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这不是活活的要毁了我吗?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哗啦。
小青和王奶妈闻声赶来,才把几近崩溃的茉儿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传开,茉儿被休,陪嫁的奴仆们,除了咒骂外,就只有忙着整理细软,屋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气氛。
茉儿躺在床上,心继续痛、泪继续流,直到王奶妈要她喝碗参汤,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疯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儿”!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画。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边的工作,同时叫道:“别撕了它!”
仿佛唤醒神志,茉儿抬头四望,那红纱帐、红烛,多少的绮梦,那庭院、那草树,多少欢笑。
绮梦、欢笑下,又有多少虚幻?嫁子峻,到被休离,犹如一场梦,梦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轻好轻的说,却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泪水,拿墨在澄泥砚上化着圈儿。
茉儿坐在画前许久,等阴暗浮进,才拿起笔,在“茫茫天步,湖山汉漠”後,加上自己的词——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豆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完成了!终於完成淳化的孽缘,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茉儿好似已平静,把奴仆都叫来。其实,当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欢,大都已送回严家,只剩下几个。
她将衣裳和银两分给一些丫头,珠宝给王奶妈,要她返乡颐养天年;对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说:“你爹有案在身,母亲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里照料,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青哭着跪下来。
至於小萍,她说:“你可以留在任府里,我会求老爷和夫人让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爷对你绝情寡义,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会嫁给任良。”小萍义愤填膺的说:“我要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傻小萍,没有任家,你还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儿忍着不让泪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说着,竟磕起头来。
茉儿没有心力再辩,因为已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否则,任家还以为她要死赖着呢!
至少,她要有尊严地离开,绝不会像姊姊那般寻死觅活的。
礼貌地拜别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复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发到别处去了。
两辆马车,一载人、一载杂物,小小的休离队伍,和当初迎嫁时的锣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语。
茉儿踏下最後的阶梯,忆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别子峻。他在马背上,英姿焕发,回头招手时那潇洒的笑原来是笑里藏刀的诀别。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倾覆……
心中蓦地涌上一段恨,茉儿扶着门口的石狮、有一头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冲动;要不然,也能化为厉鬼……
她终于能理解姊姊当时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绪,沉默地坐在马车上,任辘辘车声,在她心上压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东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阴黑和迷雾,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两匹马疾驰着,达……达……达……
任良压低身子,睁大眼睛紧紧的注意着前面那马屁股上的白星记号,深怕一闪过,就会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买的马钉铁蹄,嘴里还塞着自庙会分来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现,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
他霎时以为小萍是因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来,但又想,她向来不会如此轻浮,便立刻甩开这猜测问:“你怎麽来了?有什麽事?”
“是有事!”小萍的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极为凝重,“二少爷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严家,我不信,因此来问你,你先前知道有这回事吗?”
任良惊讶的张大嘴,蒸糕差点落地,咕噜一口吞下,又差点梗到。几个惊怪表情後,他大声的说:“怎麽可能?我和少爷称兄道弟的,若他要……那个休妻,不会不告诉我。不!他不会休妻,而且临行前,他还要我多照顾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样,休妻的事,必是老爷和夫人擅作主张。”小萍轻呼出一口气,并把前一日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
“这太没道理了!公子回来若发现自己的老婆不见了,铁定会发疯的!现在我们该怎麽办?”他乍听之下,也六神无主了。
“只有请你去北郊找少爷回来,愈快愈好,因为两天後,我们就要离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说。
“我们?你也去?”任良震惊的问。
“对,如果你们赶不到,就後会无期了。”她郑重的说。
为了公子,也为了自己,任良快马加鞭,忘了原先的买马任务,拼命往北方跑。到“玉虚观”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里必须停下外,他几乎没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对查礼记,按理是不能离开的,但当他听到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丢到一边去,跨上马,迅速消失在烟尘滚滚中。
暑夏太阳烈,他连水都不想浪费时间喝,但马不明白他的焦虑,也需要粮草,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勉强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写休书,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对茉儿可是有承诺的,他们怎能让我做不义之人?!”有几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说着这些问题。
任良则是累瘫了,才闭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马上的颠簸外,根本没力气回答任何话。
“若是茉儿离开了,我怎麽办?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风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麽可怕的感觉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会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设法保持清醒。
终於,又过了一天半,在太阳初升时,他们在大片林子後,看见大内宫殿在清晨里的轮廓。
“茉儿,等我!”子峻两腿一夹,快马向前冲。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险些一摔下来。
城门才刚开,两匹马就奔进去,士兵们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达……达……达,踏破黎明的寂静,那急切,让人以为锦衣卫又出任务了。
来到原是严府的大宅,无人无声,门上全贴有封条。两匹马慌慌地绕了一周,才找到一位卖豆腐的老头,“严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边的小庙,预备差爷押解。”老头回答,“他们怕白天太招摇,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众怒呀!”
西边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条捷径。”任良说。
捷径要穿过一座小丘和一条河流,盛夏的林子极茂密,马绕着弯、人低着头,主仆两个都汗涔涔的,一脸的风尘及僵硬的肌肉和紧皱的眉,连马都感受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
终於,走出茂林,阳光刺眼,玉带似的河也闪着亮灿灿的金光,而河另一边的官道上,有一列队伍迤逦着车和马,长长的一串。
“哇!不是说流放和革职吗?还走得挺风光的,东西不少哩!”任良吹一声口哨说。
“他们并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队伍长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个茉儿,她是他的,不可带走!
“怎麽去呢?”任良问。
“过河,然後挡住前面的马匹,要回茉儿!”子峻下令说。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风沙扬起,两匹马轻跃一下。他们拉紧缰,才要起步,有十几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窜出,围住两人。
“任公子,你擅离职守,私自返京,徐阁老派我们来带你回去。”家丁之首说:“希望你主动合作,我们不想伤到公子。”
“我会合作,但必须先让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说着,想冲出重围往河畔而去。
“徐阁老说,不能惊扰到严大人返乡的车队。”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挥说:“我们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对方人多势众,子峻明白自己是敌不过的,但仅在咫尺,不能教茉儿一别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围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儿——别走——茉儿——”
风沙滚滚,将声音卷入天际,散入云中。
茉儿的心猛跳一下,仿佛有奇异的响动传来。两个女人同时往外面看,但水潋潋、山蒙蒙,一样的荒山荒地,只有头上两只鹰盘旋,呱呱呜叫。
茉儿极失望,她以为有人在喊自己。
“他们怎麽还不来呢?”小萍焦急地说:“任良说,他根本没听过休妻之事,二少爷一定会来阻止的。”
伤害已经太多,茉儿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梦想,只淡淡地说:“这种事,子峻怎麽会对他说呢?我看玉虚观也是白跑了,子峻不会出现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丧。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处,谁也无暇管谁,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爷了,我不想再听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儿闭上眼睛,在摇晃的车中,向过去的纯真和爱恋告别,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头。
“茉儿——”子峻仍奋力的大叫,但那叫声已远到传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间,他有万念俱灰之感,也渐渐领悟到,他不休妻,不为道义,不为承诺,而是为他心爱着的茉儿。
从淳化开始,那条绵长的情丝,在诡异的政治局势中,仍是巧妙地牵连着,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从来不珍惜,直到情丝被硬生生的切断,宛如劈心,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远,将来有一日,他仍可见到茉儿,毁去那一纸休书,带她回家。
终有一日……
确实,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後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愿,而是更大的幻灭。
“要带你回家,你怎麽会先入了黄泉呢?是因为恨我,所以要以死处罚我吗?”子峻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墓碑上的“严鹃”两字。
“我该早点来的,早半年就好。”他继续低哑地说:“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规,除了要将功赎罪,还得禁出京师一年;任良更惨,受了鞭刑。我想来,神魂曾千万次的到袁州来找你,但你为什麽不能等呢?我这颗心,竟永生永世无法向你表明了吗?”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湿透、冷透的子峻,在长长的回忆中,浮云与流水,唯有茉儿的笑,如花美丽的笑,由纯真到哀愁、到伤病,都在他的意识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面对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对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过去,破云的阳光汲尽了湿漉漉的野林。有马啼声响起,但子峻仍一动也不动。
来者下马,走近他说:“公子,我来接你了。”
子峻回过头,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惊的憔悴。“你从省城来的?见过郭大人了?”
“见过了,也听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说着,边抹泪、边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吗?”子峻又问。
“小萍没回淳化,据她家人说是入了道观,做了道姑,不肯见俗人。”任良满怀遗憾的说:“想来也是为了二少奶奶的缘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对良缘,可惜造化弄人。”子峻叹一口气说。
“公子,已经四天了,再守下去,别说身体堪不住,严家人也会起疑的。”任良顿了一会儿又说:“郭大人交代,务必请你去省城,他们正在收集严世蕃逆反的罪证,要请你帮忙。”
子峻的心思却在别处,答非所问的说:“你看,茉儿在此,是不是很孤单寂寞?风吹雨打的,却没人保护,我们应该带她回北京,对不对?”
“公子,咱们的确是应该这麽做,但现在不是时机,这移坟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严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经厌倦严家事了!管他是贪、是恶,都交给御史吧!”子峻又换个落寞声调,对着墓碑说:“瞧!生时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两地。茉儿,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马,又驻足许久,直到任良数次提醒,才缓缓走出这坟茔垒垒之地。
由远处看去,茉儿的坟更小、更简陋了,处在总墓群之外,更显可怜心酸,并透着生前死後的无限凄凉。
夕阳很快的隐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飘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愿靠近……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阳断白苹洲。
——温庭筠 梦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
三月京城,连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开屋檐滴下的积水,还有不断撞着他们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这汹涌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庙会还热闹,不少小民还携酒带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仆两人往东,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说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门亦提早解散。
任良虽跟着少爷,但心则是一直往西的,过了一道大门坊,他忍不住说:“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迟疑一会儿说:“你想看就去吧!”
“谢谢公子。”任良一溜烟就不见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蓝天。在春天里杀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赞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传统所谓的秋决吗?
“严世蕃又不一样,他那人太精明狡诈,多次死里逃生,若是不趁着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战速决,一定会有意外!”徐阶说。
因此,诏书才下,笔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愿等。因为,严世蕃生,严家就不倒,只有严世蕃死,才能彻底抄查严家,使其永无翻身的机会。
唉!茉儿,因为是你的父亲,虽死有馀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离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两年过去。这期间,因公务在身,他始终无法出京,只能请在江西的郭谏臣逢节便去祭扫。
生死两茫茫呀!虽然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赏识,以二十七岁之龄,录升为侍读,再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学士,窜起之快,如东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