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地,苏媚娘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连拖带拉地揣出厨房,穿过层层回廊,走得又急又猛,不知迈过几重拱门,直来到一处阴凉僻静之所,大眼细看,竟身处在一座小花园里,四周花木繁盛,没有堂屋,只有一条通往前方的幽径。
显然地,此处便是抚衙的后院。
只是,娘为何要拉她来这儿?打量周遭一会儿,苏媚娘仿是看透她的疑惑,放下手,抢一步开口道:「这儿才方便说话。」
苏蓉蓉一愣,来不及开口,苏媚娘便伸出纤纤玉指戳着她的额头。「蓉儿,妳怎么就想不透,人家张大人是官吶,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配的自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男的温和儒雅、风度翩翩,女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礼,这才是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咱们不过是寻常的平民百姓,要拿什么和人相比?」换得一张笑脸,她柔声道:「改明儿个,娘让城东的花媒婆给妳寻个好郎君,等下个月的及笄之日,将妳从『花荫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娘,张大哥不计较那些的。」
「不计较?」她冷笑了下,「男人的不计较能有多真?能有多长?一年,还是半年?妳真是傻,男人要女人死心塌地,当然是要拿些话哄妳,再说了,妳又识得他多少?」
时间是不长,严格算起,她和张大哥相识也不过是近一两个月来的事,除去最初清早他来摊子吃豆腐脑,其余在外见上的面绝不超过十次,就算如此,她仍是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可我知道张大哥是个正人君子。他人好、和善,更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握紧拳头,苏蓉蓉信誓旦旦地瞅着她。
「我可不敢奢望有个官女婿。」她哼笑一声,自管说得得意。「说句难听的,妳配得起吗?」
苏蓉蓉白着一张脸,愣在当场。那毫不掩饰的话语如同一根针狠狠地扎入她的心底,脑中空白成片,双肩不住发颤,她咬唇极力隐忍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拿眼看着自个儿的娘亲。
瞧她难受的模样,苏媚娘自觉自个儿是说得有些过份了。
可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她朝那揪结的小脸匆匆一瞥,仍是自顾自地道:「不是娘要自眨,妳也知道咱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吃的是哪口饭,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官和妓甭说是极不相配,就说是做妾,也哪有妳的份?男人向来是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千百年来总是如此。难不成妳还奢望他为了妳罢官去职,甘愿和妳做对贫贱夫妻共度白首?」男人是风,女人是草,风往哪儿吹草就往那儿倒,半点儿不由人。想到了伤心处,她不禁喟叹:「这些年来,待在花荫阁里,妳还嫌看得不够多,不够清楚吗?娘这一辈子,风风雨雨,也就这么过,是认了,可妳不同,年轻貌美,一位水灵灵的可人儿,甭说作妾,就是个千金夫人也当得起,何苦要委屈自个儿。」
就因她打小在花荫阁长大,风尘打滚多年,纵使她年纪尚小,可她有眼睛、有耳朵,听得真,见得实,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得透彻,人情事故她是比同龄的姑娘明白得多,这些都不是假。
而且,她深信有着一双奕奕生辉、清澄眸子的男人,绝对是位伟丈夫!
「娘,张大哥并不是爹呀!纵然爹负心,贪新忘旧,但并非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良贱不相匹敌』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夫妻要过一生,靠的是『情深意重』四字,身份是虚,这情爱才是真真切切的哪。」
「妳可别和娘说,只要他要妳,就算没名没份跟他一辈子妳也心甘情愿!?」
是有这样的打算,只要能和张大哥在一块儿,什么名份、地位她都不强求,只是碍于娘亲的怒颜,这种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抿唇不语,苏蓉蓉仅微微敛下长卷的羽睫,算是默认了。
「妳呀妳呀,真亏得是我苏媚娘的女儿,怎么就这么没骨气!」真是气煞她也。苏媚娘气得扬起手来,可一见稚气的小脸映着坚定不悔的神色,这一巴掌是怎么也无法狠心挥落。
坚决的模样彷佛是那程子的自己,同样的话、同样的用情至深,不同的是,她遇到的是个混帐男人,教她把一生的青春年华都给赔了进去。
男人的心思,太过捉摸不定,她已尝得了苦头,相同的路她不希望自个儿的女儿来走,只因当初,她就是败在年少无知上头。
苦口婆心,为的是什么?
对女人来说,「情」一字太痛苦,不是任何人都承担得起,想她看破一切,遁入风尘,作起逢迎买卖的生意,又是拜谁所赐?大力抹去不及让人瞧眼的泪水,收回纷乱的思绪,苏媚娘把脸一扳,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苏蓉蓉的鼻头喝道:
「总之,这话我是和妳说明白。我苏媚娘的女儿虽是个花娘,到底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生得标致有才,有当上正室夫人的资格,能做大的,就绝不能委屈做小的,若有公子少爷二话不说允诺了,婚事也才谈得下去……」
苏蓉蓉张口欲言,还想说些什么,不料话未出口,话头便被突然出现的张绍廷给接了过去。「我答应。」
苏蓉蓉惊得一跳,张大小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连忙转过身去,只儿张绍廷早已换下官服,一身月蓝色长衫,手执一把绢面折扇,更显得风度翮翩,斯文有余,清俊的眉目隐隐含着笑意,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看。
他的突然出现,苏媚娘并不讶异,仅是大大地扬起唇,格格笑道:「唉呀!张大人,就算您允了,可民妇不敢想。满饭好吃,满话却难说,话一出口是要负责的,张大人得想个清楚明白才好。」
「为了蓉儿,值得。」他会到这里,自然是想个清楚明白,就因想得太多、太深,因此平白无故错失了许多良机,如今既已谈到这份上,索性把话说开,以明心志。
他款款一笑,果决地道:「苏嬷嬷,如果还有什么条件,就烦请妳一并说清吧!」
爽快!她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苏媚娘扳起指头数算:「首要,八大花轿,明媒正娶,婚事得办得风光;其二,既是娶进门,便是你一生一世的结发妻,日后不得纳妾,若有什么过错,为夫者凡事谦让,只可休夫,不能休妻;第三,有子无子乃是天注定,断不可因此而委屈了她。」她微微笑道:「张大人,请您自个儿斟酌了。」
哪里合乎情理,这三个条件简直是太苛刻了!苏蓉蓉听了不住倒抽口气,光是首要的明媒正娶,在身份上实行便有困难,张绍廷是官,娶位花娘当正室,不仅是有玷官常,更是不容于宗师亲族之间,如此不合情理,一般人也难以接受,这样强求来的姻缘,能称得上圆满吗?
或许,一时情迷,张大哥答应了,可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时时承受大伙儿不谅解的目光,日子久了,当初的浓情蜜意、真情不悔,当真能永保下去?
想到此间,她是有些退缩了。
她宁可徒留遗憾,也不愿日后让他埋怨、后悔。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如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拿不准的心思是定了,苏蓉蓉只有勉强地漾着笑容,想表现出不在乎的阔达,然而却更掩不住伤痛失落,咬紧下唇,艰难地说:
「张大哥,娘提的条件,你就推辞吧!我知道,你愿意明媒正娶,可男婚女嫁,不是两厢情愿就好,娘说得不错,咱们门不当、户不对,月老为你拣的是名门闺秀,不是我这花娘啊!有你这份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音未落,早已泪流满面,她赶忙拿起腰间的手缉拭去眉梢的水珠,却被一双温柔的大掌揪住。
「妳也说了,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妳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思呢?」嘶哑的声音是压抑着多少无数难以言喻的情感,心疼心酸,但更多的是不舍。
啄吻柔嫩的手心,张绍廷百般怜惜地道:「我之前说过,若连自个儿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没妳在身边,那我这巡抚还当的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委屈求全、这样单纯的心思,他还会不明白吗?他当然知道她愁的是什么,就因如此,他怎么能因而委屈了她!悄声一叹,张绍廷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眉头紧紧揪结。
他倒希望她能私心一点,不要这么识大体,这样的折磨他已经受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丝毫不理会她的辩白,他强硬地截去话头,彷佛下定决心。他嘴角一敛,沉声道:「我已决定,罢官请辞。」
「不!张大哥你绝不能罢官,朝廷需要你,百姓们更需要你呀!」大眼圆睁,桃花似的脸蛋明显闪过一丝惊慌,苏蓉蓉有些无措地挣开他的紧握。假如张大哥真为她罢官回乡,那就真是她的过错了。
「可是……」张绍廷还想出言反驳,一只玉葱似的纤指不意贴住他的唇,只见她摇了摇头,泛红的眼眶有着欣慰。
「男子汉志在四方,怎可为了儿女之情抛去大志?我不是红拂女,更非梁红玉,也没有她们的大度,可事情的利害,我倒还分得清楚。若然你执意罢官求去,只因为我,岂不替我安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张大哥,我什么都不求,只要在这里……」她指了指他的胸膛,扬起淌得满脸泪水的脸庞,漾出一抹温润恳切的笑,「有我。」
「她说的没错。就算你要请辞,皇上肯定不准,况且朝廷现正是用人之际,满朝文武大臣,真正称的上是清官能有多少?你得多体谅皇上保全清官之心和百姓的期许。」黄衣公子呵呵笑着走近,朝张绍廷睨了一记眼色,示意要他噤声,莫泄漏身份。手执褶扇,他有意无意地回望身后跟来的元照一眼,扬起眉峰,状似困扰道:「不过这问题确实棘手,我倒觉得,成亲是双方的事,只要彼此的宗族没异议,是不用在乎旁人的闲言闲语,况且男女居室,乃人之大伦,皇上并非庸俗之辈,是不会单凭言官的参劾定罪。元大人,你认为如何?」
挨过眼色,元照明白会意,也就打蛇随棍上,淡然一笑:「龙公子说的是。」他摩挲着下颚,语气十足可惜地道:「绍廷,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可不是件易事,若你执意如此,想必蓉妹子心里也会有疙瘩,不如就把此事化繁为简,按苏嬷嬷的条件,规规矩矩的办了,管他人爱嚼啥舌根,你俩儿过得舒坦便好。」
「苏嬷嬷,他们小两口的事,妳就允了吧,有我和元大人作主呢!」被称为龙公子的男人再度开了金口,面容掩不住喜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不允吗?苏媚娘沉吟了一会儿,轻扯眉角,目光定定地扫过口口声声说要作主的两人,再瞅向偎在张绍廷身旁的苏蓉蓉,莹亮大眼闪着期盼,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软了。
约莫过一盏茶的时间,半晌后,拗不过女儿的执着,她方始点头道:「既然两位大爷都开口了,我也说不出什么不愿意的话,免得让人说我不识好歹,只要张大人肯答应先前所提的条件,愿待蓉蓉一生一世好,我这做娘的也就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其实,她根本没有要为难张绍廷的意思,只是想略略地试探一下罢了,到底他的情有多真有多深,幸亏眼前的这位准女婿并未教她失望,光是听见他开口扬言要罢官,心里是满意极了,可既是演了场大戏,就得演得登样,将戏给顺势演下去。
不过,事情都已谈到了这个地步,眼前有个台阶下,好戏也该落幕了。
「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了。」
成了!
张绍廷握紧袖摆内的小手,十指交握,眼底有着无尽的柔情。
突来亲昵之举着实教苏蓉蓉吓了一跳。心头一震,霎时觉得脸庞有些热热的,她不自主地拿手拍着自个儿的双颊,下一瞬,却被纳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里。
微愕然,她不解地仰起头,秋水似的眸子眨巴眨的,脸儿泛红,结结巴巴的道:「张大哥……这、这儿还有人哪……」
「没人没人,妳就当咱们不在这儿,咱们也什么都没瞧见,少年夫妻,恩爱自然,你俩尽管亲热。」
「是呀,就当咱们是旁边的花花草草就行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煞是有趣,让苏蓉蓉是更窘了,噘着嘴,两片浮云飞上嫩白的双颊,显得酡红粉嫩。
她略一抬眼,却见张绍廷自管笑着,如火的眼眸含着满足、含着心醉,深情款款的注视好似要将她的心魂卷入那柔情的漩涡中。
他的眼中,只有她。
加重双臂的紧箍,张绍廷提手拂去鬓边飞散的发丝,当真不管众人在旁,径自搂住怀里娇弱纤细的身子,将头靠向她的颈窝,仔仔细细地感受她的温暖和那淡淡的幽香。
如此大胆的行径惊得三人彼此互视,黄衣公子手执折扇搧呀搧的,秉持着君子非礼勿视,他努力将视线投往别处,在旁的元照则是啧啧两声,两手一摊,退到一边托臂观看,而苏媚娘却笑得合不拢嘴,脑中开始盘算着嫁娶事宜。
「咦?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紧抓着来不及系好的裤头,苏喜喜忍不住好奇地自茅厕飞奔而出,只见大伙儿聚在一块儿,一片和乐,素来爱凑热闹的他忍不住急问道。
「你姊姊要嫁人了。」有人好心告知。
「啊?」苏喜喜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松,没系好的裤子就此直直滑落,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中央还挂着某样稚嫩的东西。
嗯……小男孩果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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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朝廷派来五位刑部满郎中带着圣旨,快马加鞭自京城赶至苏州,将葛昹、鲁大、葛泰一干人等押解回京候审。
押解当日,日头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大群人围在街面上,伫足扬首,瞪大眼睛想看清贪赃枉法丧尽天良的狗官究竟是生得何种模样,每人手上都准备好了烂菜、土块、石子,蓄势待发,就等着目标出现。
不一会儿,锵锵几声开道锣过去,等着看戏泄愤的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围在两旁,只听得哗啷哗啷沉重的脚镣声响起,众人纷纷睁大的眼睛,一排长长的行列缓缓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袭官服的差役领着几位手铐木枷脚镣的人犯,个个垂首蹒跚,逮着机会的人们顿时群起激昂,丢鸡蛋、投石子,有的人挤在人群中舒臂观看,有人却是满腹恨意,咬牙切齿,更多的人是大声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