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
正当她踢着老树发泄心头怒火时,有道温厚的男声从大树背后传来。
君翎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转到大树后,只见一名白衫男子正端坐在树荫底下垂钓,身畔摆着几案,案上放着泥炉茶具。
男子白衣翩翩,衬着青天白云、溪畔流水,气质高雅出尘,飘逸得不似尘世中人。
君翎当即红了脸,不知道自己刚才不雅的举止被这个陌生男子看去了多少,而当她再看一眼这个男子时,突然记起他是谁来了--
晋云亮的男宠?这念头在君翎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即记起他就是那天早晨在楼船上,晋云亮寝室前遇到的白衣男子。
“男宠”二字在君翎脑海里飘来飘去。那天指责晋云亮时,晋云亮也没有否认。可是君翎这时看得清清楚楚,这男子太过干净出尘,与那龌龊的字眼似乎搭不上关系。
男子微微一笑,“在下长白山修道人白逢双。”
原来是修道之人,怪不得气质如此出尘!东陵皇室盛行修道炼丹之风,经常邀请得道修道人在王宫炼丹讲道。这白逢双肤色洁白、双目晶莹,看似年纪甚轻,年纪轻轻就获王室邀请赏识,真是人不可貌相!
想到自己曾把他当作晋云亮的男宠,君翎不由得脸上一红。她看了看几案上沸腾的茶炉,说:
“这是先生的居处吗?我迷了路,无意中闯了进来,扰了先生的雅兴,真是对不起。”
白逢双微笑:“无妨,相请不如偶遇,公主也来喝一杯吧!”
“打扰先生了。”君翎对白逢双很有好感,因为他身上有股莫名的气质,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冬阳耀目,枫树林内静悄悄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细细地响着。小火炉内的茶水刚沸,倾入杯中,茶汤清澈明亮,白花浮在盏上,茶香悠扬,袅袅不散。
君翎赞叹一句:“香若木兰,色如瑶单,真是好茶。”
白逢双笑着摇了摇头,“茶虽是好茶,却已差了一等。”
“怎么差了一等?”君翎讶异地抬眼看他。
“这是长白山茶,需新鲜采摘,现摘现炒,再用长白山峰的雪水煎煮,才能带出天然浑成的香气。况且茶叶经长途辗转到此,沾染了风尘,已损伤了茶味。”
君翎为人大刺剌的,向来不理会这些小枝小节,听了脸颊不禁臊红,“想不到小小茶叶里还有这许多学问,先生高明,君翎对此真是一窍不通。”
饮着这清香瑶茶,看着寂静枫林、清溪流水,君翎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不是嗜静的人,然而这段日子来烦扰纷乱,又大病了一场,实在难得享有这么宁静的一刻。
“公主有烦恼吗?”白逢双问。
“被先生看出来了?”君翎无奈地笑笑。
“公主的烦恼,想必跟皇上有关。”白逢双笑吟吟地说。
君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她的烦恼大部分都源自那讨厌的晋云亮。
“请教先生,一个聪明人放着康庄正途不走,为什么偏偏要走偏路呢?”她问。
“也许是正途太多荆棘,迫使他不得不绕路而行。”白逢双说。
君翎愣了愣,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
白逢双笑着安抚她:“皇上初登帝位,国事劳碌,有什么疏忽之处,公主还请见谅。”
“他国事劳碌?”君翎忿忿地说:“我可看不出他哪里劳碌了。他每日左拥右抱,都不知道有多风流快活!”
这句话说得酸溜溜的,白逢双听后不禁笑了。
“皇上年少气盛,不喜受拘束,公主不必太过介怀。”
“可是先皇刚逝,理应洁身守孝啊!”君翎嚷道。
“孝道放于心上则可,皇上行为看似散漫荒诞,但公主可曾窥视他的内心?”
这话正好说中君翎的烦恼了。
“他那人那样复杂,我根本看不透!况且,他身为一国之君,万民表率,行为散漫荒诞,已经很不该了!”
白逢双笑了。“公主很在意皇上啊!否则不会如此关切他。”
“我才不会在意他呢!”君翎摆摆手,懊恼地说:“算了,不去管他。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干嘛要多管闲事呢?”
“公主不是多管闲事,是爱之深、责之切。”白逢双笑吟吟地说。
“咳咳!”像是被人戳破了潜藏的心事,君翎吓得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
“他那么讨厌,我怎么可能爱他?!”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跳着脚急嚷道。
白逢双脸上的笑意更深,“公主莫着急,逢双只是说笑而已。”
君翎也感觉到自己太过紧张,很有欲盖弥彰的样子,只得重新坐了下来,讪讪地说:“我和你们皇上大概前辈子有仇,这辈子就算成不了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先生别乱开玩笑了!”
“好好,逢双不敢说笑了,公主继续喝茶。”白逢双悠悠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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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翎与白逢双闲聊了半天,告辞而归,一路上,心里始终摆不脱白逢双所说的那句话。
笑话笑话,她怎么可能会爱上晋云亮呢?他是那样的风流荒诞、性情难测。虽然她不得不承认她曾经喜欢过他,也许现在还有一点喜欢他,但也仅仅是一点点,并不代表她爱他。
虽然刚才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大部分原因是撞见他美人在怀,左拥右抱,可是她绝不是在吃醋,只是看不惯他疏懒国事、荒诞不经而已!
她这样肯定地告诉自己。可是听起来却像个笑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东陵的天气好怪,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朗朗,突然天边飘来了一片乌云,顷刻间就下起暴雨来。
东陵的御花园也真是好大,当她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假山旁避雨时,绿衫已经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湿透。
大雨倾盆,水滴不住地从假山上滴落下来,君翎东躲西藏的,避得好不狼狈。
这时,一把油伞遮到了她头顶上,伴随着粗喘浑浊的气息,君翎奇怪地抬头看向来人,竟然是那个白脸皮、鹰勾鼻的晋东宝。
“远远看见身影娇俏动人,我还在猜是哪位宫娥妃嫔,原来是公主殿下呀!”晋东宝肆无忌惮地挤到了君翎身边,灼热的气息喷拂在她的脸上。
“晋将军。”君翎冷淡地回了一句。从第一次看到晋东宝开始,她就非常讨厌这个人。不是对晋云亮的那种讨厌,而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她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些,若不是外面下着暴雨,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宫里的侍从都跑到哪里去了?居然任由公主被雨淋,真是该死!”晋东宝笑咪咪地故作殷勤,得寸进尺地靠君翎更近。
君翎看在他老爹是东陵八王爷的份上,不得不再忍他一下,然而这个人实在叫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君翎一把夺了他手中的油伞,说了句:“借你的油伞一用,改天再还。”就想离开。
“先别急着走,公主身上都湿了,东宝帮你擦擦。”晋东宝见她要走,急了,突然一双手伸了过来,胡乱地抚着她的长发、抚着她的衣裳、抚着她身上的水珠,一双细眼则直勾勾地在她被雨水打湿,曲线玲珑突现的身上梭巡着,里头透着肆无忌惮的邪肆。
“休得无礼!你想再被我教训一次吗?”君翎拍去他无礼的手,竖眉警告。
晋东宝突然伸出胳膊将君翎抵在假山上,眯着眼低声说:“东宝那日在路上偶遇公主,惊为天人,从此日日夜夜惦念着,为公主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君翎更怒,大声警告:“晋东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小心你的舌头!”
晋东宝却没有丝毫惧意,继续说:“东宝没有胡说,我是真的爱着公主。公主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大慈大悲,就让东宝一亲芳泽,聊解相思吧!”
君翎勃然大怒,想不到这晋东宝居然如此大胆,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再怎么说我都是东陵未来皇后,你连我的主意都敢打,不怕掉脑袋吗?”
晋东宝邪狞一笑,凑上脑袋,热呼呼的气息喷到了君翎耳边,“晋云亮不过是我父皇手中的木偶,我父皇指东,他就走不了西,他敢奈我何?公主别生气,生气就不漂亮了,我不是欺负你,是真心爱着你的!”
听到“木偶”二字时,君翎只觉心像被针刺得生痛。
他侮辱晋云亮比侮辱她,更叫她生气一百倍。
“你别胡说八道!晋云亮是人中龙凤,你连替他拎鞋都不配!滚开!”
君翎原是病后初愈,身体虚弱,再加上刚又被暴雨淋了一场,此时只觉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她用尽全力推开晋东宝,却被他一把扯住手腕。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先别急着走啊!我还有许多体己话想跟公主倾诉呢!”他露出一副急色鬼的表情。
君翎气得浑身发抖,正想一个巴掌甩过去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暴喝传来--
“东宝!休得对公主殿下无礼!”
只见八王爷与一群东陵大臣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的回廊下,刚好撞见了晋东宝的不轨行为。
第六章
“晋东宝!你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公然在朕的王宫调戏朕未来的皇后,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熙然宫前殿上,晋云亮怒盯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晋东宝,大声喝问。
晋东宝低垂着脑袋,暗中轻蔑地撇了撇嘴。他料定晋云亮只是虚张声势,不敢真的对他怎么样。
八王爷快步上前,同跪到殿前,低头恳求:“皇上恕罪!小犬今日喝醉了酒,一时胡涂,冒犯了公主殿下,但请皇上看在老臣多年来为国为君、鞠躬尽瘁,仅存一线血脉,饶了犬儿死罪。”
殿上的其余大臣也纷纷向晋云亮请求:“冒犯了公主,是酒醉无心之过,请皇上开恩饶恕。”
望着殿前跪了一地的大臣,晋云亮尽力遏制着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
君翎刚才被侍从迎入了后殿,他知道她正在殿后听着,等待着他给她一个公道,但,今天他恐怕不得不叫她失望了。
晋东宝这该死的东西!居然敢调戏他放在心上的女人,而且还料定他不敢对他怎么样。
但是……看看假装谦卑,实则把持朝政的八王爷,再看看跪了满地的八王爷爪牙和趋炎附势的无能大臣,晋东宝料得不错,他现在的确动不得他,未到最后一刻,他都只能咬牙忍耐……
“好!八王叔,今天看在你的份上,朕饶了他死罪。拖下去杖笞二十后,王叔把他领回家去好好管教吧!”说完,晋云亮冷着脸,拂袖离去。
当他回到了后殿,正好看到君翎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
“翎儿。”晋云亮快步追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君翎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漂亮的眼眸里闪着愤怒的火焰。
晋云亮一时之间不知该对她说些什幺,当看到她还穿著一身被雨打湿的衣裳,紧张地说:
“你湿透了,先进去换件衣裳吧!”
“不劳皇上关心,打搅了皇上的‘休息’时间,君翎过意不去!”君翎挣脱了他的手,冷冷地说。
晋云亮注视她片刻,问:“你是在为早上的事情,还是为晋东宝的事情生我的气?”
“皇上是一国之尊,英明神武,君翎哪里敢生皇上的气!”君翎负气地说,转身又要走。
“翎儿,别这样,我已经处罚了晋东宝了!”晋云亮又拉住她。
“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不如不罚!”君翎怒道。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砍了他的脑袋吗?”晋云亮也恼怒起来。
君翎看着晋云亮的眼睛,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处罚你的臣子,轮不到我来插手。但是你知不知道晋东宝那贼徒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你是他老子手里的牵线木偶,只能任他老子摆布!”
她说出这番话来,原以为可以看到晋云亮震惊的表情,谁知道晋云亮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不发一言,仿佛她的话在他的心里引不起一丝波澜。
君翎不可思议地问:“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呢?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给予你谏言。你是一国之君,却日夜纵情声色犬马,不理朝政,臣子都已经爬到你头上、不把你当一回事了,你怎么就不警惕起来、振作起来呢?!”
晋云亮依旧面无表情,夕阳偏西,殿上石柱的阴影投在他脸上,形成了晦暗的光影。
君翎到此已经完全失望。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以为他真的是自甘堕落,因此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转身就走。
“太阳已经下山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叫侍从送你回去。”晋云亮终于开口。
“不必了,反正在皇上的王宫,原本就令人缺少安全感的。”君翎冷冷地回他,然后离开了宫殿。
晋云亮站立在原地,望着君翎离开的背影,心潮起伏。
他知道这样的自己让君翎失望了,可是他此刻身处暗流汹涌的宫廷,阴暗处潜藏着无数双窥视着他的眼睛,他除了沉默,还能给她什么呢?
大殿空荡荡的,沉闷压抑的气氛使人快要窒息。他走到窗前,望着殿外的天空,飘着雨的天空也是灰沉沉的,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
晋云亮想到君翎刚才失望的目光,心头就像有根尖刺在微微挑动。
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才会给予你谏言。
翎儿是因为关心着他,心里有他,才会如此痛心的对他说出这番话。到此,翎儿是更贴近他内心一步了。
然而她初到东陵,还不了解他身处的情势,倘若他不是让别人以为他沉迷声色犬马、倘若他稍微振作一点,那么他早就不在这人世上了。
假装成另一个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可是他却不得不忍耐!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不得不忍耐到底。
幸好,所需的时间已不多了!
翎儿,你明白吗?只要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那么一切都将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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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突然下起雪来,气候骤然间变得寒冷入骨。
一大早,君翎推开窗子向院落外望去,只见地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积雪,天空还落着小雨,雨水混着薄雪,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荒芜又寂寥。
望着满园萧瑟的景象,君翎的心绪也变得落寞。她昨夜已经作了决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公主,喝药了。”京儿捧着冒着烟的药碗进来,伺候君翎喝下,懊恼地说:“公主的病原本已经快好了,谁知昨天淋了一场雨,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