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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同携手  第6页    作者:阿蛮

  耶律檀心说:「没有不满,只是谈不上喜欢一个爱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随即反问她,「曾几何时我爱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难道不曾武断的认为,我人矮体娇,驾驭不了『迎风』吗?还有,你若没质疑我搭帐的能力,认为形高体壮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优越的话,就不会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静听她的话,继而一想,觉得她所指的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识的她,当成娇贵的花朵儿对待,不过,从洛阳的生活移到这酷寒的荒原上时,他也渐渐了解一点——她虽叫做檀心,城里人爱她的美貌将她喻为春晓牡丹,但在必要时,也可是一翦不畏风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过对於乐於助人一臂之力这一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一个强健男儿在适时适地的情况就该拔刀相助。这是世人认定的侠义标准,为何独独她有意见!

  他觉得再说下去恐怕要吵起来,随即说:「我回帐里继续写信去了,你有事唤我一声。」

  耶律檀心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声就是了。」

  耿毅了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帐时,忍不住回身,补上一句话,「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儿,打下肥雁烤成鸟,在天暗欲雪之际,还忙著搭帐的话,我一样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与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壮无关。」他将意思说清楚後,便离开她的帐。

  耶律檀心回头继续整理东西,两手一刻不闲的忙东忙西,脑子里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说过的话。

  雪花随著夜色而降,偶有一两片从帐顶飘进了篷内。

  耶律檀心出帐将顶篷盖满,对著纷飞而落的雪,再将事情的始末想过一回,下了这样的结论。「也许,你对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帐篷前,藉口对里头喊了,「下雪了,大熊也来了!」

  下一会儿,门帐被人从内掀起。

  他现身而出,见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二话不提地便请她进帐谈,也没藉著大熊来挖苦她。

  「方才对你失礼,其实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带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说清楚就好,妹子也别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点头,然後就要告辞。

  耿毅很快地说:「你刚才不是说有大熊吗?你何不先在这里待著,我也有个伴。等义父、义母回来後,你再转回你的帐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顾忌到她的安适,才要她留下来,於是点头应好,只不过临时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让你会错意,所以有句话想说在前头。」

  「你说吧!」

  「明日过後,我可能还是会对你敬而远之。」

  耿毅洒脱地将肩一耸。「无所谓,你已说过了,义父认我做义子,不代表你想认我做义兄。往後只要你不冲口喊我笨牛,我也不会去打扰你,咱们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宝宁寺的日子应该不难过。」

  第四章

  两年後,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

  洛阳城里,行人与驿车争道,南北往来川流不息,东坊与西街的商家店铺门庭若市,人潮络绎不绝数十日。

  这样的奇观,看在当年初到洛阳城的耿毅眼里,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如今他十七岁了,连看两年的花开、花谢与人来众散,懵懂之间,也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

  也许就因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会仍如往昔一般,万紫千红如锦似缎,可是他心中却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让他赏花的闲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许多。

  洛阳籍诗人刘宾客曾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样咏叹牡丹花会的名句,但是再怎么有诗韵,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儿们竞相争夺,做为追求耶律檀心、讨她欢喜的滥觞手段时,他也不得不对牡丹花会起反感。

  因为打从牡丹花季一开始,宝宁寺便成了关中士大夫不约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汇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数百种,诸如美人红、出水洛神、第一娇、倒晕檀心、葛巾紫、蓝田玉……风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头晕。

  而那些送花入宝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来比风雅的,而是为了取悦「赞华先生」的义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继而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拥她入怀的夫婿。

  十五岁的耶律檀心,人见人迷恋,大家都说她美得脱俗逸尘,纷纷地发表其最美之处的高论,有人说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间,也有人说,该在红艳温润微启的鼻唇之际,有人夸其颈项白若似雪,宛丽如鸿,又说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灵柳。

  种种的蜚短流长,全都绕在她的形骸躯体上,众人讨论的结果是,人人有高见,却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诗、画与手红,巧妙工整与否,却无人关心在意。

  这倒也罢了,棘手的是,有关她天香国色的街谈巷语竟是愈传愈夸张!到末了甚至传得极为露骨,连挑逗性的联想都进了耿毅的耳里。

  李嗣源有不少个、纨袴子弟,其中一个的年岁与耿毅相当,曾打过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却因为品德太差连耶律倍的门槛都过不了。

  大概心里咽不下这种气,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盘问耿毅,「我听人说,你义妹生得一副风中玉露,更胜凝脂桃红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将洛阳第一娇抱在怀里怜惜一番,看看她那种『雪中颤梨』的销魂模样,不知多好?」

  对方志在羞辱人,他还能说什么?

  斥责对方听来的话,都是夸张不实的闲言闲语吗?那岂不是给对方机会,质疑自己看光义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盘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传中的美丽,丑话一旦传进她的耳里,一定会让她误会他心眼小,摆明不愿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掉头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头往他砸来。

  他忍无可忍,拳头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头抡了过去。

  谁知王子不堪一击,拳头才落不到三下,就昏过去了。

  这事闹进了宫,李嗣源要耶律倍带义子进宫,查一个水落石出。

  坦白说,这并不是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代,耶律倍知道、耿毅知道,全洛阳的老百姓都知道。

  所以,众人以为他们此行入宫,实在是凶多吉少。

  邀天之幸,耶律倍父子是吉人天相,有宫女柳氏在李嗣源最宠爱又最明辨是非的花见羞夫人耳边,将事发的情况描述得一清二楚。

  李嗣源极爱这位夫人,对她可谓百依百顺,既然她说错不在耿毅身上,皇上也就从宽处置,只要耿毅向儿子赔罪了事,便不与耶律倍父子追究计较了。

  但是耶律檀心究竟该嫁给哪一个王子这一回事,也成了一个甩不掉的话题。

  而雪上加霜的事是,李嗣源见到长大後的耿毅变得俊秀威武,很是欣赏,未经思考,便要把女儿许赐给他,招他做驸马!尽管这个公主还不满五岁大!

  对耿毅来说,这无异是「天恩难受」了!他只庆幸自己有一个戍守边防的老父,短时间内,可充当应付皇上的挡箭牌。

  耶律倍紧抓住这一个奥妙处,跟皇上说:「这事我还得问问耿玠公,才能回覆皇上的恩赐。」

  李嗣源最近可说是龙体欠安,他一想到耿玠这一号敬酒、罚酒皆不吃的铁硬人物後,头也疼了。

  在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情况下,他马上依了耶律倍的意思说:「那就由赞华先生为朕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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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毅回到宝宁寺後,连著几天做事都不带劲,只除去拉奚琴时提得起力来。

  每当他演奏时,苦闷的神情好似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翁,其曲调哀怨伤感,让人听了但觉凄怆低迷,仿佛人生无望,连老天都想往地崩下来似的。

  所以,这几日寺里的人只要一听到耿毅在拉琴,多半会识趣地走避。

  耶律檀心则不然,还雪上加霜,找话题消遣他。「毅哥哥要娶小新娘了?恭喜啊!」

  耿毅早习惯耶律檀心的伶牙俐齿,也无可无不可地回道:「多谢檀心妹子关切。」然後继续拉著架在大腿上的琴。

  耶律檀心见他独自陶醉於琴韵里,於是往他另一个膝盖坐了下去,娇躯被他横扯而开的肘撞上时,也没呼喊出一个「疼」字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耿毅难得恼火了,瞬时撤开琴与弦,以免自己跟她有过多的接触。

  她踮起紫金绣鞋,大胆地悬坐在他腿问,回答他道:「要你认真听我说话,别再拉琴。」

  「我停了,你现在可以把身子挪开去。」他看著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一个妖女似的。

  耶律檀心只好起身,稍微退开几步。

  她旁敲侧击地问:「你压根儿不想娶李嗣源的孙女,对不对?」

  「公主人还那么小,怎么娶?」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的话呢?」

  耿毅看著她,质疑地问她一句,「除非有利於你自己,你是不会轻言开口帮人的。」

  耶律檀心本来还有一丝笑意的,听了他的话,马上又变回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义兄还真了解我。」

  「我除了看清你这一点『长处』以外,其余都是一知半解。好了,你直说吧!究竟要我怎么帮你?」

  耶律檀心闷了好一阵子才说:「制造丑闻。」

  「丑闻!你要我帮你制造丑闻?」耿毅将眉宇一拧,心思随目光转到她方才落臀的膝头,恍然了解她话里的意思。

  他毅然拒绝了。「这么做会拖义父下水,恕我帮不起你这一个忙。」

  「义父早已知道我不想嫁李嗣源的儿子,而你也不想娶一个刚断奶的女娃儿。」

  「难道你心里只顾自己的感受吗?」他反问她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後果谁来担呢?」

  耶律檀心倾头不说话了。

  耿毅等著看她要把戏,没多久,两串盈盈粉泪还真的扑簌簌地滑下了颊,愁云的娇模样可要折煞多少爱慕她的男人。

  耿毅不得不承认,这模样比她绽颜欢笑时还要美,总之一句,她可以笑里藏刀,也可以泪中含鸩地对男人呼风唤雨,虽然他早已看透她惯用的伎俩,却仍逃不出这种美人圈套。

  她低泣地对他哭诉,「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我入宫,任那些粗人糟蹋、蹂躏?」

  耿毅转开头去,假装没听到她的弦外之音,反而分析事理给她听,「你所谓的粗人都是皇侯出生。一旦你入宫,少不了就是一个妃,疼你的那个人命若好,搞不好还能继位当上皇帝,你将荣华富贵一世,又何必抗拒这样的安排?」

  她闻言猛抬头看他,眶边的泪已不再凝聚,脸上倒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谁希罕荣华富贵一世了?别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冒出如此的话伤人?你该清楚,我宁愿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在一起,只要他懂我……」

  耿毅无心再听下去,慢声否认,「就算我真懂你,也於事无补。」他起身提琴就要定。

  她急了,忙上前一步,顾不得女儿的娇矜姿态,直往他胸膛扑去,质问他,「我以为这些年……你跟大寺外的那些男人一样,也想得到我。」

  耿毅咽下心里的苦楚,坦白告诉她,「但是我能力有限,要不起你。打从我住进寺里,就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没有那个身分与地位跟那些达官贵人争夺你。这事你也心知肚明的,否则,不会采取与我保持距离的对策。」

  他们心属对方近两年了,却都小心翼翼地将感情埋在心底,若不是朝廷催婚迫在眉睫,两人恐怕都还不愿松口承认。

  耶律檀心探得了他的真心意,心底也燃起一线希望,竟天真地提议,「我们何不跟义父解释去……」

  耿毅连考虑都不肯,直接重摇了头,「义父对皇上的政治利用价值愈来愈小了,他已无余力保你。你若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皆会造成义父的负担。」

  「那么你爹……」

  「我爹虽然跟皇上下合,却是个讲究名正言顺的人,他不会支持你所提出的『丑闻』的。』

  「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耿毅以为她指的是「入宫」,谁知她竟打著一死了之的主意。

  「命既然如此难过,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退开他。

  「你别耍性子。」他轻声警告她。

  「我没跟你耍性子。」

  他起身拉住她,开口劝道:「就此认了吧!咱俩近在咫尺地过了两年,不都相安无事地熬过去了?你若入宫後,便能对我眼不见为净,要忘记我岂会是一件难事?」

  她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拒绝,竟然扑倒在他身上,喑咽泣啼,连声控诉他起来,「你够狠心……我告诉你,会忘的人是你,不会是我……」

  他抬手顺著她檀木般的发丝,虽然忍下了碰触她的冲动,却忍不住嗅闻从她云鬓间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现下的他,当真是心迷意乱极了,也渴望照她的意思任性而为,经过挣扎再挣扎後,耿毅总算将那股傻劲压抑在心中,理出一些头绪。

  他执起她的手,强扮笑脸地逗著她问:「要不要跟我赌上这一次?看是谁先忘记谁?」

  「赌?」她愁眉不展地反问他一句,「你的自由,还是我的青春?」

  他无奈地喊了她的名字,「檀心,你这样抵抗,只会让我俩更难受。」

  耶律檀心见他已不可能再为情所动後,无语地从他怀里抽身,掩面疾走离去。

  耿毅见她的踪影彻底消失後,才一个踉舱、跄地跌坐回原地。

  他低下头,抱著琴杆暗地饮泣,直至热泪满颊时,方才了解,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

  他抬头,挥去颊间的泪,见到义父耶律倍就伫立在眼前,默然不语地看著自己哭得一场糊涂。

  他张口便要跟义父解释,耶律倍抬手制止他,「我从山里练完箫,回转到此,无意间听到你和檀心的一番对谈。」

  「义父……」

  「你很懂事,也成功地安抚住檀心,我感到很欣慰。」耶律倍只评了这一句,随即转口,笑著同义子提议道:「孩子,你拉琴,陪我再奏一阙曲吧!」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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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耿毅与耶律檀心分别待在自己的寝室里,前者仰望著天上的月沉思,後者则是丢了魂似的面对铜镜,无意识地梳理长发。

  两人的门几乎在同时被不同的人敲了几下。

  戚总管对住在东厢的耿毅唤道:「耿公子,王爷要您走一趟藏书阁,他有一本宝书要给您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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