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明所以,她还是乖顺地嗯了一声,又瞪了身后的元照一眼,这才随着石彪步出花厅。
眼见两道身影渐渐在长廊隐没,张绍廷不由得松了口气,幸好将人给打发离开,不然待会儿肯定有人要对他来场「闲话家常」。
果不其然。
一回首,就儿元照笑的一脸暧昧地瞅着他。
「兄弟,你是不是应该有话要和我说?」元照似笑非笑地摇着扇子,探头瞄了瞄前方,再对上他的眸。
「什么话?」拧起眉头,张绍廷面露认真地想了下,仍是不解。
还装?
唇角微扬,元照合起绢扇,慢慢地倾身上前,如帘的羽睫眨呀眨,用一双修长的凤眼直盯着那颧骨浮起的可疑红晕,将一张比女人还白皙美艳的俊脸逼至眼前,瞧得张绍廷心底发慌,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家伙到底晓不晓得自己是生得何等的……俊秀?张绍廷伸出手阻挡他的逼近,咳咳几声,以掩饰自个儿的不自在,粗声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说,关于弊案一事,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元照拿扇指向厅内桌上的册子,一脸「不然你还以为是什么」的无辜表情。
闻言一愣,双肩顿时无力地垂下,张绍廷抬起一双凤目,用力地瞪着他。许久后,他才道:「我想这事不可急来,还是得斟酌着办,容我再想想。」
「也是,你就惦量着办,需得我这兄弟派上用场的地方,别客气,尽管吩咐,事成后我也好赶赴回京禀报。」点头称是,元照笑得理所当然。
「这次你不是请旨回苏州省亲?」怎么还有时间蹚这浑水?
「呵……你想皇帝老爷有这么容易放人吗?」元照啧啧两声,突地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压低声音道:「省亲不过是让那些官瞧的借口,堵住朝廷的闲言闲语,这事皇上也看得透彻,必不单纯,更何况扯上了皇亲国戚,办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才特地让我来助你一把。」
他口中所说的皇亲国戚指的正是两江总督葛昹,属镶黄旗,靠着裙带关系,虽外放为官,却与朝中某些大臣往来甚密。
再者,朝外官和京官若太过交好,很难撇去朋党之嫌,尤其当今圣上最忌朋党结伙,故特准元照暂卸职务,返乡探亲,实则在这层考量上,不得不防。
偏头一想,事情便很明白了,充份的理由说明为何他才一踏入苏州这块地,元照老早在此张臂欢迎,更明白的是,先前那图海主动登门拜访一事就绝非偶然。
「这么说,你早知我会来这儿?」他问。
「这是密旨,在圣旨未下,我可什么都不能说。至于那图海怎么知晓的……关键就在葛昹身上了。」
话不说透,意思就是要他自个儿去查个明白。张绍廷注视着那始终带笑的俊颜,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该说他这兄弟不顾道义,还是太过为国为君?此等重要的事竟封口不说,硬是把他给瞒在鼓底,若是早先知道,或许也不必多牺牲一条人命。
思及此,张绍廷不由得埋怨地狠狠瞪他一眼。
彷佛知晓他内心所想,元照索性笑道:「好了,你也甭怨我,这是皇上的主意,圣命难违,你就放手去查个透彻吧!」
闷哼了声,张绍廷也不想再多问下去,拔腿就要走开。
「对了……」
猛地停住步伐,张绍廷一回首,便见得元照露出一张极富兴味的笑颜,笑问道:「方才那位小姑娘是谁呀?」
一阵沉默。
「不关你的事!」
唉呀,这话儿可真伤透了身为兄弟的他的玲珑琉璃心呀!
元照状似心酸地抚了抚胸口,眼望张绍廷气得拂袖而去,唇角不由缓缓上扬,相信再过不久,这巡抚衙里就要办喜事了吧!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除去污泥,早已还得一脸洁净的容颜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水眸,苏蓉蓉直直地盯向手中的茶水,细细地小啜一口,安稳地在木椅上呆坐着。
过了好半晌,一碗茶吃尽,依旧无人。
无聊得紧,苏蓉蓉托着腮面,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环顾了下四周,多宝阁上满满是书册,壁上仅有挂个字帘,充塞着书卷气息,连件多余的玉佩珍宝装饰都没有,足以看出此间屋子的主人性子为何。
可是,这里的书真是多得令人目不暇给,许多都是些难得的诗册。她起身随手翻开一本来瞧,竟还有历朝的收藏图章,显是宫里的藏物。
东瞧瞧、西看看,大眼眨眨,一双小手忍不住好奇地摸遍各处。
每摸一件东西,小嘴就溢出一声惊叹,苏蓉蓉摸得高兴,双眸只注重在书册上头,晃眼一瞥,不意见着一个眼熟的粉色东西打迭方正摆放在桌案上。
眨眨眼儿,她走近一瞧,忍不住拿起摊开,一朵朵金绣镶边的水芙蓉立刻跃于眼前。
果真是那时顺手送给他的绢帕。
仔细端详,完好无缺,可见收藏之人是有多么珍惜。苏蓉蓉欢喜地将帕子摊在手心上,凑近鼻间嗅闻,原本的脂粉香气已然淡去,却多了一种温香的气息,就和张大哥身上的味道一样。
闭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脸微红。
她真得很高兴他还把这条不起眼的手帕留着,那日不小心当成其它的巾帕裹着陈皮放入竹篮时,以为可能就这样给丢了。
没想到,不仅留了下来,还洗得干干净净,折迭方正搁在桌案。漾起傻傻的笑容,她频频嗅着帕上好闻的气味,吐了声长气,舒适难言。
等闻够了,苏蓉蓉有些不舍地拿离鼻间,轻柔地将帕子折好,嘴里轻哼着小曲儿,浑不知张绍廷正站于她的身后,满怀柔情地瞅着她。
「甭折了,这帕子是要还给妳的。」
苏蓉蓉吓了好大一跳,回身过来,对上他那深情到几乎漾得出蜜的眸子,不由得怔了怔,旋即缓缓地露出个傻笑来。
怎么办?方才的蠢样准是让他给瞧见了,虽然他笑得很柔,柔到彷佛什么事都没瞧见,那深情的模样教她彻彻底底地心折了。
呜……真是天要亡她呀!勉强撑着微笑,苏蓉蓉只觉现会儿的自己肯定笑得颇为难看,下意识地紧捏着来不及折好的帕子,冷汗直下。
「蓉儿?」张绍廷凑近身来,两眼直盯着她手里的手绢,轻问道:「帕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有些味道……」粉葱似的纤指紧紧捏住手绢,她随意胡诌几句,就怕他知晓心头的纷乱。
味道?难不成有臭味?剑眉一皱,他记得这条帕子是他亲手洗的,折腾了好半天的功夫,这才把洗得干净的帕子晾在书斋前临时搭起的小竹竿上。
有味道的话,会不会是因为他忘了加些沉香进去一块儿洗,事后听年纪稍长的丫鬟说,一般要让衣物染上特殊的香气,除去配制香料挂在罗帐上、燃木熏香,就是加入一钱的甘松和水同洗。
偏头细想,他认真地在脑里思索着,如鹰般的双眸微微瞇起,顺手就要抽出她手里的手绢,惊得苏蓉蓉马上使力拽住。
「怎么?」他一脸不解。
「张大哥……你不是说这帕子是要还给我的?」怎么还和她抢?大眼眨眨,苏蓉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努力和他扯着手绢。
「妳说脏了,我想再拿去洗一回,等干净了就还妳。」
她才没有说脏呢,只道有些味罢了!可那是非常好闻让人舒服的书卷味,对她而言,比起那些劳什子的熏香是好多了。
「手绢没脏,我只是觉得这帕子上的味道好闻极了,所……所以……」
「什么味?」他不记得自己用上了什么香料,就只放在屋子里,最多也仅是淡淡的文墨味儿。
这……总不能说和他身上的味儿一样吧!?羞红了脸,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绢,紧咬下唇,半字都说不出口。
细长的凤目在那未脱稚气的小脸流转,好半晌,张绍廷忽地笑了。「别咬唇,我不和妳争就是了。」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他也不去探究,仅是放开手,改往她的脸庞摸去,缓缓地抚至几要洇出血丝来的唇瓣,怜惜道:「瞧妳,都渗血了。」
粉靥酡红,她窘的几要发晕,耳根热烫,一颗心怦怦跳着,只有呆呆地瞅向他如黑潭般深邃的眸子,浑不知现会儿的自己身在何方。
「对了,妳想同我说什么呢?」
「张大哥,你真是那位新来的巡抚大人?」
「这事岂能造假。」他浅浅一笑,眉梢却不住挂着几多说不出的感叹:「那日,我就想同妳坦言,可又怕妳知晓后,咱们之间就有了隔横,兴许连话都没能说清,一些心底话还能说开吗?若然如此,我是极不愿的。」
他说的没错,若早先知道张大哥是个官,寻常人必心生芥蒂,自然就会有种疏离感,很多话定是没法实实在在地说开,就和她当初要隐埋自个儿是花娘的身分一样,她亦是不愿他因了身份缘故,进而对她这个人有了轻侮的想法。
他是官又如何?她是妓也如何?不就同是人生父母养的平凡人。
「我明白。其实那日你和县老爷一同坐在底下听曲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官,只是没料到你会是那新来的巡抚大人。」
「妳知道?」他有些讶异。
「当然,咱们阁里来去的人多,大都是些贵官大佬,说的不外乎平日的琐事,前阵子早听说朝廷要派来位新任的巡抚大人。」
「张大哥,适才我见你和一位公子说话,谈的是不是县太爷遇刺的事?」见他点头,她续道:「我今儿来,主要的就是为你探点风声信息。」
「张大哥,你别瞧我这样,你将整个来龙去脉给说透彻,没准我还能替你拿个主意,多一人,总比自个儿闷头想的好。」沉下脸,她闷闷地低声问道:「还是……你不信任我?」
「不,我绝对信得过妳,也不怕让妳知道,只是我不愿见妳有危险啊!」怕她误会,他连忙加了句:「妳要明白,这事绝非单纯,已有人牺牲了,我怎能眼睁睁地瞧妳蹚入浑水,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就算我有什么失测,让事给弄糟了,朝廷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去承担便罢,何苦又添上妳。」
他这话不就明摆着将她当成外人!
「是!你会如何都是你自个儿得来的,你甘之如饴我没话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瞧你落入虎口里,若然有个闪失,你……你教我心底怎么过得去……」他要真出了事,她亦是不好受啊!这点他怎么不能多替她想想。
「蓉儿,这是我的差使,务必得将事给办得妥当……」
「我知道,你们大伙儿全当我是孩子,只会使些孩子脾气,可镇日待在阁里,听得多、也想得多,出些主意不是难事,再者要说什么牵扯不牵扯,发生了命案,已是将咱们给牵扯上去了,要避也是来不及。」气鼓鼓地睁着大眼,她抿了抿唇,转而温静地道:「你就试试,难保我出的主意可行,假使不可行,你听听便罢,也少不了一块肉或断了条胳膊。张大哥你就让我有个机会帮你,不也好?」
拿她没辄,张绍廷不禁叹了口气,只得据实以告,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直教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嘴都合不拢。
待听毕,仔细琢磨了会儿,苏蓉蓉突地拧起眉来,偏头道:「总归一句,县老爷不就成了替死鬼!?」
「怎么说?」
「这桩命案的关键虽在县老爷身上,可人已死,就没什么好说的,但起因却是在查察『弊案』,要探究个仔细,事情要顺着办才行。」
顺着办?他倒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有趣的话。
「我的意思是,就和因果一样,凡事定是先有因,再有果,咱们就是要先找出『因』来,循线寻得另一个『果』。」而那因呢,关键就在总督大人上头,只要多下点功夫,必不难成事。瞧了眼他的脸色,还算妥当,她紧接着道:「若是倒着办,由『果』去探『因』,不仅容易乱了套,就算有线索证据什么的,也难拼凑得齐,办起来反而吃力。」
「那末,妳说要去哪儿寻得这『因』呢?」
「自然是从总督大人那儿。」不假思索,她直言道。
她说得胸有成竹,头头是道,细想下,还真是有些道理,连她也知道得在葛昹身上下功夫,不见她一个女孩儿,竟有这般如此独到的见解。
以一位姑娘家来说,这已是难得的睿智,就算是寻常人,凭着他的阐述也未必能参透其中,她更用因果来推敲论理,不仅有趣,同时富有深意,着实是值得教人赞叹,彻底地让他开了眼界。
果然,人不可貌相。
眸底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化成无限的柔情,张绍廷默默地瞅着那张仍是稚气的脸蛋,唇角不由上扬。
这番建言确实是有可行之处,只是其中的细端,他还得再琢磨个清楚,现最紧要的,就让请花荫阁的鸨儿过堂审问,将命案先厘个是非黑白出来。
心中有了盘算,他随即启声招来石彪,要他立刻前往花荫阁把苏媚娘给带上堂。
待石彪领命离去后,一听闻要差人将苏媚娘给「请」来审问,苏蓉蓉不禁发急地问:「张大哥,为啥要抓我娘来?」可话一出口,不待他答复,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这是办案必要的程序,便转了话问道:「我知道这是一定要的,可能不能别开堂?」
阿娘最好面子了,如今出了这等事,甭说生意做不做,光是背上的污名就可毁了花荫阁,更何况,花荫阁是娘一生的心血啊。
「开堂是免不了,不过现差苏氏来仅是要探清些不明白之处而已,等真正开堂审问,就不得不麻烦她走一遭。」张绍廷歉然一笑,「蓉儿,请原谅张大哥没法答应妳,其中的缘由,我想妳应当能明白。」
什么缘由?她就是不明白!苏蓉蓉赌气地扁了扁小嘴,鼓起粉颊气呼呼的瞪向他。
原本还有些责怪,可稍是一想,又瞧着他那深味意长的目光,剎那间,她全明白了。张大哥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避嫌」二字,尤其又是牵涉到朝廷命官的命案,所有的行事都必须小心应对,一但走错路子,将会造成不堪想象的后果。
若然真因为她而让张大哥吃上苦头,把事给弄砸了,也是她所不愿见到的。
但……花荫阁总不能不顾,再怎么说,那儿是她从小生长的「家」。左右为难,苏蓉蓉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托着腮面,很是懊恼地皱起两道柳眉,轻轻地叹了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