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君采凡,又赖床!练武的时间到了……”
一把抓起棉被蒙上她的头,尖叫声从被窝里流泻出来,饱胀着她的不满。
“放弃、我放弃,我不学武,这总行了吧!”尖叫逐渐转为疼痛的呻吟。“拜托你,滚远一点,让我平静而有尊严的死去!”
※ ※ ※
五天,君采凡梦寐以求的习武课程,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天。
要她扎马步嘛,她不是前俯,就是后仰;要她踢腿,她来的第一下子用力过猛,竟然硬是撞上自个儿的鼻梁,悲哀地蹲在墙角止鼻血。
就更不用提扫腿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这一扫,娇躯登时转个没完没了,害路过的人差点以为府里添购了一颗人形陀螺,还抢着要来玩。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根本不是块练武的料。
“哎哟、哎哟,翠儿,你轻一点嘛。”
忙着推拿的翠儿,口中念念有辞。“早就跟你说过了,女孩子家嫩骨嫩肉的,练什么武?你这不是自找罪受?”
一连七天,缠绵卧榻,差点起不了身,这像话吗?
“我也后悔了嘛。”她一心向往拳风虎虎的威风,哪晓得练武那么苦?
“小小姐,你也该修身养性啦。未来姑爷都到眼前来了,你还不收心?”
“呃……”采凡支支吾吾,不想答应得太爽快。
“小小姐!”翠儿突然加重手劲,疼得她泪花乱转。“你听到我的劝了没有?”
唉,翠儿好像她的后娘啊,愈来愈凶霸。“听到了、听到了!”
开玩笑,不能练武是一回事,修身养性又是另一回事,怎么能相提并论?以前没能耍拳弄腿,也没见谁说她的性情有多温婉。
“听到什么了?”卫勋风咬着根草,晃到门外。
“你怎么又来了?”翠儿一见到他就头大。“我们家小小姐练武练得全身都疼,不准备再学一招半式,请你回去吧!”
“喔,这样啊,那好。”卫勋风从善如流地旋过身,眼角瞄见她担忧的小脸。
看来,翠儿的小主子和她意见不同哩。
采凡吞吞吐吐。“唉,这个,翠儿,我脚疼、想喝药,你帮我去厨房催催好吗?”
翠儿轮流地看着他们两人,一脸怀疑。“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哪有啊?”她做出无辜的表情,把翠儿招过来,附在耳边说道:“你别以为我还会打他的主意,这家伙坏透了,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惨吗?”
说得有道理。
“你去帮我催催药,我趁这个机会好好骂他一顿。”采凡小声嘀咕,打着支开翠儿的主意。
“干脆我帮你,两个人一起骂,比较够力。”翠儿卷起衣袖,想要“鼎力相助”。
采凡吓一跳。“不成,他好歹是大哥点头允来的,总得给他留几分面子。”
翠儿看了她一眼,随即往外走,看来是相信了她的话。
采凡转向卫勋风,旧仇添新恨,一脸的凶恶加狰狞,霍霍磨着牙,张牙舞爪的气势像随时要扑上来,咬住他咽喉,狂吸鲜血──
“师父!”
充满崇仰之情的娇呼逸出唇际,下一瞬间,凶神恶煞的表情全部融化,化成笑吟吟的天真娇颜。
“师父坐,请坐,请上座。”采凡撑着快散掉的骨架子,起身热烈相迎。“茶,喝茶,喝好茶。”她亲手斟了一杯玉露递上去。
卫勋风接过手,啧啧称奇。“你变脸的功力真令我叹为观止。”
“没办法,翠儿刚刚在门口偷看我。”她抱怨,俨然一副他俩同一阵线的模样。
他同情地点点头。“要瞒过贴身婢女的耳目,想必是很辛苦。”
“那还用说吗?”她唉声叹气,不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赏他两记白眼。
开玩笑!现在见到他,她只差没立正敬礼、大声问好了。
谁会知道,这个她在路上随便遇上的贼……呃,贼痞子,竟然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耍短棍、弄大刀、使长剑,对他不过是小意思,那一百零八招徒手搏击才真正够看哩。
日前,他与大哥比试,对招三百余,犹不分上下。有了这么高强的本事,他还能不走马上任,荣登她心目中的最新偶像吗?
采凡向来服膺有本事的人,见着他的真工夫,不但不再恼他把她累得东倒西歪,反而敛去脾气,诚心诚意地与他交好,不再嘀嘀咕咕。
“你当真不习武了?”卫勋风环臂问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习武,我就要打道回府了哦。”他逗弄着采凡,想知道她的意向。
一开始,她巴不得他滚得愈远愈好,现在她还这么想吗?
“那怎么可以?”她发急地嚷道。他走了,接下来的戏码怎么唱?
“不然,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他倚着桌沿,打了个大呵欠,一脸无聊。
他可以搞的名堂可多了,举凡“活动轿夫”、“代班打手”,都少不了他那份。
他和别人都不同,不像大哥、翠儿那样,硬要把她拗成大家闺秀,也不像娘持着无为而治的态度,放牛吃草。
她要捣蛋,他奉陪;她向往江湖,他说奇闻异事给她听。老天爷,请原谅她只是一个耽于逸乐的凡夫俗女!臭味相投让她很快就接纳了他。
“你可以做的事很多呀!师父,千万不可以小看你自己!”她甜蜜蜜地说着,帮他重整自信,就怕他真的跑掉。“咱们先敲定,三天后子夜,书楼后头灌木丛集合。”
不习武,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有了现成的高手在侧,她还怕瞒不过大哥的眼目,溜到书楼去挖宝吗?
嘿嘿!
采凡的闺房外,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翠儿离开后直起身。
屋里传出的笑闹声,令他不悦地皱起眉,眼神中净是怨忿之色,他不晓得行迹已经落入监视者的眼中,转身大步离去。
一刻钟之后,他在凉亭里找到了他要见的人。
“卫贤侄,今天没出去逛逛?”君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品茗,看到他有几分阴森的眼神。“怎么不说话?”
他袍袖一拂,刻意斯文地说道:“小侄在想,该如何不失礼数地开这个口。”
“有话就说,不必多所顾忌。”卫函禧踌躇的神色令她无端想发笑。
这辈子,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的性子烈起来像把火,一有不顺心,来势汹汹的质问便迸出口,片刻都忍不得,总是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取胜。
然而,卫府让卫函禧冒名顶替这件事,因为事有前兆,她破例地忍耐又忍耐,总算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情。
“那小侄就不客气直问了。君姑娘是小侄的未婚妻吧?”
“嗯,采凡是“卫贤侄”的未婚妻。”君老夫人模棱两可地应着。
“相邀在她十八岁生辰时来拜访,就是要讨论婚事如何筹办?”
“没错。”
“为何小侄搅扰已久,却还没有言及婚事?”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他曾经以为是被人识破了冒顶的身分,但是这府里除了君采凡之外,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没有异状。
他原本盘算,如果被识穿身分,正好挑明讲开两府合婚带来的效益,劝君府改择他为婿,但眼下的情况却让他迷惑了。
第六章
他再呆也知道,情况不明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让卫贤侄受委屈,真是抱歉。”君老夫人缓缓地说着。
藉着延缓的步调,她思索了许多事。
让卫函禧住下,目的在耍弄卫府。后来,看到卫勋风以另一种身分出现,反而容易让采凡接纳,对于冒名顶替的事,君老夫人反而没有那么愤怒了。
若不是卫府耍了这一记花枪,两个姻缘早订的年轻人也不会这么快熟稔。
怒气消了一半,她就想到,卫府同君府并没有非置对方于死地的深仇大恨,顶多心结有点多。采凡与勋风缠搅着,不啻也在给卫函禧一段时间考量,他最好知难而退。
“你要多担待,我想让她在出阁之前,多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段日子里,麻烦他也想想,见高拜、见低踩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是。”卫函禧忍气应着。
他本来以为,可以从君老夫人这边下手,早点将模糊不清的情况解决掉。现在看来,他必须要靠自己去解决了。
为了完完整整得到卫府的继承权,他一定要不计一切地把卫勋风击倒,一定!
※ ※ ※
夜半时分,君府却热闹非常。
“哇!”细微的惊叹声片刻都没有停过,从东掠到西。“哇!”随着庞大黑影的移动,又从西掠到南。
“要再快一点吗?”服务精神颇佳的男子问道。
黑暗间,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楚,有人正在大开眼界,迭声发出惊呼。
“哇!”回答之前,娇脆的嗓音忍不住又低呼了一声。“不用,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献宝,麻烦你先维持‘低速飞行’的品质,让我过过瘾就好。”
宽阔的胸膛传来了低沉的笑意。
“别笑,当心被听见。”粉拳捶上他胸口。“现在我们掉转回书楼,探探情况。”
“遵命。”
黑影往书楼的方向掠去,惊叹声也随之移去。
书楼里,一盏亮晃晃的烛火摇曳着,黑影掠过去,在屋檐停下来。
影子突然一分为二,高大结实与娇小玲珑──
“奇怪,大哥这两天怎么了?”被环着肩保护着的采凡,疑惑地低头看着透到楼外的淡淡烛光。“我记得以前一到天黑,他就会马上回栖凤阁和嫂子腻在一起啊!”
“也许最近他们吵架了。”
“才不会,我大哥对嫂子多好啊,连大气都不敢吭一下。”
“那就是他最近有事,必须挑灯夜战。”他的口气不知怎地,像隐藏了笑意。
“真是的!好不容易找来高手、瞒过翠儿,以为铁定进得了书楼,偏偏大哥来个通宵办公。”采凡惋惜地说着。“连办了几天,可怜嫂子在栖凤阁里独守空闺。”
也可怜了她和她的活动轿夫兼师父,几天下来,夜深露重还在这里守株待兔,想做的事情没一样成功,闲话倒是串了不少。
她叹了一声,却没有撤退的意思。
“为什么要潜入书楼?”卫勋风领着她坐在屋脊。
“因为要看书啊!”采凡得意洋洋地介绍。“你不知道,我大哥的书楼可是个藏宝窟,里面有许多地形阵势图与兵法书,那些可都是宝贝哩!”
她沙沙地说着,压低了声音,星光将她眸中热切的小火苗照得亮晶晶。
“那些资料是大哥耗费多年工夫收齐。如果说天底下有一个地方,配称得上是‘将军速成学苑’,肯定非大哥的书楼莫属。”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卫勋风懒懒地伸个懒腰。“那关你什么事?”
“我要读兵书呀!”
“读兵书做什么?”
她一脸的受不了。“既然我乘夜来朝拜“将军速成学苑”,当然是想当将军喽。”
他佯作出被吓坏的神情。“容我提醒你,你早就许了娃娃亲了。”
“那又怎么着?”
“将军梦何时圆?”想到她那蹩脚的工夫,连三脚猫都不如,要他点头答应这小妮子去送死,那是门儿都没有的事!
她一脸不在乎。“当作没有那门亲事,不就结了?”
卫勋风眉一扬,有点不高兴。“是男人的,就绝对不允许自己被“形同虚设”。”
“奇怪了,又不是你被‘形同虚设’,你抗议个什么劲儿?”采凡继续道:“你看看‘卫勋风’的样子,能嫁吗?”她和大部分君家人一样,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夫婿。“一副文诌诌的样子,看了就恶心,我不喜欢书生。”
卫勋风窃笑。
“我偷偷跟你说哦。”采凡秘密地低下头,卫勋风凑了过来。“每次看到他,我的感觉都不大好,好像他曾经欺负过我似的,拳头和脚底都特别痒……”
卫勋风好整以暇地板起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娘家还偷懒?你夜里净身,应该多加强这两个部位的清洁才是。”
她不客气地赏他一肘子。“你说到哪里去了?”难堪死了,被人怀疑不爱干净是很大的耻辱!“我是说,我一见到他,就特别想打他!”
“还是别了吧!”卫勋风慢条斯理地劝着。
他一脸的莫测高深,就让人觉得他是心里有鬼。“为什么?”
“被一个只提过毛笔的书生打败,那多糗!”他故意逗她,想看她眼底的火花。
“谁说我会打输他?我准能把他揍得扁扁的!”再赏他一肘子。“话说回来,娘也真够意思。之前我们有过协议,万一‘卫勋风’是个之乎者也的臭书生,就随我怎么欺负他都好,她真的遵守协议耶!”
“哦?”
“就连大哥也没再管过我,翠儿有时好像也会被他们有意无意地支开。”采凡这才想起有些不对劲。“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大概是她一天没被骂,就一天不舒坦,她真的觉得家人最近的反应都很诡异耶!
没有人来找碴,那她预备好的悔过书不都白写了?
卫勋风没在意她的疑惑,重心只摆在一个地方。“为什么不把娃娃亲放在心上?”
“刚刚不都说过了吗?只要一想到‘卫勋风’是书香门第出品,就觉得他不中用、靠不得,没想到他还真的不折不扣是个书生样。”
“你以前没见过卫勋风吗?”他明知故问,想知道她健忘到什么程度。
连她的手跟脚都隐约记得欠揍的卫函禧,为什么她圆溜溜的小脑袋,就是记不住他?真没道理!
“谁说没有?听说我小时候很爱缠着他呢!”采凡耸耸肩。“不过,再看看现在的“卫勋风”,我实在很难想像,我小时候真的会跟这样的人交好。”
卫勋风微微一笑。
说她不长记性,把他忘得干净,她倒还是能用感觉来辨认出他和卫函禧的不同。
采凡搔搔头,看着依然不灭的烛光。“甭说了,我看今晚也潜不进书楼,不如你再使轻功,带我兜一圈,大家好回去睡大头觉?”
说得真不客气,敢情她已经把他当作她的“兜风工具”?“不成,我累了,要休息。”
采凡插起腰。“才兜几圈就想休息?人家江湖上的大侠都不喊累,也不会抱怨。”
“不只‘江湖上的大侠’,就连‘说书先生口中的大侠’也都可以十天十夜不睡觉。”卫勋风打了个大呵欠,存心要打破她对英雄豪杰的仰慕美梦。“很抱歉,我只是‘你眼前的大侠’,难免比较不济事。”
“你怎么赖皮成这样?”她气得嘶声大叫。
“得罪之处,多多包涵。”他抱拳,微俯下身,谢罪。
在她动作时,一张沾着墨迹的纸头从他襟边溜出来,引起了采凡的注意。
“等等!那是什么?”她一把抽出来。仗著有他的保护,坐在屋脊上的她一点都不怕重蹈掉下树去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