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光──”杨耀突然叫住她。她很快回头,眼底闪著期盼的光彩。
杨耀却低著头,错过了那些光采。“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他无法把握再见面时他能继续保持那强装的平静,他怕他会失去控制,再也无法默默地退在一旁。
江曼光脸色大变,眼神失去光彩。“因为你必须陪著你的贵客游山玩水是不是为”她不问为什么,一腔自以为是。
她没等杨耀开口,碰一声,用力地并上门,如旋风般地刮走。
杨耀颓坐在地上,低著头,久久没动。墙上的影子等得太久,随著更深,跟著黑暗剥落。
第六章
东京,多云,AM11:45舞台上衣饰繁复、艳抹浓装的“女形”,带著艳绝夸张的表情,每个动作却都像停了半格似,呈现一种怪异的缓慢,或者说优雅。江曼光勉强忍住呵欠,正襟危坐著。
如同中国京剧,发源于江户时代,原?大?通俗娱乐的歌舞伎,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已成为日本传统的代表性文化之一。但她看不懂这种炫丽的日本歌剧。不管任何形态的艺术,但求共鸣,但她觉得人的感官其实是很诚实的,喜欢不进心髓的,就是进不了心髓。
为了不失礼,她极力忍耐,看得很辛苦。坐在她身旁的东堂晴海,从进场以后就没有搭理她,始终将目光朝向舞台,非常地专心。不知他是看得太入神,还是为了避免和她应付。但这样也好,她少了一些精神负担,她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从能剧、文乐剧到歌伎,甚至舞乐,在几次形同约会的来往,东堂晴海带她看遍了这些日本传统与古典的艺术。她怀疑,若不是位在“两国”的日本国家相扑场国技馆的比赛会刚巧结束了,她铁定逃不掉那一场场日本国技。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休息时,江曼光暗暗松了一口气。要完整地看完一出三幕的表演,大概要花四个小时的时间,她不认为她有那样足够的耐性。
她开始觉得整件事情的荒谬了,包括她负气的答应这件事,东堂晴海荒谬的接受,甚至这个约会本身。
事先预约的便当和饮料送来了,东堂晴海这才总算转头过来,对她说:“吃吧。”
江曼光没动,略蹙著眉问道:“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么荒谬的事?”她觉得她应该要反对的。相对于东堂晴海的面无表情,她的情绪显得太波动。
东堂晴海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我只是遵照我祖父的决定,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对像是谁都没什么差别。”
“你应该反对的,这太荒谬了。”江曼光喃喃的。荒谬的不是“相亲”本身,而是──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总之,她就是觉得荒谬透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答应?”难得的,东堂晴海竟主动反问,主动开口说那么多话。
“我?”江曼光呆了一下,硬著头皮说:“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可是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东堂晴海冷峻地、傲慢地、深沉地又瞥了她一眼。“你别会错意了,其实对像是谁根本不重要,也没差别。反正如果不是你,也还会有另一个条件相符的对象,结果都是一样。”
他这样的说法,简直就跟杨耀当初对家情与婚姻无所谓的想法态度差不多。反正只是人生的一个程序,只要符合程序的原则和条件,不管对像是谁还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的。你自己的意愿和相法呢?”江曼光忍不住质疑。
“我相信我祖父的选择。”
“但那并不是你的选择吧?我以为──”她停顿一下,没说下去。
“你以为?”弄东堂晴海冷峻的目光突然闪动一下。“你原以为对像是光一吧?”
他忽然提起东堂光一,江曼光没预料到,一时默不作声。
对她的沉默,东堂晴海仍一脸无表情,说:“你跟光一交往到什么程度?”他记得那张滑稽的照片,照片中的东堂光一和江曼光有著奇特的表情。
“你以为呢?”江曼光反问,并不相回答。她觉得没义务。
东堂晴海也不追问。纯爱以后,无可避免就是性了,他并不想了解太深入。
“我不懂,你明明很轻视我的,为什么还要听从这种荒谬的命令?难道不管你祖父决定什么,你都毫无异议的接受吗?”江曼光越想越忍不住。“这本来不关我的事,我自己负气轻率答应这件事更不对,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做法,比起东堂,你简直完全没有你的自我,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我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分,但你实在不该接受这么荒谬的事。如果是东堂,他一定会反──”
“够了,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多谢你的好意,但请你闭嘴。”东堂晴海用一种冷淡的口气打断她的话。
江曼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难堪。她不懂,他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用这么雅静的态度说出这么粗鲁的语言。
她提高声调,带一些倔强,说:“很抱歉,我无法闭嘴。
我不像你,能够对所有的事情无动于衷,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情绪有反应!”
升高的声调,加上她说的是英语,引起了周遭一些侧目。
一直面无表情的东堂晴海微微变了脸色,目视前方说:“你想让我丢脸吗?”根本不看她。她让他动了情绪,深沉的眼神不只显得冷峻凶悍,还有一种荒野的狼兽的阴森。
江曼光倏然站起来,匆匆说:“对不起,我先失陪了。”
她简直没办法再跟他谈下去。
她匆匆离开歌舞伎座,沿著晴海通走到银座车站,匆匆跳上了正在月台上的电车。不必回头,她也知道东堂晴海跟上来了。她可以感觉得出那与?不同的、独特的气息。
空位很多,她随便挑个座位。跟著,东堂晴海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第一次看见他生气的脸,还是一样的没表情,怒气由眼神泄露,释放出一种带著剑锋锐利冷峻光芒的寒气。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要强的面对他冷峻的视线。
“你不必这样瞪著我。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我自己先离开,免得你丢脸。”根本是强词夺理,气势上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东堂晴海不吭声,只是冷冷瞪著她。江曼光沉不住气,强迫自己看著他,说:“我知道我很失礼,但我不会道歉的。”
东堂晴海仍然冷冷的瞪著她,眼神的寒气却减缓了许多。
她看他不说话,干脆不再理他,将目光掉向车窗外,电车正要进站,她这才想起,她匆匆跳上车,也没看清楚是哪条路线,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
她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跟步,一边叫说:“这里是哪──”
话没话完她便住口了。她想她大概问也是白问。东堂晴海不是那种问他一句,他就会答一句的人。果然,他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一声也不吭。
但很快地她就知道她身在哪里了。车站的标示很清楚,她正在东京下町最热闹的浅草。
走进中央高悬著一只浅色灯笼的雷门,就是有名的“仲见世”商店街了。狭长的一条街,两旁商店林立,其中不乏一些百年老店,简直像逛夜市差不多;不同的是,这边卖的多是传统的小吃或手工艺品,从扇子到灯笼,由木屐到和服,加上羊羹、煎饼、人形烧、简直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
“喏,你肚子应该饿了吧。”东堂晴海买了一袋的“人形烧”,随手递给她。
她拿了一个鸭子造型的,先小心地掰开来看,里头包的是豆沙馅,便囫囵往嘴里一塞,没两三口就解决了,虽然好吃,但她不是很喜欢吃甜食,总觉得太甜腻。
东堂晴海再将袋子递给她,她摇头,她不客气的将剩下的人形烧都解决掉。
经过一处卖有木屐的商店,她停了一下,想起在纽约时穿著棉袄跟牛仔裤和木屐招摇过街的情景,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浅淡的笑纹。
仲见世通走到底,就是浅草有名的观音寺了。游客不少,夹挤在人潮里,有一种赶集的乐趣。入境随俗,进入正殿前,她跟著东堂晴海先在庙前水池舀水先手、漱口,放轻了脚步。
听说汪草寺观音非常灵验,她看到许多人求签,好奇地也心动了起来。
但问什么好呢为她不禁想到杨耀,轻愁便上了眉头。她吐口
气,却发现东堂晴海在看她。那张没表情的脸就像殿内深处供奉的神明,永远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到底还是求了。大概和神明语言不通的关系,结果抽到了一支下下签。
“怎么办?”她哭丧著脸,向东堂晴海求救。
大概是她口气太凄惨,表情太沮丧,东堂晴海难得地竟好心的指著一旁的竹架说:“把签条绑在上面就可以。”江曼光不敢有异议,只能完全听他的。
“就这样?”
“就这样。”他也不多解释。
她吧,她也无所谓了。
他不再提刚刚的不愉快,她也装作忘记,她望望天空,天灰灰的,差不多该回去了。
“走吧。”东堂晴海倒先开口。
如果她对他说不必送她回去,他一定不会听进去。东堂晴海根本就把这“约会”当义务──或者说任务。她沉默地跟著他,一如她的寡言。
因为先前她半途从歌舞伎座跑出来,接送他们的车子自是追逐不到他们的行踪。而这时正值下班尖峰时间,电车的拥挤景况可以想像。
“就在这里分手吧。”她不想去挤沙丁鱼罐头似的电车,也不想让他送她回家。入夜的东京街头,一个人可以慢慢游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东堂晴海永远是那一号的面无表情,或者说应该不是面无表情,而是变化少,他控制喜怒情绪的能力很强。
他挥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全身的姿态就代表了那句“不可能。”东堂晴海别无选择的余地,实在她也累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她有她的心事,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计程车司机或许觉得气氛诡异,几次从后视镜看他们,两个人仍然没开口。
车子停在公寓大楼门前,下了车,江曼光又必须面对他了,说:“到这里就可以,谢谢你。”她想,大概要看著她等他进门了,东堂晴海“任务”才算完成吧?
东堂晴海却点个头,说:“那好,明天下午再来接你。”
“等等──”江曼光连忙叫住他。他转身过来,等著。黑暗中,他静静回头,一霎时竟彷如一格缓慢的电影镜头,有一种动荡人心的意象,江曼光不禁怔了一下。
她所个头,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说:“今天谢谢你──不,我的意思是,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这些天费了那么多时间……不过,这件事一开始就错了,应该到此为止。我会向东堂先生解释的──当然,我更必须向你道歉。”
一番话她说得语无论次,东堂晴海却只是看著她不动,也不表示什么。忽然问说:“你喜欢舞乐、能剧、歌舞伎吗?”
江曼光愣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摇头说:“不,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东堂晴海口气很平静地问。
江曼光被问住,答不出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是一情绪,不一事要理由。
东堂晴海看著她,仍用平静的口吻,说:“明天下午我来接你。”那平静相对也是一种决定。
他的态度让人无法预料,江曼光愣了好一会,才恍然过来,对著他的背影喊说:“我不喜欢相扑、歌舞伎──我什么什么都不喜欢!”
那个背影没回头,也没有任何迟疑,越去越远,仿佛有一种决意。
夜色降临大地,覆盖在她身上。寒带的夜,是那么黑,无边无尽,她彷如站在宇宙的边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东堂光一激动地叫著,简直歇斯底里,不相信地瞪著闷葫芦般的江曼光。
一得知这件事,他就火速赶来了,除了不相信,还是不相信,非问个明白。
“我以为你跟那优等生在一起,怎么会──”他冲上去,逼近江曼光面前。“你知道我听到这件事时有多震惊吗?曼光,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是跟优等生在一起的,才──”他停一下,甩个头,有些懊悔。“如果我知道你是跟晴海──我就──”
就怎么样为他没再说下去。
“冷静一下好吗?东堂。”江曼光皱皱眉。这件事太荒谬,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你要我怎么冷静?!”
江曼光却只是拿眼瞅著他。
“好吧。”他深呼吸口气,缓缓吐出来,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说吧,怎么回事?”不问清楚,他真是不会甘心。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莫名其妙就变成那样了。”江曼光回答得很笼统。
东堂光一瞅她一眼,口气酸溜溜的:“你也太偏心了吧?我跟晴海同样都是东堂家的人,你既然跟晴海,为什么不选择我算了?”他的态度又回复那种老是假假真真、带点玩世不恭的模样了。
江曼光又皱皱眉,吐叹口气说:“你别再开玩笑了,我已经够烦了,不知道该怎么向东堂先生解释──”
“东堂先生──等等!”东堂光一叫了一声,叫得江曼光有些莫名其妙。“我问你,这件事是不是那个臭老头的主意?”
江曼光觉得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是我自己不对,我不应该答应的……。”
东堂光一打断她的话:“他拿你父亲那件合作案协迫你,你不答应也不行。不过,那臭老头干嘛这么做?我想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调查过我们的事。”
“不是的。”江曼光说:“东堂先生──我是说你祖父,他并没有对我父亲公司那件合作案作承诺,完全是两回事。他要我仔细考虑,是我自己──”她摇摇头,意思很清楚。
“就算是吧,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像东堂家这种注重传统的家族是很势利的,你既是外国人,又不会说日语,又没什么来历,门不当户不对,他们怎么可能看上你?”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这一点,我也质疑过。但东堂先生──你祖父他说──唉!反正我也搞不懂,总之,都是我太轻率了,我不应该意气用事。”
东堂光一默不作声,盯著她看一会。随即变换个表情,带点玩笑的质问:“你跟晴海约会过了?”
“嗯。”她点头。
“他都带你去哪?”他脸上浮起一抹揶揄,又像是很感兴趣。“你先别说,我来猜──他一定带你去什么相扑、歌舞伎座那些有的没有的地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