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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7页    作者:言妍

  茉儿以为大伙是在逗她,因此故意说:“若他已有妻室或未婚妻,我就不嫁,反正别人我都看不顺眼,宁可当个老姑婆陪奶奶住。”

  “胡扯!奶奶哪能陪你一辈子?”欧阳氏笑着说。

  茉儿半正经地回答,“奶奶若不陪我,我就削了头发,出家当尼姑去!”

  “瞧!愈说愈没规矩了。”左氏望着继女说。

  “茉儿是实心,哪像你们的心都是虚的,没句好话!”欧阳氏骂骂媳妇,再拉着孙女的手说:“你真的非任子峻不嫁罗?”

  “我没这么说。”茉儿蹙起眉心、咬着下唇,“我是说,要嫁就只嫁任子峻,其它人都仅仅是讨人厌三个字而已!”

  这下子,女孩儿家心里的话已再清楚不过了。

  茉儿被表姊妹带去放风筝后,欧阳氏叫丫环关几扇窗防着潮气,再对左氏说:“世蕃确定任家和高家的亲事,是在咱们之后才定的?”

  “锦衣卫的报告错不了的。”左氏说。

  “那我们得争这个理,茉儿是皇上封的‘云里观音’我不信京城里有谁比她更好。”欧阳氏也有些不悦的说:“我倒要任家明白,能娶到我的茉儿是天大的福气。”

  “这……就非得便宜任家吗?”左氏说。

  “你没看见茉儿那个笃定的样儿?她那妞儿虽性情好,但脾气倔时也不得了,她要任子峻,就替她找任子峻吧!”欧阳氏说完,连咳了好几声,“她和你们都是不同的。”

  怎么个不同?左氏撇撇嘴,她可看不出来。

  *  *  *  *  *  *  *

  子峻在众庶吉士中,很幸运地被选入翰林院,虽然不似一甲为正式编修,但他的实习身分晚个三年或许就会改变。

  这主要原因是他在国子监读书时,表现良好,很多人明白他名列二甲,是为“失常”加上他是次辅的外甥,又暗传是首辅的准女婿,没有人敢怠慢。

  子峻一心熟悉新职务,完全没注意到四周的诡异气氛。

  一个泥泞的雨天,他回到府里,也没留心到来为婚礼筹措的布商裁缝全解散了,左边客厢房内漆黑一片。走进大厅,只见父母愁眉不展,大嫂和弟妹都借口回避。

  徐氏拿了一份红帖给儿子说:“这是高家退回来的,说……八字不合。”

  子峻愣住了。莫非整个事情急转直下,他结果还是白跪一场?

  “借口而已。”任传周说:“锦衣卫找到高大人,说他手下有一笔税收不清楚,要送查,就知道是谁在搞鬼了。高家再不退婚,明天就会莫名其妙的被送进大牢,我们不能怪人家害怕得急急撇清。”

  “天呀!姓严的真是欺人大甚了!”子峻双手握拳,恨恨地说:“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就是要你娶严家二小姐。”徐氏无奈地说。

  子峻又想起在淳化的惊鸿一瞥。他怎能和那种粗蛮俗气的女人过一生呢?他突然跪下来说:“事到如今,请爹娘允许孩儿剃发为僧,免得为家中带来大祸。”

  任传周叹口气说:“这也太慢了。”

  徐阶取来另一个镶有华丽花纹的红帖,“严二小姐的八字已经送过来了。”

  子峻打开一看,红笺洒金字——严世蕃次女,闰名严鹃,年十八岁。他直直瞪着那些字,像火烧似的,蔓延在天地四方,令他没有喘息的空间。

  “这庚帖还是锦衣卫白靴校尉,护着宫里齐公公送来的。齐公公说,皇上曾赐严二小姐‘云里观音’之衔,也算是皇上的孙女,抗这庚帖,就等于抗旨。”任传周说。

  “所以,你只有娶她一条路了。”徐氏忧虑地下了结论。

  子峻欲辩却无言,他神情颓丧的走进雨里,仰头倾听苍天雷呜。

  他竟成了严家的女婿?哈!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出家不行、死也不行,只能接收一个他厌恶的女人,还有一个他唾弃的仕宦之途!

  也许,他其实不该进京赶考,不该求取功名!他脑中蓦地浮现茉儿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她若知道他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才子之慕,大概也只剩下嘲笑和怜悯吧?

  第四章

  门当户对

  玉炉香,

  红烛泪,

  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

  鬓云残,

  夜长衾枕寒。

  ——温庭筠·更漏子

  严任两府联姻是今年京里的大事,虽然严小姐为何弃状元而就庶吉士,坊间有众多谣言流传着,但内阁首辅的孙女儿和次辅的外甥结鸾配,也堪称是门当户对。

  这场婚礼隆隆重重地由夏天准备到秋天,却因严老夫人的身体不佳,一直往后延。

  茉儿静静的等着,每天带着如作白日梦的笑容,待嫁的心令她愈来愈美丽!巴不得时光再走快一些,以期能和意中人朝夕相处,永结同心。

  子峻却益发地严肃孤僻。这一年的遭遇,让他满腔的理想竟成磨人心胸的愤世嫉俗,放眼望去,前程只有黯淡无光,他多希望光阴停驻,婚礼永远不要来。

  下了第一场霜后,人们以为严任两家喜事将延到明年春天时,欧阳氏急着看孙女儿完婚的命令,让迎娶日子迅速进行。

  纳采、问名、纳吉礼都过后,就是发嫁妆。

  以严家之财富,茉儿的陪嫁之物可以到几百台,那天,有许多百姓干脆关上店门,携老扶幼的来观赏这场热闹。

  严世蕃的手笔自然没让大家失望,各种名贵器具、珍奇古玩、绸丝丽服、金银珠宝……都在天日下闪闪发亮,整整几个时辰队伍都走不完,让众人谈论了许久。

  如此的风光,当一年后严家恩宠不再,大伙回想起这一天时,盛与衰,反而似不真实的幻象。

  这是茉儿情绪的高峰,她也不管新嫁娘是要娇羞或啼哭不舍,就只是笑开一张甜甜的脸蛋,在细心的装扮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她已千百次想象自己和子峻的重逢,想他一定会万分惊喜的说:“原来严鹃就是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没错,虽然你没中状元,我仍然心系于你。”她将会如此回答。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的事,王奶妈正在说哩!她左一个夫君为天、右一个夫唱妇随,还拿一些怪图片要她看,但她只看一眼就没兴趣了。

  “若他要拆你的缠足布的话,就由他来,男人都喜欢呢!”王奶妈说得更露骨,还要拉起茉儿的裙子看。

  茉儿把红绫鞋缩进去。她的脚没有姊姊缠得细秀纤小,因为奶奶熬不过她的哭闹,后来爷爷烦了便说:“只要是我家孙女儿,有谁敢说她是大脚婆?”

  长大后,她还是有夜夜缠脚,但不很努力就是了。子峻会在乎吗?那次在天步楼,她还套上硬底鞋,完全如不缠足的村妇,他似乎也没在意呢!

  上轿时,茉儿真哭了,第一次有些离家的伤心。迎亲人马浩浩荡荡的,除了任家的人外,还有严鹄和严鸿两兄弟领着锦衣卫来为妹妹助长声势。

  北京城内当然是人潮汹涌,全挤在街道两旁围观。

  茉儿凤冠霞帔、珠缀满头的坐在轿子里,又忍不住笑出来。

  她偷掀右侧的小锦帘,瞥见皇城午门的一角,小青忙挡住她说:“小姐,新娘给人看到是不吉利的。”

  茉儿坐直身子,无聊的把玩着头盖上她亲手编织的长流苏。

  一会儿,她又由左侧的小锦帘向外看,只见有人站在屋顶上,在高扬的唢呐声中,小萍拿帕子遮掩说:“小姐,别急,姑爷就在前头,既威武又风度翩翩呢!”

  茉儿放心地坐回去,任外头的热闹及轿中的寂静两相对立。

  子峻一身大红的新郎袍,骑在御赐的白马上。哼!好个风度翩翩,他的确是快“疯”了,积了一“肚”子的气想翩翩高飞,永远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抢尽了新科状元的风头,但真相他无法辩驳,除了父亲、舅舅,没有人知道他为避开这“风头”付出了多少代价,结果,厄运仍然无情的降临。

  为什么严鹃会选他?有人说,严府晚宴那天,她由屏风后看中他,因为他长得最道貌岸然。天哪!他那是气愤,所以摆出最阴沉的脸色,没想到竟胜过那些逢迎媚俗的士子,这女人的眼光和想法的确有问题!只是……不会还有什么怪癖吧?

  管她天怪地怪,逼他当新郎,却不能押他入洞房,她爱到任府住,就尽量住吧!他唯一能忍的就是视而不见,今晚他就来喝个酩酊大醉,暂忘他有个令人痛恨的妻子!

  秋未,夜来得快,迎亲队伍到达任府时,已有成排的绛纱灯艳艳地亮着,在苍蓝的天空下,有种奇特邪魅的美丽。

  茉儿算好时辰踏出轿门,绣金红鞋一触及红毯,严府那儿也开始欢宴,严世蕃当然趁嫁女儿的机会大肆酒肉一番。只有欧阳氏,揪着心口,想着茉儿这一夜将如何度过,洞房之夜往往是决定一个女孩一生幸福的关键。

  茉儿又笑了,因为离子峻更近。有一年多了,他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好不容易又能面对面……小青接了红彩结给她,那一端连着的是他,那牵力好奇妙呀!

  子峻的脚步有些迟滞,灯火刺得他眼睛痛,四周的家人都强颜欢笑。这任性的新娘,操纵这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似的行礼,他二十三年顶天立地的长大,难道就为了当这傀儡吗?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毋宁说是诅咒,千千万万诅咒!

  礼仪行完,新娘先归房坐床,新郎则需要到席上接受祝贺。

  茉儿隔着红罗头盖,和小青、小萍细声交谈着。此次陪嫁的人,除了贴身丫环外,还有奶妈、仆人共十个。据说任府家业不如严府,所以不敢送太多,等以后子峻飞黄腾达了,再另外添人,至少姊姊嫁入袁府时都是这么办的。

  聚集在新房内的都是茉儿带来的人,两支长红烛燃烧着。奇怪,人说任府比严府小许多,但感觉却异常地安静,听不到什么风吹草动,彷佛很空旷。

  茉儿并不知道,由于新公婆怕她,早警告全家上下,没事别靠近二房的院子,免得惹到二少爷的新娘子。

  小青左右看看。若没有小姐的嫁妆帮衬,新房还真寒怆呢!她本不想陪嫁,因为人没有往低处走的道理,但自幼跟惯小姐,也是不舍。她轻声埋怨道:“没咱们家舒服!”

  “小青,到任家后就是任家的人了,别把坏习惯带过来。”茉儿听了,小声训诫。

  交杯共食的时辰到,已有几个穿著喜气的婆娘拿着金钱、吉果和交杯酒到新房预备。

  接着,院子里有骚动,茉儿日夜期盼的子峻正由仆人搀进来,他似乎已醉得东倒西歪,酒气冲天的。

  “怎么会这样呢?”王奶妈不禁着恼的问。

  但纵使如此,礼还是要行。喜婆助子峻以玉杆掀盖头,茉儿只觉眼前一亮,本能的先低下头。

  丫头那儿“砰”地一声,子峻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着。如果他能看,他也不要看!新娘是不可以动的,尽管她心里百般着急!

  喝交杯酒时更惨,新郎是由人哺喂的,沾了满脸的狼狈。

  “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的!”王奶妈不太高兴的说。

  既然新郎去会酒仙,也只有等他酒醒了。

  一些人扶茉儿到里间更衣,一些人将子峻伺候上床,此刻完全没有新婚之夜的旖旎浪漫,只是忙乱着。

  茉儿不生气。再醉也是她的子峻,不是吗?待她取下凤冠,梳完发,换上素袍,外头静悄悄的。

  “咦!姑爷呢?”先出去的小萍叫嚷着。

  几个人出来,见门是开的,但床上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月洒花木,什么人影都没有。

  “不会又回去喝酒吧?”王奶妈说。

  “我去找找看!”小青说着,便由月洞门走出去。

  几条长廊成矩形摆开,小青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在灯火前,任良挡住她。

  “新姑爷是不是在里面?”小青在严家是算大牌丫环,一向横霸惯了。

  任良早知子峻“避难”书房的计划。“公子醉得太厉害了,不许任何人吵他,他今儿个就睡在这儿了。”

  “那怎么成?今晚可是大婚之夜,我家小姐岂可孤单一人?你叫人去把姑爷给抬回新房去!”小青凶巴巴的指使道。

  任良看这一脸胭脂的女人,觉得似乎有些面熟,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只不客气说:“抬?有本事你去抬好了,我只听我家公子的吩咐!”他还强调“我家公子”四个字。

  “你竟然不听命令?”小青的声音随着怒气变大。

  “我凭什么听一个丫头的话?”任良不甘示弱地回嘴。

  他们的吵闹声,惊动另一头院子里的徐氏。她匆匆赶来,看到严府的陪嫁丫环。她强迫自己要冷静,这几个月来,子峻的苦闷,全家都明白,所以,筵席间见他猛灌酒,也没有人忍心阻止,然而,新娘子也是不能得罪的啊!

  徐氏问明两人争吵的原因,于是客气的对小青说:“请回你家小姐,子峻醉得不省人事,夜深了也不宜搬动,今晚大家都很累,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儿个我一定会叫子峻去赔罪,任你家小姐怎么处置都可以。”

  女主人都讲话了,小青也不敢再刁蛮。她板着脸回去,心想,新婚大喜之日就让小姐独守空闺,天下绝无此理,她一定会向严老夫人报告,谁教任家欺人太甚了!

  *  *  *  *  *  *  *

  梆锣三更,红烛在罗帐外昏昏地烧着,茉儿拥着新衾,檀香幽幽地萦绕着,她心思百转,怎么也睡不着。

  这全然不像她期盼与幻想的重逢啊!当小青气呼呼地说子峻醉倒书房,不回来过夜时,茉儿的心被刺一下。但去年秋天的缘分,已是一种完美的信仰,让她很乐观,相信子峻是真的不胜酒力,因而不怪他误了佳期,反正来日方长嘛!

  但久久的等待,喧天的锣鼓仍回响在耳旁,她的雀跃仍悬在半空中,怎么也无法降下与夜一起休息。她多想和他静守这美丽的月色,即使他是酣醉的,但她清醒也就够了。

  想到此,她就一刻也待不住了,悄悄地下床,披上织缎的水田披风,尽量不吵到睡在矮榻上的小青和小萍,在微带寒意的风中,摸黑寻找有他在的书房。

  小青说在矩形廊的左边,有一棵槐树、一盏油灯、一个奴仆。

  她先看到任良,见他里着被、打着呼,忠心的为主人守夜。

  茉儿的脚步更轻柔如猫,开了小小的门缝后,一间就进入了书房,任良连一丝气恐怕都来不及嗅到哩!

  油灯如豆,摇摇曳曳,书册画卷都模模糊糊的,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屏架后的长榻上,子峻睡在暗灰的被褥中,眉头犹深锁箸。

  那清俊的脸,在江南曲折的河上,细细的雨中;那带笑的脸,在天步楼,在雾里的大湖……而此刻,都在眼前,茉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他的眉,长长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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