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震天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口,愿意挑鞋。
经过一番波折,他直接将其中一双鞋往两脚一套,决意道:「就这一双,轻快些。」
老女人见状,两眼忍不住要往天花板上翻。「予蘅柹,我从没想到做妳的生意会这么难!」
邵予蘅反而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那双凉鞋,若有所思的说:「Bass的这一款鞋,流行了好些年了吧?」
「妳不会……」老女人眼睛瞋得跟龙眼一般大,「照他那样无厘头的搭法,铁定会坏了设计师的品味的!」
邵予蘅笑了笑,「没关系,震天的品味比较独特一点,妳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帐改明儿妳再找我算。」
唐震天却对付帐这事很有意见。「我有钱,可以自己付。」
老女人没好气地帮邵予蘅拒绝了。「有些生意谈得成,可不是顾客有钱付帐那么简单。我是看在你……」她瞄到邵予蘅的眼色,及时将那一个「妈」字吞回喉里,改口说:「邵校董的份上,卖她面子的。」
唐震天脸一变,说着拳头就握起来了。
邵予蘅赶忙从中缓和气氛,「震天,瞧,都七点十分了,咱们再不把衣物装箱的话,可是要错过班机的!」
唐震天这才黯沉着脸,自行拎了背包往外走去。
第八章
纽约、上中区、四季饭店。
唐震天站在宽广的角窗前往外眺望,映入眼帘的是错宇落户的华楼与金厦,远方半片绿意横生的公园,在耀蓝的穹苍下,被阳光映照得像缺了一角的润泽翡翠。
刚淋过浴的他,头湿发乱,身上套了一件卡其短裤,棉衫随心所欲似地披在他的肩头,一串吊了一枚金质戒圈的金链子悬在他的胸膛上,散发一股无人可驾御的野劲,英姿勃勃得吓人。
他本想好好地打量这突兀却算不上宁静的都市绿地,无奈闷躁摆布着他,让他不得不挪开视野,往下俯瞰熙熙攘攘的万国旗街坊。
几阵敲门声突然传来,分散了他「赏街」的兴致。
「笃、笃、笃!」
「叩!叩!」
门边传来轻重不一的叩门声,预警他访客不只一人。
他心想八成是邵予蘅购物回笼,侍者帮她提上客房来,也就不忌讳这一身装束不宜见客,直接跨步去开门。
门一拉,意外地发现一男一女站在眼前,其怔仲不解的模样不亚于他自己的。
他隐约认出亮眼的短发女子,错愕之余便给了她一个满眼的笑。
她像是被电触到似的僵愕了几秒,然后挪开眼去瞄房号,确定自己没搞错房间后,不怎么领情地问他,「Who are you?」
「Dave。」他简单报上自己的英文名。
「Dave Who?」女子再次问,这次态度已和善许多。
他正要解释,女子身侧的洋人已抢话调侃了,「The secret lover?」然后瞅着唐震天送秋波,眼里藏着许多暧昧的兴趣:为他的「身分」,也为他的「人」。
秘密情人个鬼!
他还来不及为这洋人含沙射影的揣测而发怒,女子已先他一步警告洋人别乱开玩笑,但回头后反而持怀疑的态度追问他,「So, tell us,are you?」
他懒得用英文跟她辩,因为英文破,尚辩不过,所以他将大手一伸,直接将她抓入房,率然地将洋人挡在房外。
门一阖上,他快速地以中文解释,「当然不是。妳觉得邵阿姨是那种养小白脸的人吗?」
她没被他的话惊吓到,只浅笑地为自己刚才的淘气辩解,「我没说她会养啊?但你这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容易引起人家误会。最起码,你让我的朋友误会了。」
她比了比被门挡在外头的友人。「你这样让他出局,怪狠心的,让我出去跟他解释一下。」说完,开门探头以英文轻声对洋朋友说了几句话。
洋朋友将肩一耸,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然后开口说要带另外一个人来。
她摇头,强力反对,蹙眉抿嘴并挥了两下,像驱蝇似的要朋友自行离开。
洋朋友刻意地从门缝打量唐震天,并露齿微笑后才转身离去。
这让唐震天的脸不由得发皱,因为油条惯了的小太保可不习惯被当成「渍糖蜂蜜蛋糕」觊觎。
于敏容总算将人打发走,身子也缩回门内,头才扭正,他人已站在一尺距离内,睁着两粒铜铃大眼瞪着她。
她问:「干嘛!你学希区考克啊!」
他心情不佳,没有闲情欣赏她的幽默,坦白要求她。「我跟妳朋友不同道,请他别太友善。」
她听了,也不友善地睨他一眼,下巴陡扬道:「有断袖癖又怎样?」
他喊冤,「我从头到尾没说他是啊!」
「但你打心眼里就认定他是。」
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下就像条鳄鱼,紧咬着误入歧途的猎物不放。「你这样不『政治正确』,要在美国大都会过日子可难了。听阿姨说,你打算留在美国深造,以后这种情况可能还会发生,届时你就把这种现象当成一种赞许,日子一久,搞清状况后,你也就习以为常了。」
「言下之意,妳是要我识趣点?」
「也不是,你长得讨喜是上苍赐给你的礼物,何必反应过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即使招蜂引蝶,也该有个界线吧?」他可不认为自己的观念落伍。
她给他一个未必尽然的笑。「在纽约谈界线是正直的傻子做的事。你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你无权限制别人的眼光。」
他思量片刻后,决定不与她争论,改问她,「邵阿姨跟妳提过我了?」
「她说你是老家远房亲戚的儿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不妨提醒我一下。」言下之意,她的「没印象」是事出有因,正常的。
「这个嘛……让我想想,好像是她爸爸的女儿的侄子的姑姑的儿子之类的,我这样解释,不知妳听懂多少?」他不愿意欺骗她,这一生他可能会骗很多人,但对她可是尽可能的查白。
「讲话拐弯抹角、吊人胃口,你得到多少乐趣啊?」她睁着圆眼望着他,口气里的挞伐其实多过不解。
他定睛回视她晶莹的目光,不吐一语。
她径自解释,「我大妈是独生女,没有侄子,就算有你这么一号侄子,也没有多余的『姑姑』可以让你认。」
他转了一下眼珠子,继续专注地看着她,心中为她激荡不已,想她的脑子被撞,记忆虽损,逻辑倒不差,久久才挤出一个宇,憋着笑解释,「表的总是有吧?」
她冷静的道:「大妈的父亲是独生子。」
他听了,当下心里「妈的」不停,直到她开口补上一句「倒是大妈的母亲有不少姊妹」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多大年纪了?」她问。
「二十四。」他答得干脆。
「原来是表弟,见了长你两岁的姊姊,还不快点叫人。」
他眼一瞠,怒相横生。原因是,他观念旧,姊姊这声叫下去,别说将来,恐怕下辈子都怕追不到她的人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将唇抿得更薄。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凶相吓了一跳,开玩笑的兴致顿时减半。「不叫就算了,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摆个牛头马面给人看吧?」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吭声。
「好,算我不识大体,初次见人,就在口头上占你便宜。这样吧!我请你出去逛街喝咖啡,并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算跟你陪不是,好吗?」
「妳的道歉我接受了,不必再花钱请我。我进去换件衣服,失陪了。」
「不必换了,把衣服扣上就成了。」
她笑着走上前,帮他将衬衫扣上,还刻意将穿了戒指的金链子塞进他的领口内,嘀咕着,「纯金炼可要藏好,以免走在路上,引起歹徒的非分之想。」摆明就是一副姊姊照顾弟弟的模样。
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段有绑着两个长辫女孩的日子。
他没打算跟她吐实,说自己练跆拳道已上黑带段数,在很多乡亲眼里,算得上是一名「歹徒」。只顺从地说:「我会记住妳的忠告。」
她从皮包里抽出了笔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将留言搁在明显处,回头解释,「给大妈的,要不然她会念。好了,咱们出去逛逛。」随后挽着他的臂,大方地将他朝门拉去。
他顺她的意挪步,只顾虑一件事。「婚礼不就是今晚吗?」
他瞄了一下她乱糟糟的短发与未妆扮的面容,再看她一身白衬衫与黑长裤的打扮,有点担心她会迟返,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是今晚没错。」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跟我带你出去逛街并不抵触吧?」
他解释,「我只是记得老家的朋友们讨媳妇时,那些新娘子都是花整个早上请专业美容师精心打点,我以为妳也需要时间准备。」
「一切已打理妥当,我们只要在七点回到饭店就行了。至于化妆这事,我已习惯,三两下就好了。」
他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眉,细细的观赏,心里的真心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妳人生得好看,不化妆也还是漂亮。」
于敏容闻言,抬眼凝望了他好几秒,对他直得有点硬的赞美不知如何自处,最后挪开眼去,客套地说:「谢谢。」
然后给他一个恶作剧的笑,调侃他一句,「其实你也是啊!还说别人。」
唐震天被她这样一赞美,心中伏起了一线希望,想她对自己有好感,不该只是单方面地卖邵予蘅面子。
可是没多久,他紧巴望的一丝幻觉,就在一家叫「野莲」的茶室里,被她一往情深的幸福语态给扼杀了。
他坐在她对面足足两个小时,见她带着晶亮的眸子大谈另一个男人的种种优点,心情随着她的笑容而时起时落。
他忍不住想,经由于敏容的形容,她那个被西方喻为当代摄影界奇葩的未婚夫杰生似乎有着超凡人圣的美德与才情,让任何凡夫俗子听了不自惭形秽都不行。
来美的旅程中,他也曾兴起过抢妻的谬念,这档野蛮事若发生在中国古代,以他的「职业背景」来行动,虽然违背世俗,却是古已有之、有典可考的事,可惜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又不是纽约的地头蛇,无权、无势、无才情,更无立场,要这样要帅,简直是跟美国境管局过不去。
瞧于敏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即使她没说,他也能体会出她那种「失去杰生,大概就活不下去」的无力感。
爱人能爱到这种忘我的地步,让唐震天多少领悟出过去的傻与痴,他和于敏容之间,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段不成熟的青橄榄恋曲,有起头、没结尾;他强记硬留了一些来解愁,可悲的是姑娘她健忘,对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
他沉默紧锁着眉的模样总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谈论有关来年春天,要跟杰生去尼泊尔登山的计划,轻问了他一声,「我烦到你了吗?」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苦笑。「也不是烦,只是我不认识妳的未婚夫,没有那种参与感。」
她掀眼看了一下天花板,自责地说:「真是对不起,你我初次见面,我就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轰炸你。下次你在街上见到我,可能掉头就把地铁站当成防空洞钻,躲着我。」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他总不好在她兴头上浇冷水,于是和蔼地保证,「不会啦!我还是会客气地邀妳喝一杯咖啡的。」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回给他一记甜笑,不一秒,她的视线略过他的肩头,停伫在餐厅入口,灿烂的笑容也扩散到眉眼。「我的朋友来了,你们三人年纪相仿,绝对谈得来。」说完,她起身让出自己的长椅给新来乍到的朋友,改坐到唐震天身旁。
他顺着她的视线半旋了身,见到两名男子朝他们这桌跨步而来,两秒之内快速地打量清楚他们的脸时,他不可思议地回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大叹世界小得奇妙。
「青云、阿放,快坐下来,我介绍个新朋友给你们认识。」于敏容热络地为彼此引见,「这是我的表弟Dave,打算来这里念书,顺便参加我的婚礼。」
佟青云和齐放的那两张俊脸在正视唐震天的那一瞬间时,微愣了一下。
佟青云先回神开口,「你不会是……」但不敢确定他是否就是他所认识的人。
不到一秒,齐放接口,为佟青云解除疑惑,「你没认错。这小太保就算理了个大光头坐监或出家,我都认得出来。」
唐震天听了齐放含沙射影的话,嘴角微微一掀,打了一个不怎么热络的招呼。「嗳,会在这儿碰上你,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富家子。」
于敏容满脸的疑问,一双美目在齐放和唐震天这两个俊男之间流转打量,两人都摆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倔相。
她静观了数十秒,无人好心开口跟她解释原委,于是壮了胆子,不请自问了。「怎么?你们三人认识啊?」
齐放冷嗤了一句,「从国中一路打上高中的同乡恶友。」
唐震天爽快的干笑一声,纠正齐放。「那是跟你这个富家子才会这样,我和小佟可从没交恶。」
齐放不爽地觑了佟青云一眼。「你这个『莫逆之交』是怎么当的?我跟这个小太保交恶,你岂有保持中立、两边都讨好的可能?」
「齐放,你别这么容易动气好吗?」佟青云摊开两臂,对于敏容解释,「他们两个从国一开始就念同校,因为看彼此不顺眼,每个月起码都要在校外解决私仇一两次。」
于敏容好奇得不得了,回头望着齐放和唐震天。「不会吧?什么事不能好好谈,非得去动到拳头呢?」
唐震天不愿在于敏容心上留下坏印象,一反常态地解释,「齐大少爷暗恋上小佟的姊姊,怀疑我打算跟他争风吃醋,所以,三不五时就放话中伤人……」
齐放赫然打断唐震天的话,「有件事我要郑重更正,我不是看你不顺眼,我根本是打心眼底看不起你。」
然后反问唐震天,「是哪个小混混没事,三天两头到小佟姊姊的教室献殷勤的?」
唐震天坦荡荡地回视齐放,「没三天两头好不好?我是受人之托,送交物品给她。」言下之意,不否认自己曾是混混的身分。
「受人之托?说得真好听。明眼人都知道你跟校外帮派大哥有瓜葛,能送什么样的正派东西?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欢信蝉姊,因为,她本来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
佟青云听到品行不算优质的齐放过分美化姊姊佟信蝉,就忍不住浇朋友冷水。「讨不讨人喜欢是见仁见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