真弹琴所造成的吗?」
不仅是郎彩被吓到了。就连江云冰自己也有点错愕。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赤裸裸地剖析自己……还是在她面前,在众人面前!
其实,郎彩原也没打算吐露自己的过往,实是因为情势所逼……然而在听了他刚刚说的话後,她真的有些被吓到了。
甚至其他人也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今晚是自揭疮疤的日子吗?
「呃……」刘宗奇搔搔头道:「其实我一直到国小四年级都还会尿床……」
「据我家人说,我以前喜欢把绿豆塞进鼻孔里,差点窒息而死……」孔令维说。
「真的,你怎么没提过?」秦宝蓁很是讶异。「其实我也曾经幻想自己是住在孤儿院里的小甜甜……」
「这你也没提过啊。」孔令维睁大眼睛。小宝从来就不像是那种会看卡通的人。
「我很怕狗……」龚千雅说。她鲜少显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在人前,她一向都是坚强的。
刘宗奇立即道:「有我,别怕。」龚千雅随即瞪他一眼。
「我骂哭过一位我的国小女同学,其实我一直很後悔,但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就转学了。许多年後,我有时候还是会梦见她。」李慕恩也供出自己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霎时间,所有人又再度噤声不语。但没有人抱怨气氛的诡异与不寻常的寂静。
因为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想想自己过去、而如今仍耿耿於怀的一些事。
仔细想想,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不能抚平的伤痕。如果有,也只是因为没有好好地去检视受伤的地方,才会不知道原来旧伤早已痊愈,真正尚未痊愈的,其实是没有勇气去揭开疮疤的那颗自以为敏感脆弱的心。
而那份勇气,其实正存在於每个人的内心。
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郎彩首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摸摸脸颊,轻声却清楚地道:「我明白了。」
所有人都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看著脸上又恢复笑容的郎彩,十分佩服她自我痊愈的速度。她是那种跌倒了不仅很快便能爬起来,而且还能够对著膝盖上磨伤的伤口哈哈一笑的人。
说真的,他们都很羡慕她。
但郎彩也有自己难以克服的弱点。
「你准备拿我怎么办?」江云冰很不喜欢扮演这种小媳妇似的角色。但他必须确定郎彩的心意。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已经任由她玩笑般的占据了他心中特别的一个角落。月累日积,逐日深切的,她在他心上挖了一个大洞,让他一旦失去她,心就无法完整。
他无法再忍受她玩笑地看待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郎彩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微微一笑。「对不起……」
江云冰霎时脸上血色褪尽。
「我实在不该那么不认真。」她摇摇头,下定决心似的说:「可是我真的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到符合你期待的样子,因为我就是这副德性啦。」无奈地摊了摊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可能还是会经常忍不住对你开一些五四三的玩笑……」
看著郎彩窘促不安的样子,血色又渐渐回到江云冰脸上。「别再说了……」
郎彩听若未闻地绞著手指头。「叫我永远不说话,我一定会死掉……」
「又没人叫你永远不说话。」唉……
前所未有地焦虑起来。「啊,要我老老实实、正正经经的过日子,我肯定会疯掉的——」
「彩、彩、彩!」他才觉得他快疯掉了。大手密密实实地捣上她那张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的嘴。江云冰叹了口气道:「可以听我说一句不需要翻译的话吗?」
嘴被捣著,她只能瞪大双眼,点了点头。
「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能认真地看待我们之间交往的事。」顿了顿。「这要求会很过份吗?」
她摇了摇头。其他人也同意这并不过份。
满意的,他又问:「那么你愿意吗?认真的想一想再回答我,你愿意跟我一起试试看吗?我是指,认真的交往?你愿意吗?」
郎彩抬起手指了指他捣住她的大手。表示她要讲话。
他松开手。
大大地吸了口气,她抱住他,大声地道:「我愿意。」
江云冰才要露出微笑,又听见郎彩加了一句——
「让我们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吧。」
龚千雅低声向大夥儿解释道:「她最近重看了日剧『相亲结婚』,有点中毒了。」
其他人谅解地点点头,只有江云冰笑。「好吧,就让我们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吧。」
所有人一致认为他们疯了。即使是秦宝蓁和孔令维这一对情侣,在这么年轻的双十年代,也还没想过现在的交往一定会以婚姻作结。更何况……这应该是他们俩各自的初恋吧。
根据统计,初恋情侣结婚的比例似乎不太高喔?这么早就要永远绑在一起,不觉得太莽撞了吗?
然而,他们都白担心了。
只见郎彩笑嘻嘻没正经地说:「怎么样?我刚刚的表情像不像『相亲结婚』里面的松隆子?」
江云冰眉结跳动。「有时我真想掐死你。」
以情杀案做为今晚的最高潮?眨了眨眼。「真是令人难忘啊。」她微微笑,叹了一口气,突然感性地对众人道:「不管过了多少年,我想我都会记得,曾经,我们有过一个如此如此值得记忆的晚上。」
郎彩总是如此难以捉摸,没人料得到她何时会开玩笑,何时又会正经地说出一些感性的话。
她拉著江云冰一起朝大家伸出手。「朋友?」
其他人笑了一笑後也伸出手来。「嗯,朋友。」
七双手交握成一个向心的圆。相聚一刻,友谊历久更弥新。
第八章
「云冰,你在吗?」江蔷霓走进寂静冷清的琴房里,没看见回家过暑假的儿子,只见到那台被冷落已久的钢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台伴著儿子长大的钢琴渐渐失去了弹琴者的注意力。琴房也不再回荡著琴音。若非江云冰仍在其它地方继续练习钢琴,她可能会怀疑是否他已经对钢琴不再有著往日的痴迷?
在琴房门口站了许久,犹豫的,江蔷霓定向那台散发著无限寂寞的老钢琴,揭开覆盖其上的布罩,打开琴盖,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美丽的琴键,心头仍感觉得到那份遥远的痛。
这是那个人……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实在是很讽刺。
他走了,却仍将他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她。
原以为她终将可以把他们的过去忘了,然而那日在江云冰的双钢琴演出里听到那名陌生女孩的钢琴时,所有前尘往事又一古脑儿的涌了上来。
江云冰的双钢琴琴伴,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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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郎彩正要入睡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她立即睁开眼睛。
暑假期间,许多学生回乡了,留在学舍里的大概就只剩下他们这种以校为家的人了吧。连龚千雅都不在,正觉得无聊呢。
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头探出窗外,以为会看见在夜里游荡的野猫,却没想到会看见一个站在她窗下的大男孩。
时光仿佛倒退回几个月前,她推开窗子,听见他大声告白。而几个月後,他们的生活已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脚边躺著一颗石子,双手松松垂在身侧,俊容仰看著她。「下来,玛格丽特。」
郎彩趴在窗前,睡过的发比乎时更凌乱的披在肩上。圆圆的小睑盛满好奇。「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吗?」他的双手够强壮可以接住她吗?
「走楼梯下来,玛格丽特。」
「好吧,安东尼,就听你的。」
谢天谢地。江云冰松了一口气的想。要是她决定从二楼跳下来——很像是她会做的事——他可不见得能够接得住她。
没有等很久,她穿著拖鞋和睡衣奔了下来,身上只带著一串钥匙。
看著她身上的小熊维尼图案睡衣,他有点怀疑地问:「就穿这样?」
点点头。「不然咧?」
「算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给你。」
郎彩看著他放进她掌心里的钥匙,眼里充满兴味地道:「你房间的钥匙吗?」他们几个男生各自在温州街那里租了一层楼,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参观过他的呢。
「不。」他眼中藏著笑意地道。「下次你再要爬天窗以前,可以先用这把钥匙试试看後门的钥匙孔。」
郎彩楞了一楞。她这辈子唯一爬过的天窗是……学校音乐大楼里二○六A琴房的天窗!但,他怎么会知道?
「啊!你——」她大叫出声。
一只大手及时捣住她的嘴。这动作由他做来,真是愈来愈得心应手了。
「唔唔……唔……」郎彩讲不出来,只得挥动著双手表达自己的意见。
江云冰很好笑地看著她的脸道:「你知道吗?音乐系里传说著一桩离奇的故事,传说在二○六A琴房里有著一台,会在无人的午夜时自动弹奏的钢琴。传说中,过世的女学生因为舍不得心爱的钢琴,而在午夜时自地狱返回……」
察觉到郎彩已经不再挣扎著嚷嚷,他放开手,还她说话的自由。只见郎彩眨了眨眼,表情变得很梦幻。
「好美的传说喔。」
「这是一个鬼故事。」他提醒她。
那……「好美的鬼故事喔。」
「你就是那个鬼。」
「也许我不是喔。」郎彩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怎么会在午夜时到那间琴房去的吗?」
察觉出某种酝酿中的阴谋。「不是因为……只有那间琴房天窗坏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郎彩的思绪飘到好几个月前。「不过一开始是因为某天晚上,我睡不著,便出来散步,结果经过音乐大楼时,突然听到一阵很悦耳的琴声,当时我心里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半夜时到学校练琴?身为好奇宝宝的我,当然是义无反顾地爬上楼去一探究竟啦,结果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江云冰皱起眉。他不太喜欢郎彩现在这样神秘兮兮的语气。如果她想编故事骗他……「别瞎掰。其实你什么也没看见吧?」
「宾果!」郎彩弹了一下手指。「我的确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耳朵里仍听到从那间琴房里传来的钢琴声,时间……正好是午夜……」
一阵凉凉的风突然吹进了巷底。
他一点儿也不相信。「还真会胡扯。」
「是真的啦。」她说:「我还记得当时我听见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祷。」
「当当当当……」她闭上眼睛低声哼起一段旋律。
一会儿,睁开眼睛,旋律嘎然终止。「你不相信啊?」
「不相信。」郎彩的话可信度向来不高。
委屈的,她哀怨地看著他。她又不是放羊的小孩,居然不相信她。呜……
「可是我很相信你说的故事耶,要我是那个早逝的女学生,可能也会放不下自己心爱的钢琴,舍不得见它日夜寂寞……」她眨了眨眼,看著他问:「安东尼,你有没有拥有过一台对你来说很有意义、很重要的钢琴?」微笑地。「我有过哦,那是一台很棒很棒的大钢琴喔,当我心情很不好的时候,只要能够摸摸它,就会开心得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了。一台没有人弹奏的钢琴是很寂寞的,它没有办法向人倾诉它的心事,因为琴音是钢琴唯一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