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没有找到他?老太爷病了,你请他快些回来。”淡菊打断他的解释,心里好生著急。老太爷虽然已经稳定下来,她还是希望鹿苍冥能快快回来。
想起这场意外,淡菊心又是一抽,那恐惧尚在,尽管表现得较鹿皓皓镇定许多,仍觉自己吓得差些要魂飞魄散。不仅仅是因为老太爷,还有鹿苍冥,他这么重视亲人,这么想保护他们,她无法想像今天这场意外若没能挽回,他将会如何、如何的伤心?能将老太爷救回来,真的……真的好高兴……
“夫人,我们派人找过,爷现下不在矿地,那儿的师傅说,爷骑著马找一位安契儿姑娘去了,两人还一同上了山,到现在还没下来呢。”
这蒙蒙的雨天,上山做什么?身边还带著安契儿?!淡菊脸色微白,心绞著,像被谁一把握住,用力一掐,连呼吸都要扼断。他今早那淡漠冷峻的表情再次在脑中浮现,为什么……为了什么呵……
“已经有人上山寻他们去了,若见到爷,一定请他快快回府,夫人别担忧。”鹿敬还想说些什么,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匆匆跨进门槛。
“啊……爷回来啦。”
淡菊想也没想便朝鹿苍冥跑去,见他全身都让雨水淋得湿透,衣上沾著不少污泥,怔了怔,开口道:“爷爷厥过去了,我和皓皓都快吓——”
“走开,你挡住我的路了!”鹿苍冥没让她把话说完,忽地健臂挥动,粗鲁地推她一把。
她踉跄地扶住桌子,才没摔倒出丑。
“……苍冥?”淡菊呆呆地望著他。
刹那间,他峻颜上似乎闪过挣扎的神色,随即宁定下来,不发一语,人已步进内房。
她又哪儿得罪他了?!有话也不说个痛快,她宁愿他开口发火地吼上几句,也胜过这么冷漠的对待。
她对不起他吗?不……她是有事瞒著他,却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在心中她已有了计较,若上头开始行动,暗地派人接触,她将告诉那些人,她没法儿背叛他、没法儿伤害他,而届时,她将变成东霖的一招臭棋,这行为等同叛国,是死罪,绝无活路。
而老太爷的想望恐怕不会有达成的一日——她和苍冥恩恩爱爱、开枝散叶,只是美梦,梦里,什么都有了。
见淡菊摇摇欲坠,又有些失神,鹿敬没敢马上离开。“夫人……今天矿地事多,又遇上老太爷病了,所以爷才、才会脾气的,您别难过……”
“我没事……”只是心头不舒服,紧得发痛。她微微一笑。
“今天矿地发生什么事?”她问著,发觉双腿竟虚弱得站不住,连忙坐下来。
“连家里都管不好,还管得到矿地吗?!”鹿苍冥陡地插话,人由内房走出。他脸色铁青,较适才更严峻三分,双目炯炯地瞪著。
“我告诉过你,别让爷爷下棋,他有头痛的毛病,疼起来随时会晕厥,有性命危险,你为什么还由著他?!”没人跟他说明真正的缘由。
“我、我……爷爷不是犯头疼——”
“想对付谁,冲著我来,别动我亲人一根寒毛!”
淡菊—怔,本欲解释的话,到了舌尖陡地止住。
“你什么意思?”胸脯起伏明显,她咬著唇,勇敢地迎向他。
冷静……她要冷静……不要跟他剑拔弩张,柔能克刚,他越是发火,她越要柔软以对……可是、可是心好痛,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好想蹲下身抱住自己,面具已裂,她再也没办法将一切哀怒藏在笑容里。
“你不该先问你自己吗?”他压低音量,短短一句,恨意竟如此深刻。
“问……问我自己?”淡菊僵硬地掀唇,瞧著他黑幽幽的眼,忽地明了了——
他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前来的目的。
原来解脱是这种感觉,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忧伤,然后感到可笑。她心中并不害怕,却好似被人挖走什么,空空荡荡的,有种虚浮的错觉。
“跟我来。”她脸上的表情教鹿苍冥心惊,这突来的怜惜触怒了他自己。接著,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拖著便往门外去。
“大哥?嫂子?”听到声响,鹿皓皓由内房转出,只来得及看见他们的背影,赶紧问道:“鹿敬,他们夫妻俩是怎么啦?”
鹿敬搔搔头,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一个在生气,一个很伤心。”
唉,还用得著他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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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下著,淋在脸上一阵寒意。
淡菊被动地任鹿苍冥带著,走出东侧宅院,绕过回廊,他身上进发的怒气吓退了所有丫鬟仆役,没谁敢上前多问一句。
他踹开房门大步跨进,淡菊没留意高起的门槛,拐了一脚,身躯整个扑在他身上,却被他一把推进床榻,好似万分嫌恶。
“别再要伎俩、扮柔弱,我不吃这一套!”他目中尽是红丝,恶狠狠的,漫天的怒气不仅仅是对她,也是对自己。此时此刻,他竟还懂得怜惜,竟无法出重手伤害她,他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一阵寒凉让淡菊轻轻发颤,身子弓了起来,将软被抓在胸前,却还是感到无边冷意。
“我没有,我不是——”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一双锐目陡地逼至她面前,冷冷又道:“东霖探子营的人,以百花楼红牌姑娘的身分作掩护,你们本就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欲伺机而动,只是没想到皓皓私自出白苗,到丽京寻你,反倒为你们铺路,引我前去。”
他攫住她的下颚,两人近近对视,那痛恶深绝的模样大大伤了淡菊的心。
“你怎地知道?”她问得平静,直勾勾地、毫不惧怕地望进他的目瞳中。这一天迟早要来,在自己对他动情时,已然体会了,她始终得对他坦白,只是没料到情况会这般糟,完全超出她所能控制。
他薄唇嘲讽地扬了扬,眉心皱折。
“还记得回白苗途中遇到袭击吗?鹿平说,你在晕厥之前,曾朝著林子内那杀手藏匿之处唤了一声‘师父’。若不是露出这个小破绽,我真要相信你所说的,只为嫁个能保你后半辈子安泰无忧的男人……我几乎要信了你!”他想相信她的,也一再地说服自己,但今早鹿平传回的消息,把他的坚持全部打碎。
淡菊轻轻颔首,抿著唇,合上双眼。
“为什么不说话?!”他稍嫌粗鲁地拾起她的下巴,那张脸蛋如此苍白,像随时要晕厥一般。噢,不,他不会心软,不会再让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什么?”她悄悄睁开眼,两颗泪珠竟顺著眼角滑下,“你全都知道了,何必再浪费口舌。”
“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他用力摇著她,面容狂乱,恨声嚷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你嫁给我、接近我,全为了命令!瞧,这脸蛋、这身段,笑起来这么无辜纯洁,谁会想到竟有这样的背景,东霖探子营的卧底……呵呵,你也够狠了,把女子的贞节视若粪土,随便就能爬上敌人的床!”
啪地一声,清脆明快,她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鹿苍冥,你、你不要太过分!”她不想哭,可眼泪不由自主地顺著颊流了满腮。
“我过分?!”冲动下,怒气攻心,他高高抬起一臂,作势欲打下,可那张雪白面容却丝毫不惧,合著眼,硬是往前挺来,教他这一掌无论如何也打不下。
“该死!”他一声暴喝,狠狠将她推开。
“那你就杀了我呀!”眸子猛地睁开。
“别以为我不敢!”
淡菊抹掉泪,理智有些不受控制,心中好难受好难受,觉得自己真要死掉了。
“你当然敢。我又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安契儿公主,你想杀便杀,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般那么无谓,岂会心软。”
闻言,鹿苍冥火不打一处来。“别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我偏要!”她吼回去,新一波的珠泪在眼眶中打转,那模样既执拗又楚楚可怜。“你答应娶我,全为了那只戒指,你心里其实早有喜爱的人了,是不是?!那个安契儿生得比花还娇,性子又甜又美,你是该喜爱她的,连我也没法儿拒绝这般佳人。”她笑,凄凉地弯著菱唇——
“我可以成全你……你把我杀了,既能泄愤,又能和安契儿在一起,一举两得。”
鹿苍冥死瞪著她,额际和颈侧泛出细细青筋,怒到了极处,偏没个出口宣泄。“你胡说什么?!”一字字咬牙切齿。
不知为何,见她根本不把自己性命当作一回事,不认错也不求饶,要杀要剐皆由人,这教他极端困惑又极端恼怒,想狠狠骂她,却不知要吼些什么才能消气。
“我说的是实话。”她深深吸了口气,神情稍稳,语调带著明显的落寞:“爷爷晕了,我让人寻你回来,他们找不到你,因为你带著安契儿上山了。”脸容抬起,眸光深幽幽的,静静地凝视著——
“山上的雨一定很美,迷迷蒙蒙的,如诗如画,很适合谈情说爱,不是吗?”
这……什么跟什么?!他双手紧握成拳,胸膛起伏,忽地一拳重击在床榻上,底下的床板咯吱一声,想来已出现裂缝。
“我和安契儿上山是为了采金敷草,不是去看雨、去谈情说爱。”这自以为是的女人!他一颗心让她搅得七荤八素,敌我不分,这一仗他输得彻底,摔这么大一跤,她还想如何?!
“今早矿地发生意外,这场雨把上石冲毁,好几名工人因而受伤,血流不止,而止血金创药又不够使用。那金敷草的功用和金创药一般,捣碎压在伤口上,一方面能止血,一方面亦能减轻疼痛,安契儿知道哪儿有大量金敷草,我带她上山,为的就是这个原因。”为什么费力解释?他不愿多想,心又冷又热,已搞不清楚自己。
淡菊定定地瞅著他,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她想说话,几次都没能成功。
见他气急败坏地解释著,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好糟,觉得今日真是这一生中最最糟糕的一天,他和她都没法回头了。
“苍冥……”她两手并用地擦去泪,在床榻上跪坐著,好似个无助的孩子,受了委屈,想找谁倾诉。“我没有背叛你,没有……我没办法这么对你,也不能伤害你,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想守护著你,想成为你的亲人,永远在你身边,我、我心里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语无伦次地喃著,她一张脸红通通的,比恣意娇笑时还要惹人心疼,钢铁亦成绕指柔。
“住口!”鹿苍冥猛地吼出,目中进出激切的光芒。
“我心里有你,你知不知道?”她喃喃再问,泪中带笑。
鹿苍冥脸色铁青,几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怒声狂喊:“住口!住口!住口!”绝不再受她愚弄。
“滚!滚出我的视线!”他将她拽下床。
一切都乱了,他需要时间好好思考。她是东霖派来的卧底,又是他的妻子,两人的关系已没法单纯地退回原点,此时,她却说出这样的话,神情这么真,言语这么动人,他还能信吗?能吗?
“滚!”
淡菊喘著气,哭得一抽一抽地直打嗝,泪这么多,多到她都来不及擦,水水雾雾的,瞧不清他盛怒的面容。
没有用了,说再多也没用了,他恨死她了。
“好,我走……”他肯留下她的命,是看在夫妻情分上吗?她压根就不希罕,这世上,又有谁会希罕她……
“爷爷的事……我很抱歉。”仔细想来,是她没看顾好老太爷,发生了意外,她也要担点儿责任。“你、你好好照顾他……”勉强道完,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霍然旋身,用力打开房门——
门外,鹿皓皓杵在那儿,抬起手正欲敲门,见淡菊哭成泪人儿,吓得倒退三大步,怔怔地问:“嫂子,哭什么呀?谁欺负你啦?”
“皓皓……”她唤了声,心头一酸,继又想到和鹿苍冥之间的种种。没谁欺负她,是有好多好多的事说不清楚,无可奈何。
她再也没法儿装著笑不离唇的可人模样,喜怒哀乐无比真实,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本性,哀伤时,就只能选择哭泣。
哇地一响,她竟是痛哭出声,掩著面由鹿皓皓身旁跑开。
第九章
寻常时候,天不会这么快就黑,但外头的雨持续下著,似乎变大了些,天空灰蒙蒙的,瞧不透一丝光辉,而房中更是阴暗。
鹿苍冥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心一分为二,游移著、苦恼著,相互辩驳。他向来清楚心中的目标,果断严谨,从未如此优柔寡断。
是他的期望太高吗?当真相摊在眼前,受伤更重。
心闷著、痛著,想到那张容颜,她笑的模样和哭的模样——
“我嫁给你,你姓什么,我就跟著姓什么……”
“你是我家相公,便在我的保护之下……懂不懂?!”
“为什么想保护你?嗯……你是我的男人呵……”
“我没有背叛你……我没办法这么对你,也不能伤害你,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想守护著你,想成为你的亲人,永远在你身边,我心里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
“赠君淡菊,暗香留意。我送你的小粉菊,可是我最心爱的……你喜欢不?”
砰地一响,拳头落在桌面,他双目紧闭又缓缓睁开,下意识移向临窗小几上的那盆粉菊。起身,他步近窗子,手指触摸著细致花办的同时,终于瞧见压在盆栽下的一张小纸:心微突,取至眼前一看——
菊衷秘,局中秘,泥埋戒指长伴君,情在其中可知意?
光线昏暗,勉强可辨,他看著纸上女子纤秀的字体,双目陡地细眯,两指跟著探进盆中泥土,小心翼翼地拨开,竟找到一个用布巾包裹的小东西,揭开一瞧,血鹿戒指完整无缺地躺在里头,昏暗中,红玉璀璨,光华不减。
一时之间,他不能呼吸。
情在其中可知意?她问他——我心里有你……有你呵……你知不知道……
洪流猛然袭来,卷尽所有困惑。
他忽地推开房门,四下张望,几名丫鬟、仆役早被他吓得不敢近身,能躲多远便躲多远。想开口问人她跑哪儿去,脸一热,又觉问不出口。
还能躲到哪里?!仗著爷爷疼她,被他这么恶狠狠地凶了一顿,把底细全揭了,她肯定跑到东侧宅院避难去了。
“鹿敬!”他眼角一瞄,唤住那个挨在转角处偷觑著、来不及缩回头的人。
“爷……有、有什么吩咐?”鹿敬硬著头皮站出来。
暗处,好几对眼睛对他眨啊眨的,传递浓浓的同情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