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拿诗词去嫁人是不够的!”严莺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们严家的女儿,多少人想利用,连丈夫也不例外,若学不会保护自己,说不定会连皮带骨的被人啃光光,因为,人心是贪得无厌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说到一半,发现茉儿的脸正贴近团扇,专注地研究起墨迹来,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弄得她是又好气、又好笑。
望着正值青春少艾的小幺妹,想想为人妇的这些年,严莺不禁摸摸她的发辫说:“茉儿,你知道你明年选婿,不但是严府的一件大事,还可能会惊动整个京城吗?”
茉儿终究是个女孩儿家,一提起亲事,就觉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云里观音’,早就艳名远播,这些年,奶奶早收了一迭名册,有哪个尚书学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晓得什么名册呢!”茉儿对此不甚有兴趣。
“爷爷说了,有些求亲帖看都不必看,他现在最想与之结亲的是同在内阁的徐阶。明年会试的主考就是徐大人,考中的人就是他的‘门生’,所以,你要嫁,就嫁给明年的新科状元,将来荣华富贵一样都跑不掉。”严莺说。
“姊,你在说笑啊?状元哪能说嫁就嫁的呢?若是人家已有妻室呢?”茉儿
“有妻子就休离呀!天底下有什么比娶首辅的女儿更荣耀的事呢?”严莺骄傲的回答。
茉儿张大了嘴,久久才说:“那……那不成了包公传里的陈世美吗?那种遗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我才不要!”
“我就说你书看太多了,人都看傻了。”严莺摇摇头说:“你放心,你的状元郎不会有妻子的。爷爷说,只有我们家茉儿喜欢的人,才能中状元哩!”
“怪了,我又不是皇上,不掌殿试、不看卷子,状元又与我何干?”茉儿反驳道。
“这其中的奥妙,到时你就会明白了。”严莺话中有话地说:“你以为凭你姊夫那点文才,能轻易就列名探花吗?还不是因为我选中他。哼!!没想到是中看不中用!”
茉儿颇厌烦这话题,忙说:“对了,姊姊急急的找我来,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吗?”
严莺这才想起任务,忙带她走到里间的小室,浓浓的脂粉香陡地传来,层层隔架间放些剔红小屉,都颇为精致。
严莺拿出其中一个,按开金锁,在黄绸的衬布中,有个尺长微弯的东西,形似牛角,质地像枯木,又像石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珍贵处。
“这是东海上一种巨蟒的头角,千年难得。”严莺仔细解释,“我们也叫它吸毒石,凡是身上有恶疮伤口或瘀青脓血的,一碰,它就会紧紧地吸附着,直到毒尽了才落下。然后,再将它放在新鲜奶中,可以反复使用。”
“你要我带回北京吗?”茉儿问。
“不但要带回北京,还要呈献给皇上。星上喜爱服丹药,听说常中毒流血,爷爷若献上这宝物,皇上一定会很开心。”严莺谨慎的交代,“这是你姊夫缉查走私时由枭匪船上寻到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叫我带呢?我身边也不过是小青和几个随从,万一弄丢了,我可担待不起。”茉儿紧张的说。
“放心,严武已经从北京赶来,另外,我还加了几名卫士跟着,不必你操心。”严莺把小屉重新放入一个密盒中。
严武是严府的家仆,已做了几代,小青便是他的女儿。
“唉!既然那么慎重其事,为什么不让胡总督送呢?他可以派出一大队兵马呢!”茉儿不喜欢这种额外的差事。
“你呀!怎么看都不像咱们严家的人,没一点心机!”严莺瞪她一眼,“如果由胡宗宪送,到时他会直接献进宫去,不透过严家,功劳不就全变成他的了?”
“功劳是谁的又如何呢?只要皇上真的用得着,能让他健康长寿,就是万民的福气呀,”茉儿天真的说。
严莺这回是大大的摇头,拉着妹妹的手说:“茉儿,奶奶实在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但总要有人告诉你真相。今日的皇上,天天拜神求道,爷爷能得宠信,全仗他能写祝祷的‘青词’,四处求祥瑞物,甚至陪皇上吃丹药,没有一刻不战战兢兢。这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嫉妒严家,不择手段地打击,千方百计的想取而代之,要不是爷爷谨慎机警,严家早就被抄好几次家了!”
“可胡总督对咱们严家这么好,又这么敬重爷爷,他该不会对严家不利吧?”茉儿说。
“那都是假的!”严莺说:“政治场上没有朋友,只有利害相关。今天你得势了,众人巴结;明天失势了,众人落井下石,其残酷有时比血流沙场更可怕,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人人都是敌人,凡事要先下手为强。”
“我讨厌残酷和流血,但愿我永远碰不到政治这种东西。”茉儿下结论的说。
严莺原本想说,身为严家人,事事由不得自己,男孩自幼要在官场上酬酢,女人要结政治婚姻,但看妹妹可爱的面容,反正明年她就会发现未来的命运,不如再让她多快活一阵子吧!
走到外厅,仆人已清理完毕,茉儿的目光被一座小观音像吸引去。
“对了!你们当初那三大观音,雾里和风里都到哪里去了?”严莺喝着丫环端上的茶,闲闲地问。
“雾里的父亲,听说是携家带眷,告老还乡了,风里的父亲则是外调,还不曾有返京的消息。三年,我挺想念她们的。”茉儿有些落寞的说。
姊妹俩又聊一会紫姑卜卦之事,接着,奶妈抱来严莺四岁大的女儿,大家用了午膳后,才各自去休息。
茉儿不想午睡,整个人斜倚在栏杆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黄色的菊花瓣。
她虽不爱听姊姊说那些话,但婚姻是每个女孩儿家的心事,怎会不荣怀呢?
只是,她未来的丈夫,真像姊姊说的,要由殿试一甲的士子中挑选吗?如果那些状元、榜眼和探花都长得又老又丑呢?
当然是要拒绝啦!
可是,如袁姊夫这样一表人才,却又唯唯诺诺、缺少风骨的,她也觉得乏味。
再想想两个不学无术,有着纨挎子弟行径的哥哥,更是不能嫁。那……自己到底期盼着什么样的归宿呢?
突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曾偷偷看过的“西厢记”,想起那风流潇洒又勇于退敌的张君瑞,假使真有这样一个多情人,她或许也会如崔莺莺般的以身相许吧……
去!茉儿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为自己心里那不成形的影子而羞恼不已,她真不该读那种坊间艳书的,竟徒添了邪心。
身后,那方闭眼打盹的“阿奴”,倏地飞跳两下,猛地吓走了茉儿的怯怯情思。
“喂!你作梦了吗?是好梦还是噩梦?你记起蓝蓝的大海和那扬着火把的黑夜,对不对?”她凑近鹦鹉“阿奴”说:“唉!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应该在离开前快点把‘鹦鹉赋’写完,免得又成了一椿虎头蛇尾的公案了。”
“阿奴”尖嘴一扬,彷佛在回她的话,“阿你的头!”
杀又拉拉?阿你的头?都没有一句好话。
茉儿忍不住用小竹棒打它一下,“倭鹦鹉就是倭鹦鹉,满脑子只懂杀人,再不学汉语,就没有人喜欢你啦!”
“阿奴”抗议般地乱飞,嘴里重复的仍是那两句话,像在努力解释什么,语调竟有些伤心。
茉儿笑得更厉害了,等“阿奴”生气不理她时,她才回到书桌前,拿起小青备好的毛笔继续写“鹦鹉赋”——
南海碧绿,霞映珊瑚,幻化异鸟,名为阿奴……
第二章
无情碧
凭栏坐听,
好梦休说。
春风荳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
一寸狂心向横波。
茉儿在重阳节过后,才出发回北京。随行的有严武、小青,还有十个家了及侍卫,一同保护着严家要送进宫的珍奇异宝。
原本他们要搭运河船,赶在下霜前到家,但此刻正是秋忙,官船壅塞,所以必须走一段陆路。
这样一来,茉儿最高兴啦!因为她又可以多欣赏一些江南风光。
行经苏州时,那茶馆的吆喝及说书弹评、曲折的水道、精细的雕栏庭园,在在令她百看不厌。
但有宝物在身,为怕胡宗宪人马查询,于是他们再往北走,直到长江畔一个叫做淳化的小城后才停下来。
淳化也不错,有着苏州妩媚的味道,只是稍嫌僻静些。
马车和马匹直接来到驿站,严武粗声粗气的叫来驿丞吩咐,“最好的房间和伙食,马匹和马车全换新的,不许有一点马虎!”
“这位大爷,公文在哪里?”驿丞知道这人大有来头,所以客气的问。
“我是严阁老的家人,马车里是严阁老的千金,还需要什么公文?你懂不懂规矩呀?”严武不悦的说。
“规矩说,第一,要有公文;第二,私人家眷不可使用驿站,免得妨碍公务。”驿丞顶了一句。
“你找死呀?只要严阁老一声令下,不单是你,连你们县太爷的命也难保。”严武拉着他的衣领大吼,“你是要敬酒,还是要罚酒?”
茉儿坐在马车里,还一心沉醉在蒙蒙的秋山秋水中,后来吵闹声过大,她也听进了几句,不禁问身旁的小青说:“我们是私人游玩,不关公务,为什么非要住驿站不可?”
“为何不能住?”小青说:“想我们家老爷有功在国,人人敬重,如今小姐出外旅行,比那巴掌儿大的官还重要,怎能不好好的招待呢?”
茉儿仍深觉不妥,想唤住严武,但外头的争执声已然停歇。
没多久,就见严武必恭必敬的过来说:“二小姐,没事了,全是那驿丞瞎闹,他现在已经去弄房间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茉儿压根没想到,严家奴仆向来仗着主人的势力到处耀武扬威、搜刮弄权,甚至比主人更恶劣,也更加深了大家对严府的痛恨与不齿。
像这一回,严家无公务在身,原本不能使用驿站,但严武偏偏把所有换车换马及食宿的费用,全算在地方县府的身上,自己便可以私吞下这笔严莺交代下来的款项。
房间有两层楼,极宽敞舒适,竹帘、锦褥和书画一应俱全。打开竹窗,竟是沿着一条河道,石拱桥一座座地横跨在水上,远远有“钦乃”声,一艘乌篷船缓缓驶来,差点撞到洗衣妇的盆篮。
“小青,咱们待会儿去划船好吗?”茉儿兴奋地说。
“我爹一定不肯的,小姐的安全重要。”小青摇摇头说。
茉儿颇为气馁,也知道这是姊姊的命令,因为南京刚巧有兵变,听说仍有逃犯窝藏在湖泽之间,所以不许她随便乱逛。
陆续有陌生的老妈子和丫环来换床褥帘帐,茉儿下楼来,看见严武东指挥、西指挥的,就说:“一切都还好,为什么要换呢?出门凡事从简,何必干扰驿站?”
“小姐有所不知,那些人可懒可脏啦!小姐是千金之躯,不能有所闪失。”严武讨好地道:“连县太爷都知道严阁老的孙小姐到达,还刻意把家里的厨娘、仆人都送来,任凭小姐差遣,明天他还会来拜望小姐呢!”
“哇!若不是出这趟门,我还不晓得咱们家‘严阁老’几个字那么好用呢!”小青得意地说。
“我又不是官,他干嘛见我?”茉儿觉得烦的说:“这排场真令人讨厌!”
严武“嘿嘿”干笑两声。所谓家有恶奴、狗仗人势,他也不是第一个。北京里的那些官老爷,看了他都要打躬作揖,河况是个小小的知县?谁教他得严家大小宰相的宠信呢?
茉儿又倚在窗口,洗衣妇的笑声传来,充满乡趣。
她看看自己身上浅红绣着金线花的丝绸衫,还有脚上的小弓鞋,怎么也不像可以划舟的村妇。
如果她能打扮成一般的百姓,灰扑扑的,或许还能偷偷的出去玩一回吧?
至少若遇上匪盗,也不会对个小丫环有兴趣吧?
* * * * * * *
任子峻闭门苦读了三天,舒舒筋骨后,再算算日子,该是进京的时候了。
原本他年初送祖母棺回松江府时,打理好一切就该回京的,但偏偏任礼部侍郎的父亲嫌京城酬酢外务太多,要他干脆待在淳化别墅里隐居念书,顺便向名儒大师们请益,韬光养晦一番,好在明年会试时一举中状元,才不愧他“松江府才子”的美名。
读书为中举,中举为前程,前程为报国……他从启蒙识字开始,就被灌输了这些士大夫的思想。总之,堂堂男儿,不走这条路,就等于是个无用的废人。
“阿良!”他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
这小子一大早就不在,若不是去泡茶馆、澡堂,就是醉倒在怡香院门口,根本忘了回家。
子峻闲闲地步出了门,由小巷到大街,天不阴不晴的,不过,市集小馆人倒不少,遇见熟识的,都会招呼他一声“任公子好”。
有的还通风报信,“任良正在‘白云’茶馆哩!”
果真,任良正跷着腿和几个官爷吃小菜饮酒,一见子峻来,忙移位说:“少爷‘闭关’出来了呀?”
“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子峻笑笑说。
“啊!今儿个鲁妈的媳妇生娃娃了。”任良勤快地唤来店家,为主人弄了饭菜,有鱼有肉,补尽责任。
“够了!你去陪朋友吧!”子峻主仆两人,都是爽快好客的个性。
时辰尚早,店里没有几桌客人。子峻吃一口醋溜鱼,往左瞥,见有个独行客,头戴笠帽、脚穿麻鞋、桌上有剑,一副江湖人士的模样。
若是在平日!子峻会上前去拜会一下,但那人摆明了拒人千里的态度,他也不想惹麻烦。
安静中,任良那儿粗嗓门的谈话一一传来。
“咦?你不是赶着北报军情吗?怎么还没走?来这儿喝酒!不怕误事吗?”任良问一名大个子军官。
“不如醉死得好!”大个子军官又猛喝了一口,“本来昨儿个就要走的,临时却来了什么严家的孙小姐,把马全给调了,害我走不成,这不是教我死路一条吗?”
“严家孙小姐要马干嘛?她也要报军情吗?”任良又问。
“报他奶的咧!她小姐是来玩的,占尽咱公家的便宜。”另一个小吏说:“连我的马也归她了,想我的人犯还在徽州,不按时提调到案,只怕要挨二十大板跑不掉。”
“那我呢?公文送不到府衙,粮饷不能发,大家过不了秋尾,罪全由我来担呀!”一个小兵愁眉苦脸的说。
“别说了!这严孙小姐一行人吃吃喝喝的,如蝗虫过境,只怕我们淳化今年冬天难过罗!”又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