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大人还是非除去这贼首不可。」俞平波低声说:「只是当众问斩时,贼首太赢弱了,不太好看。」
「等伤好再杀?大荒唐了!」王伯岩冷哼一声说。
燕姝的泪已乾涩,人彷佛是空的,只盯著俞平波静静的问:「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内幕,知道『招降』是假吗?」
俞平波本是义正辞严,但见她凌厉的眼神,莫名地心虚说:「你很清楚沿海各地倭寇为祸的惨状,你出生时还差点遭毒手。剿寇几十年,军民疲惫,大匪擒不到,小匪抓不完,这回好不容易逮到李迟风,为了靖海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齐心协力的。」
有良知?燕姝冷冷的说:「李迟风已为朝廷立功,徐首辅答应封他总督一职,他也将确保海疆平定。你们一搅局,不是又要制造新的混乱吗?」
「一个海寇入朝堂当总督?燕姝,你太天真了,那闽广可是会成为走私者及倭人的天堂啊!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海寇都是没仁义道德的!」
这话太刺心,她说:「迟风说,你们利用完他就会杀他,我还说戚大人是正义化身,要他相信我,却没想到堂堂大明亦没诚没信,这算有德吗?」
「他杀人如麻,还求什麽诚信?」俞平波说:「我明白你的气愤,但李迟风一死,海寇如去两翼,以後再也不会为乱,不是很值得吗?」
「不会吗?你忘了汪直死後的严重流窜吗?」她说。
「汪直案是时机不对,如今贼匪已在消灭边缘,大头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俞平波又说。
「我并不那麽乐观。李迟风在海上的庞大势力你们没看到,也非闽广几支匪寇可比,我劝你们三思而行。」王伯岩说。
「没错,杀了李迟风,群龙无首,恐怕乱子会更大。」燕姝下床说:「让我去见戚大人,我要和他谈!」
「威大人不会见你的,而且,燕子观已被兵官守护,你暂且好好休养。」俞平波说。
「我被软禁了吗?」她的眼中发出厉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爱你的德,更敬佩你向来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当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无法表达,「你是我们的观音,替我们平乱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离去後,那段话仍在屋内回荡不绝,字字敲心。
谁是妖魔?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迟风七岁由长坑迷失,绵绵岁月到遇观音,他一直试著走向她,为她而改过迁善,以她为锚、为家人,把生命托付给她;而她所做的,仅是亲自送他上死路?不!观音只有救人於苦海,没有人毁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归天,她亦不能怀著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著一张脸说:「你立刻到永宁的『醉月楼』去找个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联络迟风的海上兄弟,他们会想办法救迟风的。」
「这一联络,不是又成大乱了?」王伯岩迟疑地说。
「早乱,总比迟风死後无止尽的乱好吧?」她接著又说:「如果可能,快马到南京找个叫做狄岸的人,或许他也能救迟风。」
毫无选择下,王伯岩只有照办。唉!只怕又要担罪了。
燕姝则望向窗外,清冷得忘记是何季节。遗失了季节,就如同遗失了自己,所剩的,就只有欠万众的爱与命了。
第九章
失心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岁次乙丑。
自去岁深秋,燕姝大病一场後,人更清瘦。她仍迎妈祖,仍为信众解惑,但露面的时间愈来愈少,想取得她亲制的绢袋香膏,也不似从前容易了。
这个月官场盛谈的是严世蕃及罗龙文在北京遭斩首之事,闽人又不免提起风里观音的功绩,连带的想到李迟风。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著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後,几天之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著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
她有时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会出现在何处。
一旬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妈子和丫鬟,自己暂回翁舅舅家,结果,燕子观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烧掉,震惊了浦口城,妈祖宫一下子涌进害怕的香客们,谣言纷纷。
翁炳修担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铺,这甥女观音,以前是荣耀,现在则是灾难,他实在「供养」不起呀!
最後还是戚继光讲义气有魄力,将燕姝接到自己的总兵府,藏在重兵围绕的深深庭院中。
这就是她此时所站的处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树,枝张根盘,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则默默地发著呆。
长桌上,云纹笺有她秀逸的细字楷书,抄著三段字
陈靖姑,福建罗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临盆时锦云覆室。自幼聪慧,精修道法,後嫁刘杞为妻。靖姑本好生济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怀孕之体祈雨,妖缠其身,道力过损,脱胎而亡,年二十四岁。
林默娘,福建甫田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弥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医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阳节,辞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诵经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岁。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华正盛,人间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岁,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边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张笺是一首俞平波刚找给她的「澎湖诗」,是唐朝施肩吾写的——
腥躁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灵明媚的眼底。那个学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绝不饶她,亲手要杀死她的人。
燕姝转过身,提起朱砂笔,在地图处的福州点了下去。迟风的下个目标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脚步声恰恰响起,进来的是戚继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姝妹,又有坏消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话直说之人,「总兵府今日接到李迟风的信函,他要我们交出燕姝妹,否则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烧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这……他是说话算话的狠角色,但燕姝妹如果落入他手,必凄惨无比,我们大家一定得小心计画。」
「怕什麽?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决生死。」戚继光愤恨的说:「我们如今第一要务,就是将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燕姝毫不受惊吓,手上的香囊甚至继续缝,未曾停顿,「我去!李迟风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个人同时瞪大眼。
戚夫人说!「燕姝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条呀!」
「我明白。李迟风一心要取我命,才能发泄愤恨,不再骚扰海疆。」燕姝静静的说:「我当了八年的观音,早准备好要舍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救闽广百姓,不是比费千军万马来征讨好吗?」
「就怕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他海盗的本性。」戚继光说。
「我会让自己死得有价值的。」燕姝看著他们说:「我心意已决,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
「不行!事情是我引起的,计谋是我设的,你完全无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继光板著脸反对。
「戚大人,你怎麽做都是为国,丝毫没错。这其中还有我和李迟风的私人恩怨,我认为自己该去才会去,你就顺……我们的意吧!」燕姝说。
在一旁几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终於忍不住了,「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单独谈谈呢?」
戚继光夫妇忧愁著脸,点点头走出去。当屋里只剩兄妹两人,王伯岩激动地说:「我不许你去!李迟风报起仇来狠毒无情,像胡宗宪和罗龙文都没好下场,我绝对不能让你进虎口,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会怎麽对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岁,也该成家了吧?我已经托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闲话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刚满月的儿子吗?这是爹娘在天之灵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传承,你可不要再东飘西荡了。」
「你……你在说什麽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还有远嫁的慧妹姊和回乡的玉嫂,很遗憾我走之前没能见她们一面。你有空,请替我去探望她们,并说燕姝向她们问安。」她一样温柔地说。
王伯岩这才搞懂妹妹是在交代遗言,不禁红了眼眶,跳起来说:「胡闹!胡闹!我绝不让你去的。我见过李迟风处决叛徒的样子,就在无烟岛,还记得那个十字木头吗?绑著晒掉一层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块块丢入大海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呀!」
「尸骨无存?那倒是个问题,我还一直想飘到哪个神山名峰当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边,孝他们於黄泉。」燕姝的脸上竟还有笑意,「这样吧!挑我几件衣裳和几个茉莉香囊,做个冢,我的魂会认路回家来的。」
「你还说!」王伯岩的男儿泪已当场奔流,掩住脸说:「不行就是不行!戚家军、俞家军有千万将士,怎能眼看你一个柔弱女子牺牲呢?我宁可自己去,这件事所有的起头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会遇到李迟风,我才是罪魁祸首!」
「哥,人间的一切,皆因缘前定。或许早在赤霞天妃宫那群燕子飞起时,就注定好这劫难了。」燕姝说:「我真的不怕不怨,谁也不怪,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能为万民为死,是重於泰山之死,而且……是一种归宿,能死於自己所爱男人之手……」
「爱?你李迟风?」王伯岩猛地抬头说。
「这或许是我该死之因。我是爱他!可我是风里观音,我多珍视这名号,像临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该洁身自好,为民祈福,但却去爱上一个海盗。」燕姝恍如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这不对,却克制不了那爱恨嗔痴,和他夜半私会,耳鬓厮磨。我不守妇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妈祖、不配当观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不!你一点都不该死,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动的说:「求求你,让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让我代替你去。」
燕姝叹口气说:「你忘了吗?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远不会甘心,那已经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视著才画上的朱砂点,福州,她果然是神机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针针的缝,时日不多,她的动作可要快些了。
* * * * * * *
那多像海神迎亲的队伍呀!
燕姝倒没有盛装,一身飘然的雪白,发简单的绾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风萧箫兮东海寒,观音一去兮不复还。她回头看,戚继光夫妇惨淡的面容、戚家军将士的凝重、亲人们的不舍,还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种击筑狂歌的冲动,天地辽阔,人却因爱恨受限而变得渺小!
再回头,仍不见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伤心而不忍来送别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划小舟,会有风狼的船来接驳。在独自伶仃向海洋时,俞平波大声呼号,「燕姝,我誓死为你复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净你的冤!」
「不要复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战争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说:「千万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头,在风中飘扬著,她的泪入眼眶,彷如见亲人。船上的人不多,没有迟风,但她认出了潘大峰,皆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像乌云压顶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处,一切熟练且无言。船向东行,若到无烟岛最好,那儿有晨岚夕霭,春去秋天的燕子,气象万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无烟依稀影……当个无烟的魂,至少年年能见迟风踪迹。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机缘,虽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间,也要拚命守住真灵,留住魂魄,从此行走海中,救那些在狂风暴雨里挣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觉已过中午,春阳温暖。船里的兄弟们都是迟风的亲信,见过燕姝多次,虽咒骂过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现见她临死的安静,还不时露出笑容,只觉毛骨悚然。缟素白衣,彷佛他们载的已是一美丽女鬼……
礁石一块块亭立海面,无烟水光,滟潋照人。燕姝站了起来,一样的良辰、一样的美景。仿佛又回到两年前,迟风於此牵绳缆,荡跨沧浪到水尽号,像个天真孩子般地展现他的海洋天地,甜中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独木,也发现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迟风曾於此和她谈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终於到了码头,石屋仍在,绿树苍翠,但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船只不多,人也不多,没有往日的高阔笑声。残破小庙也在,她突然想起当初绣的妈祖像是否安然?
没有迟风,极目皆不,只有樱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从前的温柔友善,且充满著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