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首,只见那只镶玉金钗好端端地插在他的头上,苏蓉蓉不由得满心疑惑,斜睨了他一眼,拉起罗裙左摇右摆地走到桌边。
「你做啥拿我的钗呀?」她顺势拔走他头上的簪子,往自个儿梳好打辫的发髻插去,接而伸手捧起他的脸蛋,细目观瞧,眼是眼,鼻是鼻,抹上了胭脂水粉掩去略微粗黑的面容,唇儿翘又嫩,仿若一菱角,盈盈弯弯笑迎人。
啧,瞧瞧,这眼这鼻都和她有着九成九相似,不愧是打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要是他俩站在一块儿肯定让人以为是对双生姊妹。
她瞇眼皱鼻的瞧了好一会儿,最后罢下了手,噘起红滟滟的唇,仿若可惜地轻叹道:「阿弟,这样不行喔,阿娘以后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老了还得靠你呢!」
呃?一时反应不过来,苏喜喜满头雾水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不解地道:「妳在说什么呀?」
「喜喜,姊姊明白你的心情,可阴阳男女之别乃天所定,再怎么着,也不好强力违逆。」瞧他紧皱起眉,以为他听明白了,只是一时之间还未能接受,苏蓉蓉宽慰地抚着他的发,轻柔地执起他的手,哄孩子般细声道:「好了,快去把这身薄纱罗裙给脱下来,要是让阿娘见了肯定又是一阵闹的。」
唉,真是可怜的阿弟,明明是位男儿郎,却偏爱作女娇娥,以后绝不让他多看戏唱曲儿了。
「阿姊,等、等一下……」顾不得男女之别,苏喜喜急忙揣住她的衣袖,拿着指尖往自个儿的脸上比去,「妳先看个仔细,我这眼、这眉、这唇,这整张脸和妳倒是十足地相似,是不?」
「当然,咱们可是亲姊弟呀!」苏蓉蓉一副理所当然重重地点头。
老天爷,重点可不在这儿啊,要怎么说她才会明白。苏喜喜翻了翻白眼,很是无奈地指了指整身的衣束襟带、裙下的绣花小鞋,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再问:「那好,妳再瞧瞧我这身的衣衫罗裙,还有发饰都是谁的?」
经他这么一提点,倒有几分眼熟。瞇眼细瞧,苏蓉蓉摀嘴讶异道:「咦,怎么我的东西你全穿上啦?」
「阿姊啊,妳仔细想想,我这一身的行头全是妳昨日硬塞给我的,连这不男不女的模样皆是拜妳所赐!」
突地恍然大悟,原来喜喜不是有意做女娇娥,而是她把堂堂男儿郎视为女裙钗,这罪魁祸首还是因她而起。知晓是自个儿会错意了,不由得面上一红,苏蓉蓉立刻卷袖挥拳敲了他一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做什么兜个大圈子。」讨厌!害她出了这么大的丑。
「我要直说,妳又会听得明白?」苏喜喜眨着两泡泪水,无奈地摊摊手。
「嗯,是没错……」等等,言下之意是说她很笨啰?恍然一怔,苏蓉蓉偏头大喝:「苏喜喜!」
「有!我在这儿,敢问苏大小姐有何指教?」苏喜喜调皮地举起手,只见苏蓉蓉气得七窍生烟,一双翦水秋眸直直瞪视。
不怒反笑,苏蓉蓉卷起了薄纱襦袖,动动脖梗,做起了舒筋活骨的功夫,颇有山雨欲来之势,看在苏喜喜的眼里,陡地生起一股惊慌,自然明白此举意欲为何。
挑挑眉,他认命似地暗叹口气,挨挨蹭蹭的凑了过去,故意扯住她的袖摆,讨好地道:「好姊姊,就跟妳闹着玩的嘛!做啥这么认真,好歹看在我帮妳连喝三日醋水,又帮妳挡着阿娘的份上,让妳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去卖豆腐脑儿,就此将功折过好呗?」
「你呀,先功后过同样是过,何况我让阿娘给逮着了,你同样脱身不得。」好小子,真是会见风转舵。双手捧起一张粉雕细琢的脸蛋,粉嫩细软,宛如一颗鲜嫩多汁的桃子,苏蓉蓉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笑道:「说真格的,涂了胭脂水粉,你倒比我还俊呢!」
「男儿要俊做什么,像个娘儿们似的!」苏喜喜露出一脸厌恶,蹬蹬地往后跳开三步,频频拿袖朝脸上胡抹一通,这一瞎弄,倒成了个大花脸。
「哎呀,丑死了!瞧你,好好的一张俏脸都给你糟蹋了。」她一面拿起绣帕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擦去被抹弄得混乱的脂粉,一面道:「我知晓你是帮着我,才让你画成这模样,可仔细看来,咱俩当真分不清谁是谁,现会儿你真是比我美多了呢!」
「反正我又不是娘儿们,美丑有何关系,倒是阿姊妳真该同其它姐姐们多学学,画得一脸猴屁股样。」
「我?又怎么了,这样很美呀!那日我还特意自个儿来,阿娘见了也没说话呢!」苏蓉蓉愣了下,下意识地冲到铜镜前照个仔细,摸摸自个儿的脸庞,佐拉右扯,最后很满意地点点头。
不想和她争论,苏喜喜将她推到镜奁前坐下,一一拆落顶上那一串叮叮当当的累赘饰品,卸下她方才好不容易结好的云髻,垂下一头青丝。
靠着一双巧手,他顺势捞起一弯黑发,三挽两卷,顿结成一个流云髻,再自妆盒取来一只玉钗、金扣,折花相簪,一位活脱脱的倾国红颜顿时出现于镜中。
不需扑粉点缀、画眉抿唇,天生丽质的双颊泛着粉色霞光,水灵流转的大眼眨巴眨巴,娇艳中透着一股天真纯然,任是那西施红颜再生,亦难以与之相比拟。
苏蓉蓉惊异地瞧着镜中人,长长羽睫一忽扇,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嘴,最后捧着自个儿的脸蛋就此发怔起来,越发不敢置信镜里的美人儿就是她自个儿。
「喜喜,真亏得你是男孩儿,要是姑娘家,阿娘肯定乐死了!」苏蓉蓉惊喜地拉住他,双眸迸出一道精亮:「你是怎么弄的,教教我好不?」
假若明日这样打扮,不知张大哥会做何表情?想起那发愣的模样,她忍不住嘻嘻傻笑。
怎么弄的?没吃过猪也看过猪走路罢,镇日生活在莺莺燕燕里,各式的花招扮相他是见多了,想记不得都很难。苏喜喜翻了白眼,摊开掌心。
「你拿手给我看做啥?我是要你教我梳装打扮啦!若是学成了,有时紫鹃不在身旁,我自个儿也能打理好好的。」
「我就靠这一双手,再多就没有了,这种事不是光教就学得来,阿姊妳还是认命些,反正身旁又不愁没人伺候。」言下之意就是她没那天份和本事。
啊!闻言,苏蓉蓉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垮下双肩,扁着一张小嘴,哀怨地瞅着他。「阿弟,那日后就由你来帮我梳头扑粉好不?紫鹃那丫头总是拿我的脸当墙抹,插着满头的珠钗步摇,鬼不像鬼人不像人,可重死我了!害得我每回总怕使力过大,一个不小心,头顶脸上的东西全掉了。」
「阿姊呀!我求求妳,别净说些空话,珠围翠绕的不好么?这可是寻常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事儿呢。」摆摆手,苏喜喜还算有良心地迭好衣衫罗裙,摘下头上的通草花、翠玉簪,一一塞入她的怀里,咧嘴笑道:「好啦,这身珠钗首饰我可全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
说毕,不及苏蓉蓉呼喊瞎扯,他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喜喜、喜喜……」望着身影消失无踪的彼方,苏蓉蓉气得踱脚,扭着十个白玉小结,嘟起粉嫩朱唇,把怀中的东西全扔在桌案上,托着腮帮子,独自生起闷气来。
没人帮她,那明日就不能给张大哥一个惊喜了。摸摸顶上扎得结实的云髻,再摸向塞于腰间的银锭,似是想起什么,敛下的唇角倏地溢出了笑意。
起身掩上窗棂,走到镜奁前,她拿出一条丝绢小心翼翼地结于发髻上,就怕给风儿胡乱吹糟。
凤目细瞇,菱唇微勾,镜中的丽人儿同样对她笑着,没来由的,脑中隐隐浮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展现翩翩斯文的绝顶风范,两颊透出的粉色霞光不由越扩越大。
明日,不知张大哥是否会赞她好看?
第四章
绺起一圈垂落的鬓发,苏蓉蓉伫足顾盼了好会子,总算见得远处走来一抹人影,瞧那步伐姿态,却也只隐约猜得出是个男人。
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思潮起伏,双眸直睁,就怕一个错眼给瞧漏了。挨着压不下的兴奋之情,苏蓉蓉立刻扭头一转,走回锅炉前拿着大木杓,低垂着头,装作一副无事样,刻意舀呀舀地搅拌。
「蓉姑娘,对不住,少爷有事耽搁了没法亲自前来,为怕妳久候,就遣我来了。」谁知,等了好半天,来的人却是张绍廷身旁的侍从石彪。
苏蓉蓉闻言一怔,满腔的期待霎时落空,悬上的心陡地沉了下去。
讨厌!那她这身的打扮不就全白费功夫了。虽让石大哥把豆腐脑儿给拿回去,没破坏他俩之间的约定,可来的人,毕竟不是他啊!
兴许,之前那情不自禁的失态,真把张大哥给吓住了。他不会就此避而不见吧?日后,她还见得到他吗……
她嘟唇想了一会子,摇摇头,收拾起失落的心,转身舀满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儿,昂首瞧背手等候的石彪,随即自底下拿出一只竹编的挽篮,掀起笼盖,铺上一条干净的白巾子。
盖上竹篮,她旋身走到垂手以待的石彪跟前,一张粉扑扑的脸蛋儿掩不住失落地笑道:「石大哥,这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只是,这些东西会不会也太多了?」真沉哪。石彪稍微翻开竹盖,顿时被里头摆满的丰盛早膳给惊骇住了。
虽是清粥小菜,却种类繁多,香气扑鼻,让他见了不免食指大动,尚未早膳的肚皮都鼓噪了起来,可再瞧手上沉重的竹篮,一个大男人挽着竹篮走在大街上也够奇怪的了。
「怎么会呢?只是一碗豆腐脑儿,配上碟椒盐花生、酱腌小菜、萝卜干……」微拢起眉,苏蓉蓉扬起手指一一数算,共是四样小菜外加一碗主食,又怕光是豆腐脑儿难以填饱肚皮,故今早特意自花荫阁里悄悄地带出一些白米细熬成粥,本想在他来时先呈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粥暖胃温心。
只可惜,偏偏事与愿违……
眼见这等丰盛的早膳,石彪细细闻了一回,又将目光移向她雕琢细致的脸蛋儿,不禁笑咧开了嘴,「蓉姑娘,妳对咱家少爷还真有心呢!」
这一番话不是调侃,而是极为真诚的赞许,苏蓉蓉虽明白,可听在耳里,仍不免面红耳赤起来,不由垂下头,想今日特地的打扮,用意只想让张绍廷瞧瞧,如今却是盼望无人。
思及此,挨着一颗怦动的心,苏蓉蓉脸也不抬地轻声问道:「张大哥真有这么忙么?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
「就是事务繁多,几日来夜夜挑灯伏案,忙得焦头烂额,就连我一日也见不过少爷三回,不过这些都不是原因,实是少爷今早让一位贵客给绊住了,一时抽不出身来,这才没能到这儿。」石彪解释了一大串,就怕她误会。
近来大人勤忙于公务,膳不食、夜不寝的,镇日只闷于书斋里不见人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了,早在朝廷为官便如此,如今竟只为了一碗豆腐脑每日至少得走上这么一遭才罢休,要不是今日真让自京城来的元大人给缠上,现会儿他也不可能站在这纳凉吹风──就为一碗豆腐脑?
嘿,大人的心思他可明白,若非牵肠挂肚,岂会辗转无眠?可见大人有多么喜欢眼前的小姑娘。
苏蓉蓉甫听得这话,一双柳叶眉不禁拧了起来。据石彪的说法她也能想象得出是何种情形,男人毕竟不如女儿家细心,张大哥这般不会照顾自个儿,又没人在他身旁提点,万一把身子给弄坏了可怎么是好?
她突地想起今早顺手从花荫阁带来的陈皮,本想自个儿解馋用的,如今正巧……双颊粉扑,一忆起那双黝黑深邃的瞳眸,她就什么都无法细想了。
「石大哥,你且等等,」话未说完,苏蓉蓉马上转身溜进锅炉旁,钻到底下拿出一只用上好丝绢打结的布包,交予他道:「这是江苏盛产的青盐陈皮、可去痰生津,也可做提神之用,还有一些茶食,劳请行大哥一并带回去。」
「蓉姑娘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为转达?」
思索了一会儿,苏蓉蓉仅是摇了摇头,笑道:「没别的,就望张大哥万事平安,福康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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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不知怎地,才接近晌午,生意之好有如蝗虫过境、横扫千军,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宛如大战一番。
当最后一位客倌离去后,苏蓉蓉迅速地收拾整顿好锅碗托由店家大婶看顾,随即拔褪往苏州城内最为繁华、热闹,属于男人的聚集之地。
按照往例,钻过狗洞,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大叹口气,也不顾浑身脏污腥臭,软手软脚地瘫坐下来。挥去额上滴落的汗水,她拿起围兜频频搧风,下意识地欲往袖里掏出惯用的手绢,却徒得一空,这才想起和陈皮一同给了人。
她微叹了口气,随着思绪翻转,她踩上木阶,转过回廊雕梁,直来到自成一处的花荫阁,摇头晃脑地踱入厢房。素手一推,门扉伊呀大开,她垂首走入,不意一头撞入柔软馨香的挺实。
「死丫头!妳倒好,去哪儿逍遥啦?」苏媚娘胸前大力一顶,顿把女儿给震开来,扭腰摆臀地凑进,弯身低瞧跌落在地的小姑娘。
「喝!」突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庞,苏蓉蓉吓了好大一跳,不由惊呼出声,猛地往后趄趔几步。定晴一瞧,见是娘亲,她随即冷眼一瞪,心魂未定地大拍胸脯,娇斥道:「阿娘,大白日的别神出鬼没,人吓人是会吓死人耶!」
「唷,这般就被我给吓着了?真想不到我亲手拉拔出的女儿会这么没胆。」凤目一挑,苏媚娘拿鼻闻了闻,嫌恶地用两只纤纤五指掐住鼻子,甩着熏染香气的丝绢道:「瞧瞧,妳这身是什么打扮呀?」
绕走过去,将女儿周身打量了一遍,破褛褴衫,补丁满布,啧啧……连街边讨食的乞儿都比她干净利落。哼,肯定又趁一大早跑出去胡混了。
真是糟了个糕!本想趁天色还早,料想娘亲不会如此早起,一溜烟地跑回厢房梳洗打扮,现下可好了,却被她给逮个正着。
支吾许久,苏蓉蓉只有嘿嘿憨笑道:「呃………没什么,就没事换个装扮玩玩,镇日都是轻衫罗裙的,闷都闷死了。」唯今之计,就只有死不承认,耍赖到底。
「死丫头,妳想这种鬼话老娘会相信么!?」眉唇含笑,面如牡丹花般绽放,苏媚娘凉凉地拿起纤指往她脸上轻轻一抹,捧着自个儿尖削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