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抹裙兜,苏蓉蓉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来,抹抹脸上的汗水,笑嘻嘻轻问:「啊,张大哥可是还要再一碗……」不知唤她为何事,她好奇地朝他四周看了看,见着碗底都空了,秀眉微蹙,嘟起粉唇,像母亲训孩子般地个叨念道:「喝,这不好吧,都吃了三碗了,整整比平日多出一碗来,再吃下去,太过胃涨,身子可是容易坏的呢!」
「傻姑娘,谁和妳讨吃来着,我是来付帐的,总不能白吃白喝罢。」说着,他立即拉住她的小手,摊开掌心,一锭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光芒耀眼。
若他真的没钱付,她倒也不介意。满颊通红,苏蓉蓉赶紧抽回手,倾身凑看他掌心上的白银,立刻摇头,甩动两条乌黑的辫子。「不行,这太多了,一碗豆腐脑儿不过半文钱,今儿你吃了三碗,加上石大哥的一碗,算来算去也才两文钱,这回你就给我十两,教我上哪儿找碎银给你呀?」她认真地伸出四根手指抵到他的面前,气嘟嘟的鼓着双颊,好像多给是他的不对似的。
「唉,人家是巴不得客人多给嫌少,妳却赚银子多,可我身上就这十两银,妳索性当成两文钱不就得了。」付多银子还被责怪,对于这样手巧、心善、不贪不求的小姑娘他着实感到有趣且欣慰,贪欲之念人本有之,如此世道竟还有这般傻气憨厚的人真是不多见了。不掩赞赏,深邃的双眸直勾勾地瞅着她乌漆抹黑的小脸蛋,一脸兴味。
「不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可白白收人家的银子?何况我又不缺银两花用,这十两还请张大哥拿回去,那四钱就先欠着,有铜板儿再给也不迟。」浑不知自个儿说漏了嘴,眼下她只急着推辞。
听她的这番话,张绍廷略感疑惑,既是不缺银两花用,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又因何故出来抛头露面?「蓉儿,既然如此,容我问上一句话可好?」
「张大哥有话但说便是。」不假思索,她偏头笑道。
「既然生活尚可,不缺衣食,为何要这么辛苦的上街卖豆腐脑儿?」
沉吟了一会儿,苏蓉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绞着手指头,咬唇道:「这……虽平日家居尚可,不愁些什么,省吃俭用倒还过得去,只因前些日子我娘病重,小弟又摔断了腿,没能出外挣活。」呜呜,娘呀对不起,女儿不是故意要咒妳的。苏蓉蓉将头垂得更低,装出一脸忧伤,偷偷地在底下沾着口水抹在眉梢两旁,怕不够真切,更加使劲地往自个儿的大腿掐去,痛得她眼眶儿泛红,顿时冒出一泡泪,一时找不着手绢,只有掏出腰间的抹布,如泣如诉地哽咽道:「一时间要请大夫、抓药,家里头仅剩下半杯米,熬成粥也只够三人喝上两日,没奈何这才得自个儿磨磨豆汁、豆腐,上街来卖豆腐脑儿……照规矩,这市集上的摊子都是有主有物,不可随随便便就搭上一摊,幸亏这儿的街坊们个个都是大好人,没赶我走,还腾了块地方让我卖豆腐脑儿,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所幸老天垂怜,现我娘身子已渐渐康复,小弟也好了大半,能跑能跳了,可做惯的事一下子不做了,倒真挺不自在的,想想不如就继续下去,一来是大伙儿也吃惯了,一时间改不得,二来多帮家里挣些银子也好。」末了,她不忘吸一吸鼻子,挤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后洒了两滴泪珠。
呼,要胡诌这一串还真不简单,幸好她机灵,三两下就胡口唬得楚楚可怜、凄楚沧桑,连她自个儿听了也是乱感动一把,差点真挤出几滴泪来。
原来如此,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就要负起家里生计,着实是苦了她了。
张绍廷闻言,望着她哀凄含泪却又强作欢笑的容颜就不禁一阵揪心,大手一伸,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埋首于她的发丝间,沙哑地安慰道:「别哭,事情都过去了。」
浑身一震,苏蓉蓉简直是惊呆了,小脸愣愣地熨贴在他宽阔暖和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特属的男人气息和麝香,淡淡地缭绕鼻端,心头渐渐不受制地怦跳震荡,原是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小脸竟莫名地红了起来。「张、张大哥……」
「对不住,我……」这才发觉唐突了佳人,张绍廷立刻把手一放,紧拧眉头,下意识往后退却几步,孰不知此举看在苏蓉蓉的眼底却是不住心酸难耐,一张小脸垂得极低,始终不敢直视。
「蓉儿,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实在是他情难自禁呀!
「我明白,张大哥是看蓉儿可怜,同情蓉儿的罢。」抿抿唇,语气里透着一丝虚弱,她故作坚强地道:「可蓉儿不须别人的施舍,这银子你还是收回去,亲兄弟都明算帐了,何况是咱们规规矩矩做生意,更是不得诓了客人的银子。」
瞧她如此执拗,又怪着自个儿太过冲动,莫怪会惹得她这般想,张绍廷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不然这样好了,这银子妳仍收下,当作是先预付一个月份的豆腐脑儿钱,不足的话,妳再同我说。」
「那……张大哥明日还来不来?」敛下眼睫,她细声问。
明日啊……怕是今后都没法了。他略一沉思,淡笑道:「就这么着吧!这些剩银就暂且放在妳这儿,得空了,我再来,好不?」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忽觉自个儿说上了什么话,她急忙补充道:「我、我的意思是说,平白无故的就丢了把银子,我也不会心安,若张大哥真没能来……我想……我想……」
瞅见那桃花似的嫣红脸蛋,他了然会意,眉唇皆是透着不掩的笑意。挨身凑近,他朝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一笑:「由于家居尚且未整顿妥当,目前暂且住在城东的那间『客来』客栈里,不然就劳烦蓉儿将豆腐脑儿替我送来可好?」
好!当然好!水灵灵的大眼迸出亮光,她重重地点头,碍于姑娘家的矜持,这才没将心底话脱口而出。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啰!」
紧咬粉唇,绞得衣角都皱了,苏蓉蓉抬起眼来,再次微微地点了头,闷声不语,直接朝他伸出手。「喏……」只一句,她羞得再也说不出话。
「拿好,可别掉了。」大掌包住小手,悄悄地将握得发热的银子递给她,他朝着露出惊慌的俏颜歉然一笑,随即转过身去,大力拉起还在装作闷头苦吃的随从,使着眼色问道:「阿彪,吃饱了没?咱们该回去了。」
「饱了饱了。」只要主子的事办完,他自然就吃完了。抹抹嘴,石彪很配合地拍拍鼓胀的肚皮,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
幸好幸好,要是再迟一会儿,他肯定会撑死胀死,虽是如此,他倒是看了场千载难逢的绝顶好戏。「蓉姑娘,真谢谢妳的豆腐脑儿了。」石彪憨憨地笑着,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待转身,却见张绍廷已越走越远,头也不回自顾自地离开了。急得他忙跟了上去,沿路不断叫嚷:「少爷,您等等我呀!」
默默地呆愣原地,直至那一抹伟岸的身影隐没,苏蓉蓉捧着发烫的脸蛋儿,复心酸又心醉地将那温热的银锭塞入腰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逐渐在心底发酵,磨呀磨的,竟连她自个儿亦是搞不清了。
真好,明日,又再可以见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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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苏蓉蓉天未亮时就溜了小来,等打迭整顿好带上的东西,天已透白。
她昂头瞧瞧天际,再低头看看底下的水洼,映出的是张一双杏眼儿的粉嫩娇俏脸蛋。
虽是身穿满是补丁的粗陋麻衣,有点脏、有些破,可眨眨眼儿、嘟嘟小嘴,整体瞧来倒还过得去。
拍拍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着竹蓝布包,踏着轻快的步伐直接钻入游客如织的大街小巷中。
踩着麻鞋儿的莲足停在眼前的苏州第一大客栈前,苏蓉蓉挥去一头的汗,瞇起眼瞪着顶上的区额瞧。客来、客来……真是个好名儿。莫怪是苏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客栈,瞧人来人往的态势,想那门坎肯定是石造的,或是玉嵌的,否则早让这样的人潮给踩破了。
身子微微一倾,她伸长脖子往内探了探,瞧上许久,等得两腿都发酸了,就是没见着那抹熟悉颀长的身影。
噘起红滟滟的小嘴,没见着人,她也不好就这么闯进去,依现在的打扮,可能踏不进门坎就被人当作小乞儿给轰出来吧!
可……再等下去,竹篮里的豆腐脑就凉了,这东西还是得热腾腾的才好吃啊!没法子,不得已,苏蓉蓉只好低垂着头,将竹篮子给捧在胸前紧紧搂住,硬着头皮一径往里头冲。
「呼……」她吐出一口长气,闭眼直冲,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踏上阶梯、绕过回廊来到一间间的客房前。
只是,到底哪一间才是张大哥的居处?
突地,喀啦一声,在她站定思索时,一旁的门扉被人推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略显错愕的俊秀脸庞。
「张大哥?」真是巧呀,她刚没个主意,竟就见着人了。
「蓉儿!」微惊,他仍是款款一笑。「怎么净站在这儿呢?天凉,妳会受寒的,进来吧!」
她嗯的一声,没多想,便垂头随他入内。一进门后,苏蓉蓉立刻把竹篮子提到八仙桌上,打开篮盖,掀起白布,将一碗仍冒着白烟热气的豆腐脑儿给端了出来,伸手再捞,其余的盘盘小菜也都一一端上桌。
仔细摆正后,她转头笑道:「张大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快来吃吧!凉了可就少了那么一丁点味儿了。」
没料到,她当真把他的话给记在心底。对于她的这份心,张绍廷不禁绽出一抹浅淡却极为心醉的笑容,双眸紧紧地瞅住那张始终带笑的小脸。
一瞬间,他动心了。淡淡的,如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入心田,她的笑,教他移不开目光。
「不晚不晚,蓉儿妳来得正好,瞧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等着吃上一碗豆腐脑儿呢。」他刻意夸张地捂着平坦的腹部,眉头揪结,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一怔,她瞬间红了脸,装作没听到似地自管把竹篮阖上,转身就要走。
「蓉儿,怎不多待一会儿?」身形一闪,他急急地挡在门前,一把揪住她的小手。
「我……我摊里还有客人等着,所、所以我得赶回去才行,总不好让客倌等太久。」脸儿贯红,一双大眼猛盯着他拉扯的大掌,心头怦怦乱跳。「张大哥,你别拉着我……我得走了。」声如蚊蚋,她不着痕迹地抽出小手,没去瞧他十足认真柔情的眸子,下意识摸着发烫的双颊,全身热呼呼的,抬眼小觑,喝──天哪,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顿失温暖,没来由地,他的心底竟升起一股浓浓的失落。「可是,这些碗碟妳总要带回去不是?」拐个弯,张绍廷想尽了千百个借口,挑出了最为适当的问道,为的就是不愿让她就此离去。
哪怕是半刻,他想多瞧她几眼。
「不打紧,那我明儿来再拿就行了。」苏蓉蓉绞呀绞的,如玉葱似的手指顿时扭成十个白玉小结。
「蓉儿,现天色尚早,我原是想劳妳辛苦走来这一趟,就暂且在此歇歇,不也好?」
闻言,满腔的希冀落空,她有些气闷地道:「不好,我没那时间。」猛然惊觉自个儿说得太过份,她缓了缓脸色,放柔语气续道:「张大哥若没其它要事的话,我先走了,赶明儿再来。」故意不去瞧他,她瞥了眼满满的碗盘,唇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看她似乎闷闷不乐,张绍廷是心慌又心乱,真是手足无措了,浑不知是自个儿说错了话,抑或是方才的唐突之举惹恼了眼前的小姑娘。思及此,他不由叹了口长气,「蓉儿,我真是这样一个受人厌恶的人吗?就是一点时间,妳也不愿施舍于我……」
「张大哥,你别误会,蓉儿绝没有这意思!」她只是……唉,罢了。拗不过他,苏蓉蓉只好随意拣了一处位置坐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噘嘴道:「我不走就是了,张大哥你快些吃吧!瞧,都凉了,你再不吃,我可真要走了。」
满心欢喜,张绍廷依言落坐,捧起微凉的豆腐脑儿,一匙匙地舀入嘴里,细嚼慢咽,滑嫩如丝的豆腐滑入喉咙,也甜入心底。
瞧他吃得这般认真,额头都渗出一颗颗的汗珠,藓蓉蓉抿唇一笑,自怀中掏出她最为珍视的手绢,轻柔地替他擦拭。
「慢点儿吃,小心给噎了。」见他唇角沾得一只豆沫,她不禁噗哧一笑,「你看,都吃上嘴边来了,仔细些,别吃得像个孩子似的。」她一面说,一面帮着他把那豆沫拭去。
「就只我吃,妳也一块吃些。」说着,他便舀了一大匙递到她的面前。
这举动是太过暧昧太教人发羞,苏蓉蓉受宠若惊,想出声拒绝,可当她抬眼之际,望进那双深邃柔情的眸子,不自觉地,檀口微张,轻轻含住凑近嘴边的匙子,一咕噜地,将滑嫩嫩的豆腐脑儿吞入。
面红紫涨,连耳根子都红不隆冬,她羞涩一笑,更加不敢瞧他了。
你一口我一口的,一碗八分满的豆腐脑儿三两下便干干净净,其余的盘盘小菜,不消半刻亦是扫荡一空。
「好吃吗?」他问,笑得很是温柔,顺势拿袖替她拭去嘴边的水渍。
怎能说不好吃,这可是她亲手做的,他这话是问错人了吧!?纵使如此,她抚着吃胀的腹部,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很是汗颜。
真糟啊!这一桌子的菜分明是她特地为他准备的,到后来,一大半竟进了她的肚子去。为掩饰窘样,她把同样的问题给丢了回去,反问他道:「那张大哥觉得……好吃吗?」
「当然!」有她陪在身旁,是倍加好味儿了。
她眨眨眼,狐疑地问:「真的?」
「何止是一句好吃了得,只妳不愿,我还想替妳广设店铺,肯定是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噗,你当真以为自个儿是商贾吕不韦?」
「而妳就是那『奇货可居』的秦异人……」见她投来一记眼色,他把话转得漂亮,「的宠妾──美艳无双的秦国之后赵姬。」
闻言,苏蓉蓉不悦地鼓起双颊,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当真不理不睬了。
意觉失言,张绍廷暗骂自个儿一时错口,竟错把那红颜误国的赵姬往她身上比去,若非是「情不自禁」,怎会如此失当?轻咳一声,他清清喉咙,觑眼瞧向犹似气愤的侧脸,试探性地唤了声:「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