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了,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从那时起,严嵩就感觉到皇上对他的态度变了,由过年宫中的赏赐就看出其间的差别,重心似乎都偏向徐阶那里去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严世蕃又居家守丧,不能随严嵩上班,跟着出主意,害他屡屡犯错,愈来愈有力不从心之感。
八十三岁,也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但子孙无能,以前又得罪过太多人,为留後路,他还是日日苦撑,不敢下台。
徐阶……总有一日会取代他!好在他聪明,还找了徐阶的外甥做孙女婿,这条姻亲路线,非得好好利用不可!
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後,小吏进来说:“报告大人,翰林院庶吉士任子峻到。”
子峻由小吏引领,进西苑,穿过无数宫门,上上下下许多阶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权力的中心,巍峨的气势、破格的召见,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庶吉士任子峻参见大人。”子峻谨慎的行礼。
“起来、起来,照理你该叫我爷爷的。”严嵩摸摸花白的胡子,比平日亲切说:“知道我今天为何找你吗?”
“子峻不明白。”他恭敬的回答。
“哈!哈!内阁首辅召见一名庶吉士,翰林院恐怕是议论纷纷,众人对你也羡慕不已吧?”严嵩说。
“这种召见,确实令人受宠若惊,我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还没有资格入议事大堂,只怕有违礼法。”子峻不带笑意地说。
“轻松点!这有什麽呢?我就欣赏你,正准备提拔你为正式编修,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严嵩好心情的道。
“大人,万万不可,我才进翰林院一年不到,未经考试,如何能为编修?那是状元才有的权利啊!”子峻连忙脸色发白的拒绝。
“状元算什麽?只要茉儿挑上你,你就比状元好上几倍,怎麽能屈就在那个小小的位置呢?今年当编修,明年就去地方做主考,後年回来六部任职,一入内阁後,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严嵩说得很简单,“我的孙女婿,岂能不飞黄腾达呢?”
子峻这下脸都变绿了,“这些茉儿要求的吗?”
“我严家的女儿自然有封一品夫人的命,茉儿如此,她姊姊莺儿也如此,我不会厚此薄彼的。”严嵩并未正面回答。升官谁不喜欢?他以为人人心同此理,却没注意到子峻的表情。
“大人……”子峻还想拒绝。
“还有另一件事。”严嵩自顾自地说下去,“前一回茉儿回来,提及令兄的情形,我查了查兵部的公文,他的确在大同待太久了,只怪你父亲不曾提过,否则我早就帮忙将他调回京城了。”
“大人,卫所和府司镇守有制,保卫边疆乃职责所在,十年、八年未归者大有人在,我大哥从未抱怨,特别调回,只怕是僭权了,会落人口实的。”子峻又赶忙说。
“什麽僭权口实?哼!那些总兵还不是要听我的?”严嵩摆摆手说:“此次令兄回来,我还要加他官、晋他爵,参将或员外郎,任他挑一个。”
“大人,我大哥无功无勋……”子峻急急地说。
“子峻,我从不亏待自己人,你娶了茉儿,任家和严家就是同一条心。”严嵩拍拍他的肩说:“将来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今日我提携你,明日你护佑我,这就是官场上千年不变的道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
子峻走出直庐,才发现里面的气息有多混浊。他望着明黄琉璃瓦後的蓝天,心中淤塞的闷气,却吐不出来。
可恶的茉儿,那一身清灵,已难掩她腐化的心思,她竟想用污秽的手段再一次控制他的生活?
休想!他绝不允许她毁掉任家几世的清廉作风!
子峻离开西苑,直接找的是舅舅徐阶,希望他能劝严嵩打消这循私滥权的作法。
“我试试看,如今严嵩逐渐失宠,或许会对我们徐、任两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徐阶说:“你最好也回去管管你的妻子,免得惹出更多麻烦。”
茉儿!子峻真无法形容对她的复杂感觉。
回到家,来不及向父母解释任何事,他就大步来到茉儿的院落,阵阵笑声由屋内传来,他推开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茉儿正领着复秋和两位小姑替水田衣加工,小青和小萍在一旁缠着丝线。
子峻的脸上满是阴霾,像要起一场暴风雨,那太过明显的怒气,使一干女人都站了起来。
“子峻,你找茉儿有事,对不对?”复秋略知他的心结,打着圆场说:“二蛛、小妹,我们走吧!”
几个女人,包括小青和小萍,一一离去,只留下茉儿,面对着子峻。
室内飘着清香,不知是来自腊梅或茉儿的脂粉。她一身浅紫的花扣窄衫,妩媚而轻盈,常常几日不见,就发现她更美了,而瞧瞧她做了什麽?
子峻的目光瞥向桌上图案华丽的水田衣,刚好给他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你竟敢教嫂嫂和妹妹们做这些东西?你知道我们任家有不允许剪丝绸做水田衣的规矩吗?”
“我没有剪丝绸,这些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没有再多浪费一分钱,全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茉儿被他一骂,才回到正常。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踏入新房呢!
“娘家”两字,更刺激了子峻,他怒道:“我不管你由娘家带来什麽,我任家一向崇尚简朴,只要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准奢侈,更不能要别人也跟着奢侈成风!”
只要她在任家一天?这话听了让人心惊,表示她终会不在吗?茉儿不服地说:“这不过是我们女红的乐趣,何必冠上那麽大的罪名呢?况且,母亲也是同意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这该死的水田衣!”他打断她,并丢下两份起草的公文,“这是什麽?”
茉儿拿来一看,一份是子峻由庶吉士升为编修,一份是子峰由边区升调回京。她天真地说:“这两件都是喜事呀!你为什麽要生气呢?”
“喜事?这果真是你出面向你祖父求来的?”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怒不可抑,“别告诉我说,这是你那无知又无辜的意念在作祟,你那任性的需索,又想左右多少人?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这是错的!”
又是这批判到骨子里的谩骂,茉儿忍住心里的痛,想跟他讲道理,“升官是好事,我看不出何错之有?”
“由你去说,就是错!”子峻气急败坏的说:“我已三番两次表明,我们任家不是你们严家之流,我不买官、不贿赂、不滥权、不攀富贵,我不像一些日日在你家谄媚奉承的人,一心想得个一官半职;我更不是你父亲,凭父荫混入太常寺作威作福;或如你哥哥,不学无术,假冒军功入锦衣卫。我不齿於他们,你却要把我弄成依裙带关系而爬升的无耻之徒?”
“你不是!升编修之事,我没提过,是爷爷欣赏你的才华,认为你学问胜过状元傅承瑞,不忍埋没你,所以才擢升。”茉儿因他的话而感到震惊,努力的想解释,“至於大哥调回京的事,确实是我去恳求爷爷的,但我真的是同情大嫂和萌儿,他们一个见不到丈夫、一个不认得爹,我只想让他们团圆啊!这两道指令,都是出自善意,我不懂你为何要形容得如此罪大恶极?”
他瞪着她,脸上有着无法置信,“我现在很怀疑,你真是无知到是非不明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官、武官擢升全凭一定的制度,不能随个人好恶。你祖父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调谁就是谁!”
“他是内阁首辅,有用人之权……”茉儿辩驳道。
“没错,首辅有选贤选能之权,但你祖父却用来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已堪称李林甫及秦桧一流的奸臣,你知道吗?”子峻说:“张经打胜战被杀,沈錬痛诉时弊被杀,王抒不懂讨好被杀,最惨的是杨继盛,被刀割断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鲜血,都因你们严家而流,你生於严家、长於严家,难道看不见四周不断累积的罪恶吗?”
这些茉儿从来没听过,她拚命想,奶奶向来将她保护在政治圈外,只有姊姊说过,严家受宠於皇上,树大便招风,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众人的毁谤中伤,是大家妒嫉严家的富贵,我……我父亲兄长虽骄横放纵些,家风是不如你们,但我们的确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为也都是顺应皇上的旨意,我爷爷绝不是奸臣……”茉儿激动地争辩着。
子峻瞪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久久才开口,“哈!你是严嵩的孙女儿,我还能期望什麽呢?本以为你冰雪聪明、你读过诗书,还知善恶之分,如今看来,你不仅天真无知,还被腐化了,金玉的外表却只有败絮的内在,我……我对你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茉儿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因为那明明白白及毫不保留的厌恶与批判。几个月不断冲击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使她几乎要崩溃,她最後只能拉住他说:“子峻,求你别再指责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诉我,我要怎麽做才是对的,才能称你的心?你怪我,是因为我是严家女儿,因为我拆散你和高幼梅的婚姻吗?生为严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你告诉我……”
茉儿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动摇子峻的心,他咬着牙,将她反手一带说:“或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房门一开,令走廊上围聚的丫环、仆人差点来不及躲避,他们只见茉儿被子峻拉着走,寒冷的天,她没有披外衣,脚上穿的是绣鞋,步子又小,样子显得极狼狈、可怜,好几次都差点踉跄着要跌倒。
“姑爷,你要把小姐带到哪里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後面死命的追着。
“公子,你可别伤了少奶奶呀!”任良也叫着说。
子峻和茉儿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来到书房,门一关,又把全部的人隔绝在外头。
子峻翻着筴柜,拿出一份摺册,直直地递到她的面前,眼中有着绝然。
茉儿气息未歇,颤抖着手打开那系册青绳,白纸黑字霎时跃入眼帘,开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奸”。
下笔头一句,直指重心就写着——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满眼的无措。
“这是抄自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当然,杨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爷爷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令茉儿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钟般重击着她的心,却无法让她停止。
她歌舞升平的家及家後的血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红地蔓延开来。
十大罪分列出: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类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条条之罪,并非空言,还证举实例,皆骇人听闻。
太沉重了!茉儿顿觉耳热心闷,几乎无法呼吸。
“再看下去!”子峻强迫她。
看到论五奸时,她已双眼模糊,直至那段——笼络厂卫,缔结姻亲……嵩所娶着谁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亲之不得……非通贿不得……
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吗?看她把子峻推进什麽样的局面来?难怪他有满腔的恨怒!
摺册由手中落下,茉儿喃喃地道:“这……这不是真的,我不信,奶奶是吃斋行善的……”
“那只不过是要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愤怒地说:“而我,被逼得成瓜葛、当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赐吗?”
“不要怪我!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在淳化……”茉儿狂乱地说。
“别提淳化!我後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着打断她。
茉儿整个人僵住,轻轻吐出一句,“我……我也後悔,不该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後悔……”
那个“悔”字变成一声啜泣,茉儿霍地打开门,冷冷的风灌进来,她不分方向地跑进雪地里。
“小姐!”小萍试着拉住她。
恰好是回廊向下的阶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绣鞋一滑,茉儿便直直的摔了下去,头去撞到一块硬岩,人天旋地转的昏厥过去,血漫流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溅红了雪地。
“小姐——”小青尖叫着,惊动了全府。
子峻早跨阶而下,看见茉儿眼紧闭、血直流,他的心紧缩着,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请大夫来!快呀!”
她是如此的轻盈,不比一片叶子重,他却要她背负所有的沉冤血债?
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在他每个急急的脚步间!
千不该、万不该,他这才明白,伤在她,自己却更痛;他的一切落魄失意,都是因为太在乎她了,却没想到竟也同时将她逼到伤心伤身的地步!
“茉儿、茉儿!”他终於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她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强烈的痛更是缠扯不清了……
天呀!上苍给他一个茉儿,到底是恩典,还是诅咒呢?
茉儿梦见祖母,见她正在弄吸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约,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锦衣卫逼着他娶我吗?”茉儿逼问着。
“因为你喜欢他呀!”欧阳氏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恨我,这样我宁可当尼姑!你们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着祖母大哭起来。
欧阳氏举起吸毒石放在白乳中,白乳竟成黑色,她叫着,“我要死了,护不了你了……”
茉儿猛地醒来,黑夜中,帐外只有一盏油灯,灯下子峻正看着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但好一会儿後,他依旧没有消失。
她不想见他,又闭上眼,重回她迷乱的世界。
她看见姊姊和姊夫在曲廊边吵架……
“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严莺说。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想要更肥的缺。”袁应枢说。
接着,两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姊夫朝门外走来,她躲在圆柱外,怕被他撞见。但在他怒气冲冲的表情中,姊夫竟突然变成子峻!而子峻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茉儿,就等严家倒的时候,没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儿?!
因为太震惊,这一回她醒来,人还直直地坐起,惊喘了一声,把丫环们都引了过来。
“小姐,你醒啦!人怎麽样?伤口还痛吗?”王奶妈一面扶她一面说。
茉儿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长发披散着,额头上扎了一圈白布,人有极强烈的虚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腊梅已然不见,换成青瓷瓶和几枝带苞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