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他的姨娘,问道:「莫非是姨娘您给爹爹出的主意?」
柳姨没有否认,只说:「你爹爹也认为这样才算门当户对。」她带著顿老十岁的愁容,悠悠地劝诱,「不是我们故意要棒打鸳鸯,而是这样做对大家都好。甥儿若是聪明人,就该劝檀心公主进宫,如此行之,对你、对公主及赞华先生来说,才能趋吉避凶。」
耿毅见到柳姨欲言又止的模样,黯然问道:「姨娘您话中有话。」
「我也只能点到为止,总之,你好自为之。」
目送两位长辈离开宝宁寺後,耿毅随即找耶律倍商量。
耶律倍是一位性情中人,自然觉得柳氏的想法不尽情理。「既然我能把锺爱的义女许给你,为何你老家的长辈不让你娶一个末世的落魄公主?」
「父亲认为我不该做非分之想。」
耶律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耿公既然要你北上一趟,你就去吧!我相信你是聪明人,要不了多久便会返回洛阳来。只不过我听说了,关外局势逐渐不稳,你一路上要多提防。」
耿毅领受了耶律倍的祝福与提醒後,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领著耶律檀心到母亲的坟前磕头上香。
他牵著她的手,胸有成竹地对她保证,「在我跟爹爹阐述清楚後,一切阻碍定可消除,届时盼能与你携手偕老。」
耶律檀心忍住兜在眼眶边的泪,冀望自己能跟他一样乐观,但是她特殊的身世背景与遭遇让她对任何事都保留了三分怀疑。
她总觉得,他此去归期难测,一股生离死别的愁绪顿时涌上心头。
尽管如此,她仍是打起精神,主动表明自己的心志,「我在大寺等你回来。」
耿毅看著眼前的美娇娘,眼底闪著雀跃与希望。「一言为定。」
於是,耿毅於一个孟夏的清晨,头顶朝阳,足踏著晶莹的露草,往北而行。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幽州 耿府
转眼间,耿毅回到上谷已快三个月了,初返家门与老父欢聚的喜悦,早随著秋日渐黄的枯草而变调。
这些日子里,朝野之间发生了许多的事。其中一项便是皇上病危驾崩,新皇即位。
如果耿毅此刻身处洛京的话,绝对会感受到政治冲击,但是北界离京千里远,旧皇的死讯除了让边防务州官兵枕戈待旦、戒备加严以外,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还真不如损失一头家畜来得令他们失落。
连日来,当他凝望往南迁的飞鸟时,总免不了望云长叹,因为他对苦求父亲成全他与檀心这回事,是愈来愈没把握。
耿父甚至将耿毅的姑父、姑母与悦云表姊从蓟州接到上谷来小住,为的就是强迫耿毅面对现实。
「耿家媳非我悦云甥女莫属。」耿玠坦白地告诉儿子。
耿毅不愿在嘴上反驳老父,心下对这桩婚事却是打著「能拖即拖」的主意。
他明白表姊悦云是一个懂得应对进退的善心好女孩儿,谈吐得体又端庄贤淑,待他与众人极好,没有一个惹人讨厌的地方,而他除了与她和颜悦色地保持距离以外,能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天祈求。
今日,他立在城头往南眺望,所思之人在万重山外,他恨不得现在就化做一只展翅鸢,飞越千山万水,到她身边团聚。
陷入沉思的当下,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毅弟……」
耿毅转过身,见悦云表姊立在眼前,满眼关心地探问,「为何总是往南望?」
他不想敷衍她,却也不能对她完全坦白自己的计策,只说:「我看著雁儿往南去,好奇它们今冬将栖之所而已。」
悦云笑而不语地看著他,上前问他几件事,「你打从京城来,有听过朝廷会如何处理咱们北方的消息吗?」
耿毅讶异表姊关切边防战御之事,「是听到过一些,但恐怕多是谣言。」
「那你三个月前人在洛阳时,有没有听到过契丹人想拿下咱们幽蓟的事呢?」
耿毅没应声。
墨悦云倒是替他答了,「想必也是当谣言听听就算了,是不是?」
「那表姊以为呢?」
「契丹人人关骚扰我们的频率渐繁,动作也愈来愈大,京城那批无能者说什么都不肯加派人马,边防重将与当朝主事者意见分歧、互不信任,时至今至,我看也只能靠自己了。」
耿毅听表姊这么说,顿觉惭愧不已。他只顾著儿女情长,对忧国忧民的事完全是状况外,不得要领。
「云姊与姑父、姑母的行囊准备得如何了?」
「皆已备妥。」
「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跟父亲话别。」
原来,悦云与她的双亲早已整装好,要动身回蓟州过冬。
耿毅抓住这一个正当出城的机会,揽下这份差事,坚持护送他们安抵家园。
耿玠在幽州城下送行时,意味深长地对儿子叮咛一句,「早去早回。」
耿毅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与父亲正眼相对,只说:「孩儿尽力而为。」
耿毅於三天内,将姑母、姑父和悦云送抵蓟州,他与表姊简单恭谨地话别後,便绝意南下洛阳。
他已下定决心,要携耶律檀心北上同父亲请罪。
耿毅离家第八天,行到黄河渡口处。
他趁等船的空档,将赶路多时的马儿引到草粮处,打算照料一番,适巧,一些南来北往的商人也风尘仆仆地赶到,脸上带著一些急匆匆的神色,喂马的同时,也聊了起来。
「三州之围解了没?」
「还没呢!」
「几天了?」
「少说也五天了吧!」
「驻北的军藩一向锐不可当,怎么这次不经久,一下就被围呢?」
「这次与往常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听说是契丹胡头儿耶律德光领了十万骑兵御驾亲征,兵分三路围堵三州,目前不攻也不打,按兵不动只是围城。」
「这到底是安著什么居心?」
「先牵制各方节度使让他们短期无法互相支援,然後再一一破城进去,网罗将相。」
「京师怎不派人支援呢?」
「时机不好。旧皇驾崩,新皇才刚登基,为了防止政变,打著调兵遣将的算盘想乘机削去一些节度使的权力,可是,朝廷派近水灭远火的把戏被那些节度使看穿,他们怕丢了军实後反被新皇剿杀,所以两边都互相推托、按兵不动,任北界的边防遭殃。」
「这契丹胡儿还真是会趁火打劫啊!」
「就是说……」
耿毅在一旁听得心焦,忍不住打岔问:「敢问大叔,您们谈的三州是哪三州?」
「哦!幽、瀛与蓟,其中还属幽州之围状况最剧。」
耿毅一听,脸色倏地转白,匆忙道一声谢後,二话不说地回到马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心下挣扎著,为究竟该往南或北而矛盾?因为不论他如何选择,都将站在地狱与天界的交叉口。
他若往南,是柔情似水与天上人间的甜美沉沦,但是终其以生,他难原谅自己,对父亲对族人的愧疚会让他置身地狱之境。
倘若往北,是战火连天的生死搏斗,他可能未能进城见父亲最後一面,便丧命胡敌手中,让人心绞更甚的是,他与檀心携手同心的日子便要幻灭。
「可是……你若能生还的话,又如何呢?」耿毅像是在暗夜里见到一线曙光似地问著自己。
那当然是……千里万里都要回大寺去寻她!
看见希望後,他也了解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将马牵出来後,掉头往北,急如星火地朝来时路,回奔而去。
待耿毅风尘仆仆地赶回北界时,五天又过去了。
情况正如那批商人所述,他回程所经之地,明显地被打劫、掠夺过,数以万计的骑兵师团在城外方圆一里处便扎下营,形成飞鸟难度的精锐攻阵。
耿毅只得往回退,找一个暂时藏身之处,再将对策想清楚。
他想起了一个上密道,那是小时候从城里偷溜到城外捕云雀时挖的,他因为从没被大人抓到过,也就从未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当夜,他摸黑溜进契丹兵营,偷了一套胡服出来,他在草堆里将衣服换上,才要转身就被巡夜的兵发现。
一把长枪说著就要往他的咽喉刺来,
他紧急喊出一句契丹语,「别刺!我出帐撒泡尿而已。」接著就直瞪著寒光闪闪的枪刀。
「小毛头,有尿就地撒不行吗?下次鬼祟跑那么远,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下快回你的营帐去!」
耿毅像有鬼在後面追似的,连滚带爬地混进契丹营地里。
白天耿毅与自己赌命,潜藏在不同的营车里,晚上则是效法沙漠苍鼠四处找掩护,渐次地朝前方营地偷摸过去。
日伏夜出地熬上三日,他总算摸进最前阵。
他将前阵的情况大略勘察後,了解契丹兵马为了反制汉将架在城头处的连弩长弓,自动退守了五百尺;明智保防的决策,却不利於耿毅的入城计画。
「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耿毅伺机而行,在一个黯淡无月的晚上偷得一匹快马,出其不意地从契丹营地杀将出去。
等到契丹人有所警觉要追时,他已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守城的射程范围,他在千钧一发间躲开如雨飞来的箭矢,趁汉军调整连弩射程的空档时,朝城头嘶吼,「自己人!耿毅!」
守城的卫士认出策马狂奔的人後,十万火急地示意弓箭手停息。「快将绳抛出去!」
耿毅从马上一跃,抓住抛坠而出的绳索後,疾快地蹬著石墙往上攀,转眼之间,他的人影便消失在城头间,余留下那一匹契丹好马,徘徊於空旷的土丘间,掉头回去找它的主人。
耿毅摘掉裘帽,气犹喘吁吁,却急匆匆地问著,「我爹人呢?」
「他人在书阁里,正同军师及众将们商计对策。」
耿毅马上朝父亲的书阁奔去。
耿玠却已闻风跨出了书阁来迎接。
耿毅见到父亲的身影,不由分说地就要往地跪下去。「儿若知情势紧迫,绝不会挑这个时候离开,请爹原谅不孝儿……」
耿玠一把将儿子拉起来,神情激动,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倒是耿玠的参谋先生把耿毅拉到一边,细声地同他说白了。「少爷啊!大夥正庆幸你不在城里,能逃过一劫,怎么你倒跑回幽州送死来了?」
耿毅坦率地与大家说明自己的心意,「耿毅抱著与爹和城中父老共存亡的打算。」
老父哑声询问儿子。「你……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耿毅扮不来洒脱的模样,只能老实地摇头,「尚未有机会。」
耿玠闻言,眼下浮现了遗憾。「前些日子我百般阻挠你送信,如今契丹兵临城下,志在拔城,我看连报信飞鸽都无用武之地了。」
耿毅见父亲因为他的事内疚消沉,明白对城中的士气无益,於是兴致勃勃地嚷,「我倒觉得飞鸽是多此一举。契丹军阵虽然庞大,粮饷却都是打草谷得来,吃完咱们这州要再补给可难了,他们也怕援兵来相救,比我们还希望速战速决。爹,我在契丹阵营里待了三天,探得一些军实,急著向您禀报。」
参谋先生听了耿毅的话後,心底也升起一丝兴奋。「将军,咱们快进书堂里听听耿少爷怎么说吧!」
耿玠见儿子目光炯炯地谈论战略,也赶忙打起精神,领众人入堂内,商议防御战备。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幽州城守了一个半月之久,期间契丹人发动了三次攻击,次次皆是得不偿失後,便派出传令官抵达城下,表明态度。
「契丹皇帝志不在得城,而是仰慕耿将军的军事才干,想延请将军到契丹帐下,商议两军修好之事。」
结果是,雨箭从城里往外飞了出来,射死了传令官,也戳破了契丹包著糖衣的谎言。
契丹人老羞成怒,开始猛攻狂打,但却一无进展。
原因在於,耿玠初到幽州城上任时,便全面将城修建改造过,城高石厚的防御优势,加上武器精良与长时间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因素,反倒有以寡御众的胜算。
这种胜算是援军愈早抵达愈高,可是问题是,援军究竟来是不来?
大家救亡图存的信心没被城外的雄师吓垮,倒是被救兵迟迟不到的幻灭给侵蚀去了,因为契丹大军压阵围堵,他们与外界断了一切的接触与补给,储粮与箭羽总量虽然只耗损去三分之一,但是天寒地冻时节,却耗去不少的炊燃木料,大家不担心没储量,反倒忧心缺乏柴火恐要断炊,於是,城内的前景更加难料。
因为难料,大夥也起了破釜沉舟,与城共存亡的念头。
於是,三个月又过去了,本该欢度丰收的「年」是悄悄地来,却也在大夥无心过年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走了。
三天三夜下个不停的雪让局势更形恶化,原本就处於挨饿边缘的城民总数在饥寒交加的恶况下,只一夕,便遽减四分之一。
这场雪压垮了全城军民的信心。
雪上加霜的是,契丹军挑这个时候打起心战来,他们趁夜在雪地里用畜血浇画出几行汉文。
「惟耿公一人出降,全城幸免。」
隔日,雪地上又增加了几个刺眼的红字。
「耿公不出城,破门大屠城。」
字字斗大得怵目惊心,也让城里的人丧失了信念,男女老幼的哭号声不时从城里传出,却又被满天的飞雪给淹没。
这一日,该是上元日,耿毅犹记去岁,洛阳大寺里也是下著大雪,自己与檀心偎在炉边烤栗于赏梅,互出灯谜挖苦对方,虽是意气之争,但却藏不住辩嘴的欢壹口。
今岁,同样是上元日,大雪也是飘个不停,冷灶取代了暖炉,叠尸架肉的差事泄漏了战争的残酷,也让耿毅体会到,今日是他父亲生命中最难捱的一日,因为契丹大军出了一道再简单不过的谜题。
答案便是他父亲的荣誉。
耿玠一身青衫,出现在儿子面前。「毅儿,爹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耿毅搁下老翁的尸体,迎上前,眼里夹著抗拒,「爹,再撑几日看看,救兵……」
耿玠苦笑一番,「救兵!这种天候下跟谁调去?朝廷吗?算了吧!大势已去,我也早放弃这种儍念了。如果契丹胡贼要的是我,我又何必拖著一城的人跟我陪葬呢?」
耿毅依父亲宁死不屈的忠胆个性来推,对契丹的出降是比一死了之还要不堪的事。「既然如此,我陪爹一起去。」
「不,这事由我一人去就行,倒是你要记住我现在告诉你的话,关内已无圣明之君了,倘若我出降後,契丹胡贼肯守诺不屠城的话,你就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