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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荫  第6页    作者:童茵

  是不会,她也知道这番推托之词是蹩脚得可以,更何况是一向精明如狐狸的娘亲。苏蓉蓉摸摸鼻头,抬眼瞅看阿娘一脸诡异过份灿烂的笑颜,背脊一凉,不住浑身发颤。

  勉强地扬起笑,她挨身凑进苏媚娘,软软地唤了声:「娘……」

  苏媚娘抬手一挥,笑颜尽敛,冷眼一扫,「没得商量!」

  一句话就打乱了苏蓉蓉接下来的话语。女儿是她生的,她还会不晓得自己的女儿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这一个多月来半夜不睡,天天起身磨豆,连身旁的小丫头、喜喜也跟着串通一气,为蓉儿隐瞒乔扮,甚至三不五时上演一桩狸猫换太子的戏码,还当她不知?

  他们能有多少心眼,她全看在眼里,只不想戳破罢了,就随他们把这戏继续演下去,只要不出太大的纰漏,别太过份,她也不想插手管这档闲事。

  说到底,倒不能全怪蓉儿,谁让她这一身的手艺全是自个儿亲自传授的,也算是让这做豆腐脑儿的绝活后继有人。怕只怕她把心玩野了,忘了自个儿是什么样的身份,把讨生活的技艺全抛之脑后,镇日只想着磨豆子,做豆腐脑儿。

  伸手一抹,苏媚娘拢了下女儿的发髻,沾染了一层厚厚的油灰。想必这几日来定没好好解辫通洗,油腻不说,甚至还有些味儿了,摸起来着实滞手难闻,细看蓉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姑娘,生得绝好,是天上地下难有的,竟如此糟蹋自个儿。

  冷眼一瞪,她倒真摆出严母的面孔来训道:「从明儿……不,今儿起,妳得时时刻刻给我待在这儿,不准出房门一步,仔细地练好曲儿吹笛、仪态步伐,要是再让我知晓妳偷溜出去抛头露面地卖豆腐脑儿,往后厨灶的东西妳连碰都别想碰!」

  「娘!」

  连个房门都出不得,这俨然是下了拘禁令,苏蓉蓉确实着了慌,如此一来便不能在大清早去卖豆腐脑儿,那十来位待她极好,清早必到的老主顾可怎么办?

  还有……张大哥。

  脑中不意浮起一双顾盼流辉的明眸,清秀俊逸的险庞和那英姿勃发的模样,她更是急得发慌,一时间倒也生不个好法子来,只有扭着衣裙,闷声不吭地红了脸。

  撂下狠话,苏媚娘自有其用意,毫不理会女儿径自在旁噘嘴闷气,更甭说注意到她那心神不宁的愣样,便启声招来了小丫头紫鹃,教她好生替苏蓉蓉打点整顿一番。

  约莫一盏茶工夫,紫鹃匆匆地拉开吊帘,自内室搭手领着精心打扮好的人儿出房。

  「娘,」苏蓉蓉磨磨蹭蹭地挨至她身边,宛如猫儿般地撒娇道:「妳说的我都依妳了,就别让我时时待在房里,着实闷得紧哪!」

  睨了她一眼,苏媚娘冷笑道:「鬼灵精,这笔帐我都还没同妳算,妳倒跟我谈起条件了来!?」

  「不管啦!娘啊……」苏蓉蓉急得大力扯住她的袖摆,努努鼻头,眼圈霎时红了起来。

  「甭装了,别学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坏把戏,妳这点技俩为娘的还不了解么?」

  嘟俏着一张嘴,苏蓉蓉见娘亲的面容不善,心知不妙,也只有哭丧着脸不作声,硬生生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水给凝结在水汪汪的眼眶中,这会儿倒成了我见犹怜模样,令人瞧来好不心疼。

  毕竟「知女莫若母」,苏媚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面容无愠无火,举起挂满叮当响的玉刻金雕镯子,缓缓地伸出一指。「这几日妳就老老实宝地给娘待在房里,把曲儿练好,否则连带遭殃的可不只妳一个。」转脸嘱咐道:「紫鹃,小姐就劳妳好生看顾了。」语毕,她笑容满面,拉起披肩的薄纱,款款地离开厢房。

  话不说透,言下之意却是明明白白,要是紫鹃看顾不好,一个不留神让人给跑了,这下就不只是一顿排头便罢。

  可恶!明知紫鹃年纪不过才十二,算来还是丫头片子一个,自然胆小怕事,娘竟出言要挟,分明要断她最后的「活路」。

  望着远去的身影,苏蓉蓉气急败坏地坐在床畔,手指绞着帷帐上的流苏,闷声不语。

  似是默够了,她仰头朝窗帘望了一眼,拿手挥了挥,将声音压得极低,「紫鹃,有件事我想拜托妳。」

  正忙于四处打点收拾的紫鹃一听这话,蓦地怔愣了下,抬眼见着那双极为清灵的大眼不断地眨呀眨,心底不由暗叫不妙,一股不甚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旋即面有难色地道:「只要不违嬷嬷之命,小姐有十件百件事定不成问题,紫鹃必竭力办妥。」

  死丫头,平日傻归傻,这回倒精明得很。

  压下心虚,她挣红了脸,撇嘴道:「谁同妳说这个,哪来的十件百件,不过就一件小事罢了,也劳得妳这样担心怕事,净瞎嚷嚷的。」

  「那……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吩咐倒不敢说,就央妳替我办好我就万谢了。」苏蓉蓉扬起唇角,刻意酸溜溜地回应。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

  「逗妳的,咱俩情同姐妹,岂会计较这样的小事。」苏蓉蓉噘了噘小嘴,嗔怪地睨她一眼,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满心感激地道:「说真的,也亏得妳先前这样的帮着我,如今被娘下了禁令,也不能怪妳。」她把手覆在紫鹃的双手上,眼圈儿一红,语气十分诚挚。「说起来,我得好好感谢妳才是。」

  「小姐……紫鹃能服侍小姐是紫鹃百年修来的福气啊!」紫鹃受宠若惊地反握住她的手,内心受到极大的感动,双眼冒出泪泡,「不论是上天下海,只要小姐吩咐一声,紫鹃肯定给办得妥当。」能遇上这样好的主子,就是做牛做马,她也甘之如饴。

  太好了!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眼珠儿滴溜一转,苏蓉蓉凑近她耳旁低语:「去把喜喜给我叫来,要是在路上碰见娘,她问起什么,妳就说一概不知,懂么?」

  原来是件如此简单的事……点头如捣蒜,紫鹃彷佛又想起了什么,眉宇揪成八字,不安地说:「小姐,您可别趁此出外溜达,要是让嬷嬷给看见了,我、我……」想到自个儿可能被五花大绑,她就一阵冷寒,颤抖着身子,双眼泛酸,泪眼汪汪地看着主子,泪水早已不受制劈里啪啦地滚落,「哇」的一声,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一见她大哭,苏蓉蓉真是手忙脚乱了,赶忙拉住她的小手,拿袖往满是泪水的小脸使劲地抹,安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我岂是那种罔顾道义之人!妳帮了我这么多,谢妳都来不及了,岂会陷妳于不义!?紫鹃,现会儿我能依靠的,就只有妳和喜喜了,妳可要帮帮我呀!」眨眨眼,她刻意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是……嬷嬷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我怕……」她宁可上天下海,也不愿被苏嬷嬷活逮。紫鹃不禁打了个哆嗦,频频绞着手绢。

  「妳放心去,仔细别让娘瞧见就行了。」苏蓉蓉拿手拍拍她的面颊,「要是真让娘知道了,妳就全推到我身上吧!这事本就不是妳的错,没必要让妳来承担。」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她是拿稳了紫鹃的性子,一旦有事,断不可能把她给供出来。

  听得这话,紫鹃霎时收住泪水,抬起一双极大的眼睛看着她严肃的神情,心想暗思量。踌躇了下,紫鹃想着主子待她的百般好意,最终仍是点点头,领命退出门外。

  待外屋地板声响渐趋渐远,几乎是听不见了,苏蓉蓉立刻两手一伸,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大力地喘气吐纳,经适才这么一折腾,也真是够累的了。

  翻身过来,一双明亮的水眸环顾四周,雕梁画栋,丝织帷幕,古珍齐玩,一派的奢华富丽,能生活在此,多少是让人有些钦羡,可论上其它,她还是希望能自由自在地如她先前同张绍廷瞎掰的那样,是名贫困的脏姑娘便好了。

  伸手扯扯袭于身上薄如蝉翼的衣衫,她低头一瞧,只见一片雪肤凝脂,罩着一件金线朱红肚兜,显得那起伏澎鼓的地方更为娇小,若不是亵衣还用系带绑于颈上,胸前早是落得一片春光。

  近来,身子的某些部位出现了不同的变化,尤其是胸前,常有着闷疼满涨的感觉,而她又不敢直接问娘亲和阁内的百位姐姐们,日复一日,只能瞧着自个儿的胸脯渐渐地发疼、隆起。

  挨着些许的好奇,苏蓉蓉尝试性地张手一捏,碰得柔嫩坚实的触感,着实吓了她一跳。曾几何时,她的胸口不再是孩童时的硬梆梆,而换得完全异于往日的柔软。又惊又喜,她再反复看着自个儿的小手,光滑细致、白玉无瑕,这便是男人和女人先天上的不同。

  阿娘说,除去做苦工,女人的手皆是细软的,那代表着富贵、好命,而男人的手同样也要是细软的,可见不是粗人。

  思及此,脑中便浮现一个人影来,她曾偷偷地瞧过他的手,修长无茧,虽比她大了点,却是白净斯文,看上去便是细软的,又他总是一身月白衫,一顶皮便帽,学富五车的模样,俨是位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就不知是个秀才还是举人,得空改日她倒想问上一问。

  唉呀!光这些有什么用?苏蓉蓉敲着自个儿的脑袋瓜子,面色一沉,如今被阿娘给下了禁足令,哪儿都不能去,连出房门溜达,都是极为艰难的事,何况是上街呢!

  怕是这一辈子,再也没法煮豆腐脑儿,见不得张大哥,她的手绢也是拿不回来了……

  啪啦啪啦,滚滚落下的水珠洇成片片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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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了……对于她的凭空消失,张绍廷确实感到万般疑惑。

  那日在接到她特地替他准备的饭菜后,他便挑灯夜战,赶忙将杂事公务给收拾干净,得了空,隔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即刻奔至东门大街,就为见佳人一面。

  无奈左等右等,直至烈日当空,正午时分,仍不见那抹娇小纤细的人影,当下,他虽觉奇怪,也仅是想或许她真有事缠身,不克前来。

  然而,连日来皆是如此。

  张绍廷抬眼看向万里无云的天际,烈日当空,着实是热得人难受,想今日同样无望,这时辰她应是不会来了。

  兴许那日失约,惹恼了她吧……

  刚拉开店门的大婶瞧见张绍廷还守在门前等,不意说了句话:「这位大爷,我瞧您还是别等了,恐怕蓉丫头是不会再来卖豆腐脑儿了。」真亏他有耐心,足足在这等了七日。

  只可惜呀!这会儿,不论他左等右等,等到海枯石烂、天崩地绝,同样是难以等到人吶!知晓内情的朱大婶轻轻地摇摇头,肥胖的身躯晃呀晃,径自绕过如木头站着不动的男人身旁,开始动手整理店口门面。

  张绍廷一怔,随即撩开袍子跟了上去,拱手轻语:「烦请大婶说个明白。」

  忙着打水擦拭的朱大婶略微抬头,淡淡地瞧他一眼,湿漉漉的双手往兜裙抹了抹,摇头叹道:「唉,这事说来话长,要不是见您日日在这儿苦等,我见了不忍心,这才劝您别再等下去,其它的事儿,我是不能多说什么。」她摆摆手,示意要他别再多问。

  这一番话才真使张绍廷感到意外,瞧她面有难色,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是蓉儿出了问题?

  如此一想,他更是急上心来,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只好拐个弯道:「大婶,别的事我自然没资格多问,但有件事,还望妳告知。」

  「大爷,您就回去罢!老太婆我是受人之托,能说的都说了。」朱大婶头也不回地答道,瞥见店门空荡许久的摊子,便动手拆去。

  张绍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心里挂念着苏蓉蓉,只站在原地眼看以往传出香气之地空无一物,迟迟不肯远去。

  挥去满额的汗水,朱大婶回头见他还愣在原地,直觉就要开口赶人,可在见他那等不到人的失望模样,到口的话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嗳,这位爷,您是真想寻蓉丫头吗?」朱大婶一面整理手边的杂物,偏头瞅他,试探地问道:「还是只为了豆腐脑儿?」

  「我自然是真心想寻蓉儿。」

  「喔?既不是冲着豆腐脑儿来,寻她作啥?」瞥了他一眼,朱大婶笑道:「不是我老太婆多言,这蓉丫头,不仅人生得甜,就连心也是甜的,甭说她那一等一好的豆腐脑儿,就是认识她的人全都喜爱她得紧。这样极好的小姑娘,咱们这些外人也容不得她受人欺负,大爷,您说是不?」

  欺负?张绍廷真以为苏蓉蓉落了难,焦急的大吼:「蓉儿受人欺负了?」

  「唉唉,大爷,您别紧张,有咱们街坊在,谁敢欺负蓉丫头。」朱大婶摆摆手,意有所指地呵呵笑道:「倒是对那些想寻蓉丫头的大爷、公子哥儿,咱们得防着些呀!」

  如此一言,他懂了。张绍廷微微一笑,极为真诚地道:「这话说起来,兴许让大婶见笑,可我是真心喜欢蓉儿,她的甜美,她的笑容,皆是我无法忘怀的,就望大婶指引我一条明路。」

  拗不过张绍廷的执着,又不忍心再瞧他这般空等下去,朱大婶倚着庞大的身躯摇摇摆摆地踱到面前来,伸出如萝卜般地粗糙肥短的手指朝外一指,露出一排黄澄澄的门齿,笑道:「要问个知详的,大爷您不如亲身去问蓉丫头。只要您往城西直走,首见一处富丽的阁楼,上头写着『花荫阁』,往那儿问去就是了。」双眸闪出亮光,她装似神秘兮兮地道:「大爷,可记住,别说是我说给您知的。」

  「大婶,真谢妳了。」张绍廷有礼地摆起一张笑脸拱手拜谢,随即拔腿匆匆离开。

  张绍廷一路跑回巡抚衙门前,仰首望天,忽见朱漆大门前停了台青布罩顶的红木官轿,颇为豪华气派。

  甫进门,当他一脚跨进花厅之际,一身子衣打扮的那图海便拱手迎了上来。「抚台大人,下官不请自来,还望包涵。」

  原来是他!正巧呢,他前日子查的事恰好落到这家伙头上去,现会儿来了,他倒有些事想请教。「那儿的话,倒是我怠慢了,请坐。」抬袖一挥,张绍廷便选了对面的太师椅落座。

  待下人们递上刚斟好的热茶,张绍廷有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瓷杯,将茶凑进鼻前,细细地品闻,这才呷了一口笑问:「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逮着机会,那图海赶紧放下手里的热茶,拱手笑道:「下官是特来请迎张大人寻幽探访一番,趁着今儿风和日丽,若就此终日待在府邸,不免可惜了。」

  闻言,张绍廷仅是淡淡回了声,抬眼打量着他笑里的意思,默然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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