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聆听著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来,又被人由背後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著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於他了。
那黑濛濛之处有窸窣声,燕姝问:「那是什麽?」
「鹿群吧!东番岛内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说。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点头,指向东边问:「岛再往里走,又是什麽?」
「据说是顶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黄泉的谷地,几乎人鸟绝迹,我比较有兴趣是东番的沿岸形状。」他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紧她的小手,「跟著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一起探究东番的海岸内陆,我要带你去看我平户有樱花纷飞的家,还有浡泥的大庄园,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你胆子够大,我们还能去真腊寻那埋了几百年的宝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著从未有过的认真,声音中漾著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这从不是我这一生的……目标。」他令她昏眩,口齿不清,又努力的维持镇静说:「为什麽?为什麽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樱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顺的江户姑娘,我大哥说你在各港湾都有女人……」
「别听你大哥胡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们面目模糊,和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你是永远的,属於我李迟风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想娶任何人!」他略为激动,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动,再听见这段话,教她如何不心荡神驰?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树干移开,稍离他一段距离说:「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划下额头这道疤时,就脱下缠脚布,立志不结婚。请你打消这念头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过我原来的生活,继续我原来的志业。」
「什麽志业?一个皇帝封的『观音』,就可控制你一辈子?你就假观音之名,年年迎妈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间当个女巫士……」他说。
「不是女巫士!我很认真的在学习,学如何医病解困、如何为人排解纠纷、如何帮助那些虔诚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气地说:「总比你在海上争权夺利,互相杀伐,当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好吧!我宁可当女巫士,也不愿担海盗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迟风急躁地说:「但也不要老说我杀人放火。论杀人,我绝杀不过大明天子;论放火,也没有大明官吏放得多,当我的夫人毫无可耻之处!」
「又是狡辩!你为何不让『风狼』洗刷掉倭寇的恶名呢?」她此时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势力那麽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让沿海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蹂躏流离、家破人亡之苦?」
「我们试过了!你忘了吗?六年前,我的义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结果却被大明朝廷将了一军,死得凄惨。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还有『海疆为不征之地』的圣旨,凡是海上贸易及征探,对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恶和非法,我可不会笨得回陆上自寻死路。」
「你不肯回陆上,我又不愿到海上,根本毫无婚配的可能。」她哀伤地说:「不要再谈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大步踏过,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诉我,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
他的脸只在寸许之外,浓浓的眼神和山林强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动弹不得的魔力。他的手来到她的胸前,拿著那小金丝笼後,就静止不动。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脚皆软,背後的夜如一堵墙,断了她的退路。当他揽住她的腰强行要吻她时,像是浇灌的热流,由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不在沸腾中,而她的内心更有一把火,让热流源源地不竭止。
这就是男女夜半的闺房情事吗?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从未想过一点肌肤之亲。如今,整个人在迟风怀中,他吻到她细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这就是所谓的销魂滋味吗?
是东番的月,蛮荒的夜,男女纵情交会的林间,南海沁暖的风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庄严都遗忘在无际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雳一般,王伯岩手拿大木棒杀劈过来,月光下,真像是鹰枭猛兽。燕姝惊得站不稳,和迟风的缠绵温存也恍惚是梦,不该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麽了?三更半夜诱拐她,是什麽意思?」王伯岩又叫又跳的,拉著燕姝就到他身後,「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这种下流伎俩?」
「这哪是下流?我们是定情。」迟风笃定地说。
燕姝真想往地洞里钻,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残或抵在迟风的胸口?那身体及心头被他扰起的混乱,令她百口莫辩,无法自明,只能霞焚满面!
这时,火把纷纷燃亮,寂静的夜充满人声的骚动。燕姝发现林中又走出几对男女,都是习俗默允下的幽会。
一些大员社妇女叽叽呱呱地将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们则和迟风来回对话著,最後还哈哈大笑。
「他们在说什麽?」王伯岩有不祥预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时,大员社要举行盛大欢宴,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礼,包括我和燕姝在内。」迟风缓缓地说,并微笑地看著燕姝。
「我根本没有同意嫁给你!」燕姝惊愕地澄清。
「按大员规矩,亲吻就算。」王伯岩欲插嘴,迟风又说:「你最好别闹事,他们视婚礼为神圣,你若有不敬行为,到时要削人头,我也爱莫能助了。」
「李迟风,婚配是两厢情愿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夺的方式对我,我不承认,也不会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说。
「你也喜欢我的吻,不是吗?」迟风淡淡地说,并要妇女们带她回竹屋,「好好准备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说过风狼诡计多端,别和他单独相处吗?你为何不听?」王伯岩对著远去的妹妹大吼,又转头对迟风骂道:「你就非要毁掉燕姝,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那整船的货,浡泥的香料园和鸡笼的一半金矿,仍然是你的。」迟风一样是平静的表情,「大舅子,火气别太大,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庆典吧!」
燕姝几乎是脚不著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从浦口城郊迟风绑架她起,都是亦侠亦盗,没见他杀人抢劫,只知对她这人质还算厚道,甚至有几分倾慕,戒心就渐无。
今日才见识风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该和他谈,她一个单纯女子,怎斗得过历尽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屡次想收服「顺风耳」失败,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无能,意志不坚,该怎麽办呢?
* * * * * * *
篝火午后就已燃起数堆,铁片口琴不时嘹响,孩子们早在那儿嬉耍跳舞,唱著呜呜的歌曲。
燕姝和大员的新娘们坐在大竹屋内,她身上仍穿著倭女服,只在颈间戴著小金丝笼,玛瑙、珍珠、金锁片……林林总总,垂络沉重。发盘高,绾著簪环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内心始终无法平复,沉静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这样糊里糊涂的嫁掉。
竹屋内,王伯岩和兄弟们大嚼大喝,满脸喜悦,已无原先的愤怒,到处说「当迟风的大舅子,他认栽了」。
燕姝的双手扭绞著,就在方才,她到溪边,伯岩大哥乘机塞给她一块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写的字——
伺机而动,降俞家军。
草促成书,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们的困。大哥会在一夕间改变主意,必定也是为她的幸福著想。
地下已放了许多食物,有鹿肉、猪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满怪味的百草膏,当然,还少不了大量的酒。
她看著太阳逐渐西移,染红竹林,鸟如翦影,在云霞里飞翔。忽然,迟风出现在她面前,人蹲著。
他穿著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矫健的腿和膀臂,头发插上羽毛,胸前挂著贝壳齿骨,脸上画著线条,完全是大员勇士的模样,比平日更蛮悍危险。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 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著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麽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後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麽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著,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著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於,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後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後,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著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著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处隐隐栖著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开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著白布,迎著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後、前後、前後……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天呀!他并没有醉那麽厉害,但要找燕姝时,一切已太晚。迟风在几条船上踩来踩去的,竟毫无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湾了,往前追必遭俞家军的袭击,可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再一次见她消失吗?
「大哥,要不要用炮来阻止他们?」潘子峰间。
「笨蛋!你用炮或火铳,明军必也反击,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吗?」迟风止不住怒气说。
「王伯岩和王姑娘都太可恶了,枉费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们的船也算惩罚。」有人说。
迟风手一扬,叫道:「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终於,看到大船上的军士,他们开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东番岛已化入灰蒙中,树林呈层层暗影,一轮又圆又大的月,由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满月,迟风说过。是的,全世界没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贴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军聚合了愈来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欢呼声,「风里观音」回来了,并带著流浪多年的兄长归队。
溟茫的鹿仔港边,扑通一声,迟风在大夥的意外中潜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确定燕姝平安上船,没有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