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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3页    作者:言妍

  迟风跟在汪直身後,回头看,隐隐约约中,长坑镇的方向冒著黑黑的浓烟,而大片海滩地上,已没有白茫茫的晶莹,只散堆著人和狼的尸块,还有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他找不到父亲的残骸,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会有何命运,在极度的惊骇中,他只本能地往最安全温暖的地方依靠。

  若是他听得懂倭话,就可以知道汪直和倭人头目杉山义丰,正在谈有关他的话题。

  杉山义丰是日本平户的一个藩主,因长期内战的一再失势,土地大减,养不起人,便想著做海外生意。原来和中国也是怀贸易之心,但中国朝廷拒绝驱赶,在买卖无门,又不甘亏本的情况下,才采用走私的方式。

  而当走私也不成时,就沦为劫掠的强盗了。

  「为什麽要单单留下这个男孩呢?」杉山义丰问。

  汪直沉吟一会儿,只微笑的说:「你听过张士诚吗?」

  「嗯……不熟。」杉山义丰皱著眉说。

  「哈!你当然不熟,他是好几朝前,和我们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一个失败的英雄。」汪直说。

  杉山义丰一听到失败的英雄这几字,感觉颇合他这落魄浪人,便催促著说:「那个张……是怎麽样的人?」

  「张士诚出身盐枭,在苏浙一带很受人爱戴,有一阵子声势还胜过朱元璋。只可惜个性优柔寡断,又太重情义,败给了朱元璋,最後在南京自杀身亡。」汪直叙述著。

  「可惜!可惜啊!」杉山义丰叹口气,「世间多少兴亡!」

  「张家为怕灭门之祸,几个儿子混在难民群中逃出,藏在民间,还改了姓名,以求苟活。」汪直继续说:「其中有一支流徙到闽地,改称李家子孙。」

  「李?你是说李久佩和这个小男孩都是……」杉山义丰睁大眼说。

  「没错!如果两百年前的风水倒转,得江山的是张士诚,那麽,今天坐在北京金銮殿里的将不是朱厚熜,而极有可能是我们手中的这个孩子。」

  杉山义丰一听,立刻对七岁的迟风另眼相看。

  在日本地最重阶级和血统,天皇之子是天皇,武士之子是武士,工匠之子是工匠,这个叫做李迟风的男孩,既然有个差点当皇帝的先祖,想必也流著英雄豪杰的血液吧?

  杉山义丰大笑起来,一高兴,便拍了拍迟风的後脑袋瓜子。

  迟风莫名其妙的向前倾跌几步,回头瞪视那些倭人。

  这回倭人乾脆用唱的,嚎了许多怪腔怪调的歌曲。

  *  *  *  *  *  *  *

  迟风以为会让他惊奇的事不会更多了,但几天下来,所见所闻无时无刻不是新的东西。第一次扬帆出海、第一次在碧波万顷间、第一次到礁石环绕的小屿、第一次见识倭人的生活。

  这一切,减少了他离乡及丧父之痛,只偶尔睡在那小小的角落,望著银星闪烁的天空时,会想念父子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惜除了哭,还真不知该如何走回那熟悉的岸上。

  他们栖藏的岛叫无烟岛,岛上布满奇形怪状的巨石,海道复杂狭小,若不是很有技巧,还无法登陆。

  迟风先是被那成群的燕子吸引去,它们斜翅飞来飞去,濡著水烟,在蓝天黑石下,看起来十分美丽。

  「这是从浡泥一带来的金丝燕,春天就北上东海来筑巢。它们的巢很珍贵,是朝廷官员的最爱。」汪直说。

  「浡泥在哪里?」迟风比较好奇这个。

  「浡泥在遥远的南洋,在吕宋下面……呃!吕宋在东番下面……东番呀!是澎湖屿东面的一个大岛……」汪直愈说愈复杂,於是笑笑,「小子,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迟风的确很想学,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这无烟岛上有探不完的险,每个洞穴及滩缝他都不放过,以这荒海不毛之地,竟还有比列的石屋和一座小庙,让人住得舒舒服服。

  「以前是住人的,洪武年间海禁,硬强迫百姓迁回大陆,这儿就荒废了。」汪直说。

  更怪的是,石屋内还有女人,皆穿倭式衣服、木屐和留著一头乌黑长发,说起话来极轻柔好听。

  她们很疼爱迟风,其中一个常服侍汪直的名叫樱子,更专门照顾迟风的三餐及梳洗。

  然而,这种种都不如几天後来的一艘船,教他惊奇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船型比他所见遇的都大,桅杆数不清的多,两边舷上全架管孔,後来迟风才知道,那是放火铳炮的。

  而自船里走出来的人穿著到膝的皮靴,短袖衣和短裙,他们的头发像被太阳晒焦的金黄,眼珠则是失去颜色的蓝白,仿佛妖魔般,又彷佛得了什麽绝症的怪胎。

  「他们是佛郎基人,从比波斯更远的葡萄牙国来的。」汪直由那些怪胎手里接过一幅羊皮绘制成的航海图。

  这是迟风第一次见识到地图,一块块的大小岛上附著线般绕来绕去的文字。那一刻,他觉得大海真神奇,可以变出不同的地方和人种,比大陆家乡有意思多了。

  这黄发蓝眼人是汪直去暹逻做生意,经澳门时碰到的,他们请他当领航员,来到中国沿海,却没想到飓风先把他们吹到了日本,反而和倭人的藩主们搭上线,成立了彼此合作的关系。

  此次攻击赤霞和长坑,也因关系到佛朗基人的丝绸及瓷器买卖,所以他们参与了一份。

  货拿到手,他们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门。

  汪直将迟风带在身边,想让他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迟风回忆起这一段,尽管早已身经百战,但童年的初次远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学会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维持平衡又不会呕吐;学会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两船间飞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杆的最顶端,更是他的拿手绝活。

  很快的,脱了几次皮,晒成小黑炭的他,倭话和佛朗基语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们走的是澎湖屿一线,有段是海流甚急强的黑水沟,正是前一年因飓风而无法接近的目标。

  在大船离开无烟岛三天後,迟风看腻波浪和海鸟,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现。

  在一个晴阳历历的午后,当他吊在桅杆极目眺望时,在白蓝强烈的映照下,忽见一大片浓浓的绿色,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那是什麽?」迟风稚声地问。

  「东番岛。」汪直回答说。

  「有人住吗?」迟风觉得那青翠的绿在濛濛岚云中,恍如蓬莱仙境,说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据说有东夷人,但我没有真正见过。」汪直说。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挤过来欣赏,那高壮的巨脚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长,忍不住赞叹一句,「Ilhas  Formosa  !」Ilhas是岛,Formosa是美丽的意思。

  迟风後来了解,佛朗基人穿过半个世界,看见茂美蓊郁的岛屿,都爱叫「福尔摩沙」。

  也许西洋来的人都记不住,也发不好「东番」这两个音,因此「福尔摩沙」就成为这大岛的特有名称。

  船平安到达澎湖屿,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迟风一直记得那旺盛充满生机的浓绿,但真正能泊进大岛的湾岸,向岛内探索,则是好几年以後的事了。

  第二章

  命定

  河畔青燕堤上柳,

  为问新愁,

  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後。

  ——冯延巳·鹊踏枝

  嘉靖四十二年夏,岁次癸亥,闽东浦口县城。

  今天是天妃娘娘出巡祷祝的日子,妈祖宫前人潮挤得水泄不通。铃铃铃!殿内有黄袍道士洒酒念经文;当当当!殿外是巫士们洒血赶妖魔。各种牲礼祭器,花花绿绿地排列著,令人目不暇给。

  远远望去,宫庙的青瓦顶宇,香火缭绕,紫气冲天,而人仍不断由各地聚集前来。那些百姓大都走了几个时的山路,身扛所有的家当,如此跋涉,不过是怀著一颗最虔诚的心,想求一年的平安顺利。

  他们的心是急躁的,因为这数十年来,不歇止的天灾人祸,让百姓们连苟活都成了无奈。

  人祸自然是指倭患。沿海的几县,常燎原成战场,倭人来时凄惨,官兵经过时亦苦,终年没有宁日。

  好不容易偷个平静时日能出海捕鱼,偏偏又遭逢飓风,吞没船只,连个尸骨都找不到。

  在这凡事靠天的情况下,人们对女海神妈祖的信仰就更热烈了。

  尤其是这两年,有个皇帝赐封过的活观音住进了浦口城,每次祭妈祖,就由她现身亲迎,更使得此地的妈祖宫声名远播。有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看那观音小姐一面,彷佛她就是天妃娘娘降世的化身,能带来福泽。

  在万头钻动,长炮短炮噼哩拍啦的声音中,不时可听到本地人对外乡人介绍著,「这观音小姐姓王,闺名燕姝,是翁家的表小姐,平常是不大见得到的。据说她十三岁时就显神通,被选入金銮殿内,陪皇帝一起祭天,来保佑天下万民康泰。」

  「她真的那麽灵验吗?」外乡人问。

  「当然啦!传说她就出生在妈祖娘娘的香案桌下,那时外面的海贼可是杀得天昏地暗,而当她落地时,妈祖还派燕子来掩盖她的啼哭声,这不是受万灵庇佑吗?」

  「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外乡人连声说。

  「可不是吗?」本地人说:「自从这位『风里观音』来了以後,我们浦口城方圆百里内,再没有倭人来犯,连俞总兵都啧啧称奇,特地派他的儿子来参拜哩!」

  俞大猷总兵是福建地区最高的抗倭指挥将领,连他都对「风里观音」另眼相待,可见王姑娘有多厉害了。

  外乡人的眼眸内问著光辉,脸上布满真心崇敬的神情。

  「来了!观音迎妈祖了。」许多兴奋的声音叫著。

  是那一顶缀满鲜花的漆红彩轿,金碧辉煌的轿身飘飞著长长的彩带,一位盛装丽人坐於其中,如被瑞霞团绕,根本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呀!

  外乡人一辈子没见过那麽美的景象,不禁眼眶微湿。若不是前後左右挤著人,他说不定真会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哩!

  *  *  *  *  *  *  *

  翁炳修是真的跪下来,只差没有磕头了!

  怪怪!在这举城欢庆的时刻,平常最爱亮相,显示自己富贵双全的翁大老板,怎麽会在书房内,头冒冷汗又簌簌发抖呢?

  翁家是浦口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他们的店面占满最繁华的大街,卖的有从江浙、安徽、江西,甚至北方内地来的各种货品。

  若你开口要暹逻或苏门答腊的香料珍宝,翁家也有,但在海禁政策下,千万别问来历,否则,东西没到手,还会遭惹一身祸。

  如今他们养了个活观音,声势更是扶摇直上,在这迎妈祖的大日子里,店前早摆著大碗吃、大碗喝的流水席,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忙碌的夥计们一直在纳闷,向来不错过这呼朋引友场合的翁炳修怎麽会不见踪影呢?

  过了中午,一位理帐的管家想起有事要向老板报告,匆匆穿过店的後门。

  後门外是个天井,两边各有圆形的水糟专供拴马和喂马用的地方;正对面是一道极高的白墙,有门无窗,为翁家的私宅,没经召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管家看看左边的水槽,见那匹红棕色的马仍静静地在那儿喝水,便想到早上到访的客人卜先生。

  卜先生并非生客,大概每年会出现一、两次,带的都是南洋奇货,翁炳修当然将其奉为上宾,不敢有所怠慢。

  但这回却诡异得很,卜先生一来,谁也没寒暄,就立刻和翁炳修关在书房里密谈,连外面的喧天锣鼓都充耳不闻。

  管家深思一下,还是决定不打扰为妙。

  书房在内院右侧的二楼,翁炳修的妻儿甥女都去赶庙会了,仆人也离得远远的,四周非常安静,静到能听见幼鸟在梁下细啼,及风穿过回廊的呼啸声。

  书房墙上那精雕的乳白象牙,被卜见云轻轻放回原位。他转过身,用阴冷的口气说:「王伯岩带著货物跑了,我仍然就只有找你。他很清楚後果,若他不及时出现,浦口必遭血洗的命运,你们翁家到时也只剩废墟一堆了。」

  翁炳修再明白不过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海上走私的暴利。当年他决定赚这铤而走险的钱时,便已听闻私船舶主们的凶狠残暴。

  只是这些年,偶尔出现的卜见云都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士绅状,再加上有甥儿伯岩为外应,两方论起交情,就常令人忘记他海盗残忍的本色。

  「见云兄弟,你晓得我有八十条命也不敢骗你,我对伯岩的下落真是一无所知。」反正跪都跪了,翁炳修就低声下气的继续求饶道:「事实上,从他四年前由杭州逃到海上後,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你可还是我们中间的联络人……」

  「但他不是我的外甥,而是你的外甥,找不到他的人,我们就找你,这道理很简单。」卜见云拿起一对红珊瑚烛台,瞧那彤红凝艳的颜色,一看就知是难得的珍品。他又开口,声调更冷了,「当一个人选择海上的生活时,岸上的亲族就是人质,这是众所皆知的规矩。」

  「见云兄弟,你行行好吧!为了伯岩一人犯的错误,就得牺牲浦口城几万人的生命财产,这太说不过去了。」翁炳修苦兮兮地说。

  「说不过去吗?你仔细想想,过去几年,闽浙粤东一带有多少城镇和财主就是这样平空而起,又平空消失的?是不是像蚂蚁一样?」卜见云刚说完,双手一松,一对美丽的烛台就跌成碎碎断断。

  夭寿喔!那可是连送俞总兵都舍不得送的礼呀!

  翁炳修的心在滴血,但身子也不停地打冷颤。卜见云已表明清楚,人命和财富,在他的眼裹不如一只蚂蚁。

  天呀!这三年多来,自己到底是和怎麽样的人打交道呢?望著卜见云似岗石雕刻般的侧脸,翁炳修心慌地明白了,他甚至摸不透这个人的年纪、个性、来历,和真实姓名呵……

  卜见云个儿结实瘦削,皮肤黝黑,有历尽江湖的沧桑,也有身经百战似的粗犷,感觉是老大不小了。

  但他的眼睛又不同,常闪动著充沛的精力,亮晶晶的,是年轻人才会有的神采。尤其当他逗著翁炳修十岁的小儿子,玩波斯国学来的头巾变银钱的把戏时,真是十足的孩子气。

  或许是这份孩子气,让人失掉了戒心。

  伯岩不就在一封家书中暗示过吗?「卜见云」是化名,此人有一外号叫「风狼」,雄霸南海,一声令下,峰火可遍及沿海诸地。

  果真如此,这混蛋伯岩怎敢把此人得罪了?!

  翁炳修愈想愈害怕,半嚎出来说:「千错万错,都是王伯岩那下三滥的错,我们翁家陪死,也是死有馀辜。只是……我们的死真的有用吗?我再怎麽样,也只是伯岩的舅舅,论血亲,他姓王,我姓翁,他怎会在乎我翁家人的生死呢?你就是杀了翁家及浦口全城的人,伯岩也不会贬一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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