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皇帝有他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他雄心勃勃,强在洞悉国俗与广纳各方意见,肯拚也肯大干一场,我们契丹人长期在大唐威势下做了劣等人民,只想强大起来与汉人互争长短。
「先帝阿保机驾崩时,我们全以为这种远景要成为泡影,但是……是皇太后与现任皇帝给了我们振作的希望。有时,顾此就会失彼,人生难两全,需要不选择,即使明知有瑕疵,还是得挑最适切的选。」
耿毅点头说:「我了解,人生不是处处公平的。」
耿毅与奚王畅意无阻地聊完後,帐内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帐外碎步离去的足声让他与奚王皆竖起了耳朵。
有人偷听!
奚王与耿毅互望一眼,还问他,「将军认为会是谁呢?」
耿毅答了。「脚步太轻,不像是阿古里的。」
奚王欣慰地对耿毅笑说:「也好。既然檀心姑娘都偷听到了,也省得你再多费唇舌替我转话。」
他将一把古琴递给耿毅,建议道:「你难得来一次,咱们就互相较量琴艺。再过半个月要为皇上与皇太后举行再生仪式,照惯例,皇帝宴饮群臣时,国乐演奏是少不了的,该找谁来祝献呢?」
耿毅听奚王这么说,也开始帮他想主意了,两人将琴拉来拉去,念头也逐渐地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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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之仪,岁一周星,使天子一行是礼,以起其孝心。《辽史·礼志》
契丹人於禁门北方为皇太后与先帝神位各设一室,然後又替耶律德光设立了一间再生室。
室内倒植了一截山岐木,等到再生仪当日,众人找来一名童子与接生婆进入再生室内,耶律德光赤足裸身地领著童子行过岐木,然後作出像初生婴孩般,侧卧蜷缩的姿势,以表示感念慈母生育之恩。
这仪式比其他契丹礼来得简约,可是象徵的意味却深远隆重。
檀心因为成了奚王的家眷,也到仪场参阅,再生室内进行的礼仪她没亲眼看到,但以前曾听过东丹王聊起过细节,所以要想像实景并不难,只是,她想著想著,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个没有容颜的樵父之女。
从来没有人跟檀心聊起生下她的那一个妇人,所提的皆是她有一个尊贵的父亲,丰功伟业的祖先们是如何地伟大,至於母亲那一方,连一个闺名都没能留下,以至於她常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
如今,参与了这一项仪式,竟然填补了她半生的缺憾。
很突然的,她想去找述律皇太后,问问她产下这个儿子的那一刻感觉……是否跟前一个有异?
「檀心夫人。」
她回身看了一下唤她的人。
是耿毅,距她起码有五步之遥。
之所以如此,是避嫌,也是怕真情流露,因为旁人众多,眼睛与耳朵都朝他们向过来。
她了解他的用意,也就不上前为他制造麻烦。
她与他互敬行礼,「耿将军,有什么事?」
「有一个忙想请夫人相助。」耿毅开口说话,中气十足,刻意满足大家的好奇。
「还请将军直说,容我斟酌。」
「表演独奏的乐师病了,稍後皇上宴请宾客时,可否请夫人代为演奏?」
檀心没想到是这样的请求,一时之间,只想婉拒。「微妇技艺不精,怕要扫众人的兴。」
奚王不知在何时现身,鼓励她,「孩子,我听过你的演奏,全国上下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琴手了,就连我和耿将军都要对你甘拜下风啊!」
「既然如此,檀心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晚,宴席行过一半,表演的曲目也换了六次,再来就是压轴了。
檀心提著琴与竹片守在一旁,想著耿毅稍早差人传给她的口信。「请演奏东丹王与奚夫人最常听的那一首。」
她因为紧张也没去多想他的用意,直接走上坛场,在文武百官及皇帝、皇太后、皇后及众妃面前拉出清扬的乐音。
她表演完毕後,全场默不作声,她以为是自己拉得不好,缓缓站起身来,等著皇上派人驱她下台,怎知开口的人是皇太后,「继续拉,直到哀家说停为止。」
檀心照做了,同样的曲子一次拉过一次,直到第十回後,才有人走上前。
她仰头看,见是皇上本人,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你这琴拉得真好。」皇上称许有加地对她说。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皇上过奖了。」她竟然喊耶律德光「皇上」!她昏头了!
「皇太后听了你的琴音大受感动,打算回宫休息,想邀你一同作陪,不知夫人愿不愿意?」
檀心有一些惶惑,目光在众人里寻著耿毅,找到他的眼,见他猛点头後,才对皇上应了一声,「愿意。」
半个时辰後。
檀心面对躺在床毡上的独臂皇太后,见她垂著泪眼,忧伤地抚著一把琴。
「他教你拉这曲子的?」
檀心照实地回道。「是的。」
「他怨我吗?」
「我不知道,义父从没出声抱怨过。」
「但是他是惦记著的。」
若是以前,檀心一定会出口说些风凉话,但眼前忧伤过度的老妇人看起来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她早已不忍心再落井下石,她因此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惦记是没错,却也了解你的用心良苦。」
「那时孩子们的爹走了……倍儿远在渤海国……先回来的人是德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我没有办法……只好先下手为强,以陪葬先王的名义除去政敌,後来有人不服,我情急之下又截去一臂以堵人口实……
「倍儿仁慈温稳,德光灵活进取,两个都是优秀的孩子,但是一山不容二虎……假若这山是森林茂盛、资源丰硕,继帝位的,当属倍儿;但那时的山头却是荆棘满布,需要大刀阔斧者,这是不利倍儿的,可却是德光的长处……」
述律皇太后就这么地同檀心细数著往事,然後抓著她的手,殷勤询问耶律倍避居洛阳的生活。
檀心一一给予回覆,直到月夜深沉时,老太后满足地含泪睡去,她才从老人家的寝宫退了出来。
隔日,皇太后下诏,册封檀心为「倍华公主」,并在奚王的促成下,同意解除她与阿古里的婚约。
於是,她便成了契丹国里最受瞩目的婚配对象之一,能和秦国公主一较长短。
檀心仍是住在奚王帐府里,她天天织著布,像是等著什么事似地,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在她失望到谷底,以为耿毅不可能来看她的时候,他又来访了。
看帐的狗儿兴奋地吠了几声,檀心走出帐篷看一个究竟,见到摇尾乞怜的狗儿们纷纷地围著访客打转。
访客英俊的脸上绽著笑,她见了脸颊顿时红润起来,招呼也没打,转身便要往帐里钻回去。
他及时牵住她的手,身子一弯,同她一起入了帐,啥话也没吐,就将女主人扳过身来,低头给她一个柔情似水的吻。
他吻完後就要放手同她提正事,不料檀心一个腿软,身子就要往地上塌了去。
他及时揽住她,以为她病了,便刻不容缓地将她抱到床褥上,才刚要直起上身,颈子就被两条手臂牢牢地圈住。
他这才了解,自己中了她最拿手的苦肉计!
「我才以为你变温良了,怎知你仍是一肚子拐。」他可不是在抱怨,而是佩服她的机灵。
她睁著晶亮的眼,耍赖似的说:「没办法,情郎笨,迟钝到不行,所以就得这样子拐。」
耿毅也很谦虚地回应她,「既然如此,日後若有失周到之处,还请你多担待。」
她但笑不语,将他拉近自己後,在他耳边呢喃著,「妾身尽可能笑纳就是了。」
耿毅会意过来後,耳颊顿时涨红,摇头啧啧地数落她,「我说眼前的公主啊……」
她插上一句话,纠正他,「该叫娘子。」
他不理她,迳自继续,「你有时色胆包天,让我甘拜下风。」
「夫君说话严重了,我只不过是……」她意识到再这样斗嘴下去,周旋到晚上都难成好事。
她於是转口,温柔地道:「夫君所言甚是。成亲後,妾身自当嫁夫从夫,唯夫命是从。说你是我的『天』并不为过,妾身若不包容你,那还像话吗?」
耿毅脸红耳热起来,可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那一只不安分的小手已在他胸膛上画著圈。
他做著天人交战似的挣扎。他何尝不想与她共度良辰,但上次睡了一觉起来不见她人影的噩梦经验,让他想起时仍是心有余悸,总觉得现下若自己给得太容易,她食髓知味後,怕又要反悔。
耿毅紧握住怀中人儿的手,将她的容颜吻遍後,才挲著她的鼻头,以问题掉转她的注意力。
「说到『天』这一回事,就忍不住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皇上准我请调幽州,任我为驻守南京城的节度使。」
放著高官厚禄不要,却甘愿做个地方官!檀心瞪著大眼看他。
他非常谨慎地问了句,「所以……跟我回幽州去,可好?」
她难得一次不表意见地说:「全依你。」
「一周内拜堂成亲?」
「你说了算。」
「之後便走?」
「好主意。」
「那么就这么谈妥了……」他说著就要解去她的发辫,好好疼她一番。
谁知……
檀心突然冒出这一句,「等等……」
足以将耿毅方才与她谈的事尽数推翻掉,他的宽肩随之一垮。「好公主,可别在这一刻又起了折腾人的念头。」
「听我把等等说完吧!」
「请说。」
「成亲後我们先下洛阳一趟……」
他吻著她的眼。
「然後给柳娘上个香……」
接著她的手心。
「然後再去幽州……」
最後重新回到她的红唇,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轻念了她一句,「不是说我是『天』,都依我的吗?」
「那就先依我这一回,以後我什么都依你。」
那一夜……
耿毅的总管没等到主人回府,隔日一起来,便急忙地找来府上的全数仆人,吩咐著,「大夥有个心理准备吧!咱们府上将有喜事临门了。」
事情还果真给耿毅的总管料中了,「倍华公主」李檀心于七日后,在一路热闹的乐阵引导之下,欢欢喜喜地被迎回推忠辅圣大将军的宅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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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夫妇乔装成平民百姓,回到当年他们相遇相知的宝宁寺後山,挑了一个吉时吉日,带著锄铲工具到耿毅母亲的坟前,禀报他俩的婚事。
上完香後,做妻子的人就要丈夫将母亲的墓挖开,并将骨头捡出来装在骨坛里,带回幽州与公公合葬。
耿毅如此这般地照办了。「好了,趁天黑以前下山正好。」
「等等……」
「又怎么了?」
「还有一个冢?」
「在哪里?我没看见。」
檀心比了一下牡丹花丛。「花的下面有东西。」
耿毅打趣地说:「希望别是一个风流鬼才好。」
「倒不是,只不过有一点水性杨花,跟过许多主子过。」
「美人一个?那我倒要挖它一挖。」
结果牡丹冢里空无尸骨,只有一个尘埃满布的广口坛瓮,瓮里装满著沙,沙中掩著一块方正的玉砖。
「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李家的传家宝,我唯一可以当嫁妆的东西,只可惜中看不中用,无法拿到当铺里典当。」
耿毅将玉砖从瓮里端了出来,将沙子拨净後,仔细瞧了个究竟。
等他瞧出一个名堂後,他皱著眉问她一句,「这是秦国传国玺,我以为李从珂死後就失踪了,没想到竟然被藏在这里。」
檀心将头轻摇了一下,「李从珂的那一块不是这一块。他那一块是假的,我这一块才是真的。」
耿毅忍不住损了她一句,「娘子,这是玉玺,不是瓜,这样夸夸,也高兴吗?」
檀心忍不住就念他了。「小时候骂你是大牛没骂错。」
「成婚不到一个月,你就故态复萌,又骂人了。」
「我再说一次。这块玺才是真的,我爹当年要被逼退前,事先调换过。朱温不辨真假,还抱著假玉玺坐上皇椅,之後没人质疑,就一个皇帝接一个皇帝地被传了下去,然後不见。」
「假的不见就算了。」耿毅有一些不舒服地看著这块玉玺,「麻烦的是真的现在被挖出来了,怎么办?」
「我的嫁妆,当然是带回幽州去了。」
耿毅一脸不苟同,但知道没法劝得动娘子,只好依了她。
回程的路上,他忍不住提出一个疑问来。「教我吹箫的那个樵师父,你有再碰到过他吗?」
檀心浅笑了一下,摇头。「没有。」
「他是不是就是……」
檀心依然浅笑了一下,这回轻点了头,不过又加了一句,「但是啊……」
「但是什么?」
「你下次若再问我,我不保证答案会是相同的。」
耿毅也不甘示弱。「娘子,快问我爱不爱你。」
因为他打算逗她,以牙还牙意回给她类似的一句,「下次不保证会是爱你的。」
怎知檀心下上当,反而理所当然地睨了他一眼,「你当然爱我了,这很明显,我何须再问?」
【全书完】
编注:别忘了看「爱你一生一世」系列其他两本书,玫瑰吻108《只怕相思苦》、玫瑰吻109《多情应笑我》。
后记
我与许多喜欢阅读的朋友一样,喜欢历史故事。
启蒙书是二十四孝、三皇五帝般的「神话」,以及就学时官方钦定版的历史教课书,看了多少就全数消化进去,因为有考试制度的引导,思想上也是百分百的走著「正路」。
直到……我读了司马迁的史记後,才知道,「求诸於野」的必要。
我的个性上也因此多了一种质疑性的叛逆,对「汉民族本位主义」打压外族的记事方式已不能再接受。
古史是古人写的,反应古人的想法,是历史记忆的一部分,但是现代版对古代「外族统治者」的漠视也是如此时,那就有一种尚未进化完全的感觉。也许有人要说,以後五千年的历史有可能缩减成四百年而已,也就不需要进化了。我错愕地认为,多可惜啊!当世界都在向前走时,我们竟然自动选择倒退!
写过三本古代的书,前两本设在北魏,这一本则设在五代与北辽初期,都是民族文化相撞与大融合的时代,官方钦定版的书里除了给我们「乱」的印象以外,多是几笔抹煞、谈得不多,就连钱穆先生也没去提,是因为资料不全不提呢?还是因为大汉民族情节作祟不屑去提,那我就不得知了。
近十年,日本、韩国、苏俄与欧州学者纷纷将兴趣转移到辽文化,对契丹文化、语言与文字的研究己蔚为风尚,无形之间也带动了集思广益的效应,不再让中华考古与史家专美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