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逃亡,已经三天,还是五天了?灵眸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只知囊中的干粮与水几乎用尽,而中原依旧遥远。
苦役生活严重摧毁了麻礼的健康,他一直病得昏昏沉沉,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死去。
长时间的跨坐让她的双腿痛得要命,执缰的手也酸痛不已。入夜后,草原回荡着野兽的嚎叫,她感觉到前从未有的无助。
相似的路已走了不只一次,同样的风景也一再重复,她想,他们一定是迷失方向了,因为就在刚才,她拾获了昨天她丢在路上作为记号的碎布。
无奈的她只希望能早些碰见牧民,好打听前往中原的路径,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竟突然下起大雨来。
“噢!”她哀号了一声。真是倒楣,刚才明明还阳光灿烂的呀!
她催马快走,可才跑了几步,她立即灰心的想到,天地茫茫,四处皆雨,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 ◎ ◎ ◎
看这足迹,她似乎早已了迷路。雨珠打在邪莫尔的脸上、身上,更狠狠的击在他的心上。眼看倾盆而下的骤雨快速冲散她的足迹,他也担心她单薄的身子无法承受这狂风暴雨。
唯一令他较为宽心的是他已非常靠近她了,但他仍必须尽快找到她。抹去脸庞的雨滴,他驱马疾驰。
不多时,她纤细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瑟缩的小身影令他心疼。收住爱马狂奔的脚步,他以手势下令一干人等都在原地待命。然后,他无声、果决且迅速地接近她……
冷雨湿透了灵眸的衣衫,腹中忽然泛起的隐痛亦让她皱紧了眉。也许是刚才就着雨水吃那块干粮惹的祸吧!
大雨迷糊她的视线,四野的昏黑似乎潜伏着什么危机,让她顿觉忐忑不安。听见身后急驰而来的马蹄声,她正庆幸有了同伴,却在认出马上那熟悉的身影后,倏地脸色惨白。
“你怎敢逃离!”
邪莫尔的声音冰冷而严厉,像鞭子般抽打在她的身上,疼得她直打头。看见他的手臂上盘着邪恶的黑色长鞭,她害怕的咽了口口水。他要鞭打她吗?她好怕、好想逃走,但看向昏迷不醒的麻礼,她知道这回该轮到她来保护他了。
“你要就罚我吧!麻礼是无辜的。”她挺直腰杆,鼓起勇气开口。
“可恶!”她总是护着那个麻礼。无法控制自己的妒意,他狂暴的挥出一鞭。
“啊——”灵眸吓得抱头,蜷缩起身子,但预期的疼痛并未产生。
悄悄抬头,她发现他那一鞭是击中地面。她正松了口气,不料,坐骑却因受到惊吓而突然狂奔。猝不及防之下,缰绳从她的手中溜走,她失去重心的向后倾……
老天!她会摔断脖子的。“夹紧马腹!快夹紧——”邪莫尔焦急地喊道,双腿一夹,胯下的黑马长嘶着向前冲。
她当然知道要夹紧马腹稳住身体,可酸软的四肢却拒绝接受大脑的命令。坐骑直立而起,她的双足再也踩不住蹬,整个人像布袋一样被摔向地面。
“不——”恐惧席卷而来,他策马前冲,伸长猿臂却只抓到她的指尖,他仍晚了一步,她的指尖滑出他的掌心。
他滚鞍下马,一个箭步来到她的身边,手指探向她的鼻息,直到感觉她微弱的呼吸,他才安心。
“唔……”她痛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眸。
“还能动吗?”他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手脚,仿佛她是个易碎的娃娃。
“我……没事。”灵眸才想安慰他,可腹内突然加剧的绞痛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啊——”
“怎么了?”邪莫尔冷静的面具瞬间崩裂。他情急地抱起她,却发现手上沾了黏稠温热的液体。他的心中一紧,大声命令,“火把!”
随从们听令而来,霎时间,火把照亮了黑夜。
半跪在草原上,他让她靠枕在自己的膝上,抽出垫在她身下的手臂,这才发现手臂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液。
“怎么会这样?”他手足无措的看着满手的鲜血。
眼睑沉重,而腹中的绞痛一阵大过一阵,灵眸痛得泪水四溢,一双手绞扭他的衣襟,沙哑的问:“我怎么了?”
“你不会有事的。”强自镇定的邪莫尔握住她的柔荑安抚道。
他心痛的明白她是小产了,自她体内剥离的是与他们血肉相连的结晶,可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知道自己正逐渐失去她。巨大的手掌紧紧包裹她的小手,仿佛想借此将他的力量传递给她。
“单于,出什么事了?”一时弄不清情况的呼衍黑幕问。
“大血崩。”邪莫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掌管整个草原,却留不住她心爱的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力一点一滴的消失。他不觉眼眶发热。
闻言,呼衍黑幕才注意到他的匈奴袍上沾满了鲜血,当机立
断的指挥大局。“你、你、你、还有你,快马将巫医接来。”他大声调派人手。
以她的情况,快马奔驰会要了她的命,可若她再这样流血不止的话,就算最快的汗血宝马也无法及时驮来巫医救她的命。现在的情况着实令邪莫尔左右为难。“这是哪里?”他得找到最近的穹庐安置她,然后设法为她止血。
“单于,这是灵族……”呼衍黑幕犹豫着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邪莫尔忽然想起这是灵族旧日的驻地。十八年前,阿爸正是在这里毁灭灵族,将他们变成奴隶和活死人的。据说这一带飘荡着灵族人的灵魂,因为这儿不但是他们生息繁衍的土地,也是每个灵族人最后的归宿。
“我……好累……”说完,她的眼睑渐渐合上。
“不!别离开我!”摇晃她柔若无骨的身子,邪莫尔嘶吼道。在她立下血誓的那一刻,便已将生命交到他的手中,即使灵族的神明也不能将她带走。“不许睡!你敢睡,我就杀光你的族人!”束手无策的他只能想出这个威胁的办法。
听出他话里的血腥,她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不……要。”
温柔的抱着她,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灵眸,求你……求你为我留下。”他的眼窝湿润,流下了男儿的热泪。
“单于……”呼衍黑幕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解下披风沉默地遮在他们的头顶上蔽风挡雨。
所有的随从见状,纷纷解下披风,草原上立即出现一道风雨的屏障。
“我以血族单于的名义起誓,她若死去,我会让所有的灵族人为她陪葬。”邪莫尔对着空寂的草原大喊。
单于疯了吗?所有的人面面相觑。后来他们才明白,他是在向先知释利挑战。
草原依旧飘雨,阴煞之气似乎更浓重了。
“单于,您看!”一名随从忽然指着远处道。
远处,一道火龙逶迤而来。雨忽然停了,空气中隐约可闻火把上燃烧的油脂气息。
◎ ◎ ◎ ◎
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因为她快死了,也只有这时,灵族的活死人才能光明正大的离开单于陵。“就这里吧!”病弱的兰婆婆示意送葬的队伍停止前进。
随行的灵族人迅速在原地搭起穹庐,将兰婆婆安置妥当。
不久,她就能与死去的亲人、族人团聚了。兰婆婆躺在榻上,平静地等待神的召唤……
“你们不能进去!”
“滚开!”
听见男人的咆哮,然后传来一阵阵人体倒地的声音,兰婆婆气虚的询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尚未得到答案,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火把的光亮。她眯起眼睛一看,竟是邪莫尔——那血腥单于顿突的歌给!
“救她,你一定要救她!”他的脸色苍白,眼里有着爱情的热焰,以及担心失去的恐惧。
“她?”兰婆婆侧头一看,这才发现被血族单于温柔抱持在怀中的竟是她的孙女灵眸,那个她从未投诸于爱,却百般算计的女孩,也因为她,灵族人才有归葬故地的机会。
“求求你!”几百年来,血族单于第一次在灵族灵巫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我愿意赐你等自由,以作为报答。”只要能救灵眸,不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当灵族武士敲响神面鼓时,他将结束血族单于的血腥统治……
原来,这古老的预言是这个意思!惊愕过后,兰婆婆大笑出声,“呵呵~~咳……”这也许是先知释利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她就能得到永远的平静了。“取我的药箱过来!”
撑起虚弱的身子,兰婆婆接过族人递来的药箱。“你们都出去,我要向神明祷告。”她指示族人。
“是。”
族人领命后,各个恭敬的离去。
瞥见邪莫尔仍留在原地,她指着问口说:“也包括你,血族的单于。”
邪莫尔不舍地看了眸一眼,便顺从地走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兰婆婆死了,而灵眸则终于逃出死亡的威胁,谁也不知道兰婆婆是怎样施救的,不过,邪莫尔宁愿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奇迹。
再度进入穹庐后,邪莫尔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拨正她的小脸,他在那她刚恢复一分血色,却仍有九分苍白的唇瓣轻轻印上一吻。
“我爱你,灵眸。”即使她真要毁灭他,他也不在意了。
◎ ◎ ◎ ◎
灵眸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多久,只知道她一醒来就觉得全身酸痛。“我……”她的黑眸里满是浓浓的疑惑。
“你昏睡了三天。”眼见她终于醒来,已经三天没合眼的邪莫尔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麻礼呢?”她隐隐记起昏迷之前的事。“你杀了他吗?”灵眸颧声问。
即使他占有她,让她怀了孩子,可她仍忘不了那个男人!激愤之下,他一拳击在柱上,把支撑着穹庐的十六根柱子打断了一根,穹庐立刻塌下一角。
见她因受惊吓而蜷缩起身子,他觉得懊恼,于是放软语气说:“我找了最好的巫医替他看病,他现在可比你健康多了。”
“哦!”放下心事,她这才觉得腹中好空虚,“我是怎么了?”
“别担心,你只是失去孩子罢了,我们还年轻……”他的声音带有压抑的伤痛,可是她并没有注意到。
“你当然不要紧了,反正若羌居次很快就会为你产下子嗣的。”失去孩子的伤痛让她变得尖酸。
“我根本不在意子嗣,我只在乎你啊!”邪莫尔为之气结。
他的确希望获得延续他俩血脉的子嗣,但在她因流产而几乎丧命时,他诅咒那为她带来痛苦的胎儿。
即使再渴望拥有长得像自己的歌给,也期盼有像她的五稀,但如果得到子嗣的代价是失去她,那他宁愿绝后。
“可我在意啊!”天!她甚至不知自身的不适是因为有了孩子!她哽咽着,泪水满腮。
“不许再胡思乱想,乖乖喝药吧!”邪莫尔端过才刚吹凉的药汁要她喝下。
“我不要!”灵眸别过头,却不小心打掉他手里的碗,药碗落到地上碎成数片。
对于她的任性,他并不以为意,一心顾虑她虚弱的身体要调养好,药是非喝不可的。“来人啊!”他吩咐属下煎药。
不久,接过新煎好的药,他捺着性子劝哄她,“乖,吃药。”
“你走开!”她生气地赶他走,见他固执地不愿离开,她便使出花拳绣腿招呼他。
邪莫尔不在意被她当作沙包捶打出气,却怕手里的热药汁会烫伤她,只得暂时退后身子避开。孰料,她一个重心不稳,竟从榻上滚了下来。
“啊——”她当场跪在榻旁满是来不及清埋的碎瓷片上。
扔开药碗,他情急地抱起她检视伤口。
他仔细为她挑出伤处的碎片,却发现她并未发出吃痛的叫声,他困惑的抬起头,“痛吗?”
她面无血色的摇了摇头。她的双腿竟毫无知觉。
老天,这不可能是真的!
“灵眸……”他伸手想碰触她,恍然间竟觉得他的手上沾满了她的鲜血。他缩回手,抱着头自责的想,是他让她失去自由奔跑的权利!是他的自私害了她!
无法忍受她憎恨的目光,他选择落荒而逃。穹庐外,他悲痛地狂啸,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邪莫尔……”听见他悲伤的嚎叫,她的心好痛。
忽然间,失去孩子的痛苦已不那么强烈,她好想安慰他,告诉他她已经不恨他了,可她的双足无法行走,只好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啰!她微笑地想着。
但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属于她的穹庐……
“唉~~”灵眸轻声叹息,数不清脑海里是第几次浮现邪莫尔的身影。没有他的日子,她的心空荡荡,幸好重见天日的灵族人与百废待兴的事务需要她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她也开始学着如何担起一个族长的责任。忙碌的生活让她不至于因思念而萎靡。
这段期间,麻礼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并传授她制胭脂的绝技。这项技艺一直是灵巫的不传之密,但当年麻礼带着她到遥远的中原避难之前,她的爷爷破例传给了麻礼。
数百年来,这兰氏胭脂为灵族带来财富,也是灵族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之一。不过,没有蔫支也就无法制作胭脂,所以,在灵族沦为活死人的岁月里,兰氏胭脂便消失在世上。如今,这项技艺令灵族撑过最初的艰苦。
即使一切都上了轨道,但族里的事务仍占据了她的每一个白昼,她刻意让自己一刻也不得闲,可任何事都填补不了她的空虚。
邪莫尔呵……他的名字常在她的心中翻涌,思念他的情绪亦越来越强烈。在那些独眠的夜里,她经常怀念起他那双霸道而坚硬的男性臂膀……
他肯定是厌倦她,也忘了她的存在,否则,以他之前对她的独占欲,早就该出现在她面前了。疑虑啃咬着她的心,让她变得更加瘦削。
她知道麻礼与族人都在为她担心,她也想忘了他,就像他忘了她一样,可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摇头甩掉这恼人的情绪,她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这天,新收的蔫支被捣成浆汁,并加入极酸的饭浆,经过长时间的搅拌与沉淀后,族人将其倒入熟丝角袋悬挂在穹庐的一角沥水。等明日将半干的凝状物捻成膏瓣阴干,即可制成闻名匈奴的兰氏胭脂了。
灵眸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以往这时麻礼早已回来了,怎么至今都未见着他的人影?她疑惑的想着,膝上的书册突然滑落到地面,她探下身去拾,却因探得太急,以致整个人跌出木轮椅倒卧在地,轮椅则顺势滑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噢!”捶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她深深地感到挫折。
无法起身的她只能无助地坐在黑暗中,任夜色吞没她孤独的身影,静静等待麻礼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