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难盗的翠玉翡翠是温家堡之物,那回差点失风被逮,所幸几名寻仇者适时介入,她才能趁乱脱身未陷囹圄。
不过那次是武林人士故意布下的饵,而她明知山有虎偏要往虎山试试手气,她的不驯和傲气确实曾带给她不少危险。
她虽然狡猾多诈、善于谋略,可是天生缺乏耐性不善久战,一旦时间过久便会烦躁不堪,轻易露出破绽。
因此从出道至今,她靠着聪慧巧智迅速盗物离开从不逗留,绝不让自己延宕过久而自曝其短。
柳絮轻飘不留痕,鸿雁之姿未沾水,梅落江心东流水,一叶扁舟不载愁。
「堡主,你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吗?小婢的身子虽轻盈但确实是凡人之躯,你的行为似乎不得体,坏了规矩。」
龙卫天以一记行云流水拂去袭来的掌风,脸上并无笑意地疾步快行,置若罔闻的任由横扛在肩上的小女子说破嘴皮子也不回应,令她备受屈辱。
自从龙卫天多了一个叫「洪梅」的丫鬟后,他的规矩早就被破坏殆尽,有时连他自己都忘了立下何种规矩。
很少有人能轻易地点燃他的怒意,而且全身而退未遭制裁。
她打破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抹灭众人对他严谨态度的敬畏,耳边传来的窃笑声大为损及他的威严,他想再过不久卫天堡的纪律会因为她而败坏。
因为他会第一个带头违纪乱纲,下头的人自然起而效尤。
「龙卫天,我警告你快将我放下,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出生至今还没人敢对她罗梅衣这么无礼。
淡雅的香气随她檀口开阖逸出,软化了他脸上刚硬的线条。
「以妳的身份可以直呼我名讳吗?」野狐的爪子终于伸出来了。
不枉他耐心的布线,有条不紊的磨去她的锐角。
「是,堡主,我僭越了,小婢怕坏了堡主的名声,小婢双腿未残足以自行行走。」当年她应该多学点功夫防身,而不是着重于盗技和轻功。
瞧!她的惰性为她带来什么麻烦,动弹不得让错身而过的下人掩嘴偷笑。
她的面子全丢光了,这要传回冰封山,恐怕三个妹妹会笑得人仰马翻,连红叶小筑外的千株枫木都会引以为耻,羞红了叶片无数。
「要让一双腿废了有很多方法,我允许妳『自行』选择其中一种。」他不会准许她又把爪子缩回去。
他发现她动怒后的神情最动人,平凡的小脸散发出诡异的妖艳。
御赐的血玉观音他一点也不在意,就算丢了皇上也不会怪罪,那原本是先皇赐给仪妃之物,他不过代为收回而已。
而且凭他和当朝天子的关系,遗失御赐观音只是小事一件,他欠他的却是永难弥补的憾事。
不管她所为何来,和她斗智取巧之问确实化解他积压多年的怨怼,让他在恨一个人当中也能了解事关己则乱的无奈,她的腿只能走向他而不能离开。
他不是没发觉她夜里活动频繁,但他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她胡搞瞎碰,东西就在眼前她视而不见,莫怪他冷眼旁观地在一旁取笑。
睨了一眼正厅的泥身塑像,龙卫天无视仆从的窃笑目光走向啸天楼。
「你……」没有腿的贼要她当乞丐不成。
「妳可以唤我一声卫天或是龙大哥,反正妳已经坏了我不少规矩。」多一桩、少一桩没什么差别。
因为她还会再犯,我行我素。
罗梅衣一脸为难地磨着银牙。「不好吧!堡主,于礼不合。」
「我就是礼,我说了算。」他难得展露霸气地打回她的矫揉作态。
盗贼心中若有礼的存在就不会行窃。
「堡主,天下并非你所有,人言可畏,你想逼死小婢吗?」管他礼不礼,她才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低声一笑,将她往软杨一放,而双臂则往下一压困住她的身躯。「妳我心知肚明妳是什么来历,何必在明眼人面前作戏。」
心口猛一跳的罗梅衣霎时双颊酡红,闻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竞有些招架不住,是盗者的傲气支持她不转移视线地和他对视。
「小婢的来历堡主不是问过,难道要小婢再说一次?」死咬着不承认,看他能奈她何。
「听过四君子吧?爱装傻的小婢女。」他盯着她不放,不让她蒙混过关。
眼神一冽的闪过细微波动,她依然不松口。「小婢只听过四书、四神汤,没听过四君子。」
「梅。」
她眼皮跳了一下,坐立不安地回避他的注视。
「梅、兰、菊、竹,气节高洁、风骨傲人,故后世之人称为四君子。」他故意顿一下引起她的慌张,令她乱了方寸。
「但是近年武林上兴起一股盗贼风,自称四君子的盗贼辱没了这美名,令天下君子蒙羞,梅之风雅贞洁不复在,徒具历霜经雪之名……」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消息,不怕雪里藏。梅乃人间癯仙,凌厉冰霜节越坚。
「够了,梅与君子何关?还不是风雅之士闲来打的比方。盗亦有道,君子之名来自道上前辈戏称,少来一番大道理。」寻常盗贼能与她们相提并论吗?
乱世出贼寇,太平有雅盗,不管在哪个朝代皆有盗贼横行。
至少,她们的兴趣只在于「盗」的乐趣,而非搬光一切财物使人倾家荡产,换是其他同行无不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绝不会心存仁善予人一条后路。
盗亦有道,她说得可不愧疚。「试问贼有善坏之分吗?盗取他人财物前可曾想过此物对被盗之人有何重大意义,若是先人遗物呢?」
「呃,这……」她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单凭一时兴起。
「妳想要血玉观音。」他的语气中没有迟疑,笃定而坚决。
「何以见得?」罗梅衣不承认也不否认,清明的水瞳对上他漆黑的眸。
「我有我的消息管道,菊一失手,梅即接手,包打听的情报网四通八达、无所不网。」唯独漏了一件事,四君子之梅乃为女子。
「司、徒、长、风。」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宇。
「看来妳对他并不陌生,没当他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少了他在一旁兴风作浪平静了许多。
他一点也不讶异她知晓司徒长风的来历,贼和情报贩时而互通有无,不知曾交手过几回,彼此应该十分熟稔……
熟稔?!
蓦地,沉敛、精铄的眼进出利芒,心里生起奇异想法,若她曾和司徒的组织有过交流,那么身为在上位者的首领不可能没见过,除非……
龙卫天抬起手轻触她平滑脸颊,细细地来回抚摸,由眉间直下鼻梁,摩挲缺少艳色的朱唇,不可思议的柔软带来一阵麻酥感,他心底泛起狂潮地想俯下身一亲芳泽。
这张「洪梅」的脸不属于她。
或者说这是一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真实的她掩藏在一层伪装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绝丽,如一朵遗世独立的雪中红梅。
一时间,他竟为了这件事兴奋莫名,迫不及待想探索真正的「梅」。
「你……你想干什么?」一开口,罗梅衣惊讶声音中流露出的柔弱,似掺杂了一丝令她退缩的害怕。
不是畏惧,而是更深的慌乱,那双莫测高深的黑眸中闪动着令她软弱的火焰,似乎将焚烧她轻慢的心。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令人心慌,胸口紧缩,四肢发软地想推开他,却又不由自主的像朵盛放的梅,只为冬雪展露妩媚。
她不喜欢受人控制,那会让她丧失自己,不再谈笑风生地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可以给妳血玉观音。」看着她的眼,龙卫天莫名的笑了。
「条件呢?」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商人不会做出损己利人的事。
「取下妳的人皮面具。」
「什么,你怎么看得出……」啊!她碰到他的……唇?
猛一心惊的罗梅衣仰头一呼,不经意擦过温热的唇瓣,软而不柔的触感让她有想逃的念头,不安地后悔挑错下手的对象。
他……靠得太近了吧!近到她喘不过气来。
「梅儿,妳还想逃到哪去?」氤氲的眼一闱,他的声音低柔得令她一颤。
「我……我……」
伸出手,意欲抚上他的脸,一道浑厚的低咳声骤然恢复她的神智。
论武功,她不及他十分之一,但小人招式,她可练就得炉火纯青,在无任何征兆下她抬起绣花鞋,嫣然一笑——
龙卫天看迷了,随后吐出一声闷哼。
打扰主子好事的胡管事很好心地问:「咳、咳!堡主,需要我扶你一把吗?」最毒妇人心,他见识到了。
「滚……滚开。」
「是的,堡主。」笑意含在喉间滚动,他接着说:「巫家千金来访,堡主是否尚有余力起身接待?」
胡管事头一低地俯视冷汗直冒的龟……呃,堡主,一抹兴味浮现眼底。
第七章
姑娘家有多会记仇?
由龙卫天那张冷得不能再冷的厉脸可瞧出答案,而且显而易见。
当胡管事通报巫家小姐来访时,一双素雅的绣花鞋冷不防踩过身半弯曲的背,看似无害却饱含威胁,让严厉的脸忽然凝住。
一个学武之人理应提防得了突来的攻击,但是在她扬脚踢中他某个令男人骄傲的部位后,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再出奇招,以让人想不到的方式予以重创。
区区一张脸不能取代男人的身份和地位,可是鼻头红肿如蒜就有些不雅,使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仪大打折扣,徒增笑柄。
鸦雀无声的四周弥漫着一股低迷的诡异气氛,似笑非笑的面容一张接着一张,全强忍着不露出白牙,怕一泄气就狂笑不已,无法抑制。
龙卫天目光扫过几张怔愕的丽容,以往认为的美貌在他眼中却成了俗艳,轻描淡绘的粉妆不如身侧婢女的平凡。
至少她有一双灵活无畏的眼,足以弥补「皮相」的差强人意,如果她坚持戴着人皮面具欺世,他也只好由着她去,这丫头的性情比他还刚烈。
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无奈她的骄纵,有谁见过下人嚣张如她,尽给主子脸色看。
盗者盗心,插柳成荫。
「龙大哥,你为何一直瞧着姿色平凡的婢女?」惯受特别待遇的貌美者最不能容忍的是遭人忽视,尤其是她看重的未来夫婿。
咬了咬下唇,面带忧色的巫语嫣以令人怜惜之姿企图夺回属于她的专注。
有吗?龙卫天收回视线,望向楚楚动人的柔媚女子。「妳看错了。」
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盯住她,以防她做出古怪的举动,譬如她此时蠢动的手。
他绝对不会相信她有心尽一名丫鬟的本份,在他揭穿她的身份之后,她只会更猖狂的撂下狠话势必夺宝,不接受他有条件的赠予。
诚如她所言,盗者的骨气。
送到手中的宝不是宝,盗得的宝才是宝,即使主人无条件慷慨赠予,对真正盗宝高手来说并无意义,他们想要的是「盗」的过程所带来的惊险刺激。
「是否她犯了过错必须时时盯牢?嫣儿愿代为管教恶婢。」交予春泥调教必能磨去恶性。
尚未嫁入龙家门,巫语嫣已有堡主夫人的架式,下人有错无错先加以管束,以免日后欺压主母。
这一路上春泥灌输她不少似是而非的观念,在下人面前得摆高姿态,让他们明白谁才是掌生杀大权的主人。
日以继夜在一旁叮咛,她不被潜移默化也很难,开始相信若要巩固地位,任何有可能的障碍都该清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必了,妳管不住她。」龙卫天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宠溺,像是无可奈何。
管不住?巫语嫣面有疑色地望了他身侧女子一眼。
「小姐不必管,只要给我一根棍子和一条鞭子,她马上乖得不敢吭气。」要先树立起威严才治得住下人。
霸气的口气出自巫语嫣身边的一名丫头,立即引来一场众怒,而她却不知情地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将成为堡里第一红人。
「胡管事,将这名狂妄的下人拉出去。」凭她也配,不自量力。
还没成气候就想揽大权,日后必成大患。
「是的,堡主。」胡管事乐于从命。
他早就想治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出口气。
「小姐……」不懂做错何事的春泥连忙向小姐讨救,略显慌张的少了些气焰。
「等等,我的婢女犯了什么错,你们怎能随意处置她?」春泥哪里狂妄了,只不过代她说出惩处恶婢的方式。
「她有眼无珠。」什么人该得罪、什么人不该得罪都分不清。
一道冷诮的女音没分寸的说着风凉话,眼吊高处目中无人。
「妳这贱丫头有什么资格开口,我……唔……唔……」什么东西滑入喉间?麻痒骚辣。
捉着喉咙干咳,突然哑了声音的春泥急得快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吞下什么怪东西。
「哎呀!老天长眼了,丫头犯贱就罚她自食恶果。」啧!她还没见过气焰比主子高的恶犬呢!吠得大声不见得牙尖嘴利。
可惜了她的雪瘖丸,用在一头狗身上。相貌平凡的女子弹弹手指,一副老天显灵的慵懒样。
而春泥咿咿呀呀的比手画脚,满脸愤慨又无送言语,气急败坏地拉着巫语嫣的手请她做主,不知反省的狠瞪着嘲笑她的人。
「安份点,别把事情闹大。」龙卫天端起茶杯遮住嘴角笑意,小声的予以告诫。
但那个惹事者却用嘲讽的语气回道:「舍不得娇滴滴的未婚妻气恼就说一声,我会给你个面子不出声,安静得宛如一具死尸。」
只有死人才会安份,有活人的地方一定有纷争。
没人看清楚她如何出手教训春泥,只觉一道风吹过,高傲的丫头就开不了口。
偷鸡摸狗她最在行,贼子的身手若不够快怎能闯出名堂,这招看家本领可是得自她外公的拿手绝活,好方便她在被人瞧见时能及时堵住张扬的叫唤。
「不许诅咒自己,妳还没拿到血玉观音。」他没解释和巫家的婚约实乃父母之命,眼神一峻地不容她胡言乱语。
「你……小人。」又拿她的失败扎她的心窝,真是可恶至极。
现在已经不是盗不盗的问题,而是意气之争。
身份败露的罗梅衣怎么也不甘心盗技遭到质疑,她要一雪前耻地完成一开始的目的,绝不落个出师不利之名叫人笑话。
这是她盗窃生涯的一大污点,就算他把一尊血玉观音捧到她面前她也不屑要,号称没有偷不到的东西的她怎能轻易认输。
为了赌一口气她豁出去了,目标物未到手她绝不回复原来面貌,顶着一张人皮面具继续翻箱倒柜。
「龙大哥,我这婢女是怎么回事,为何没了声音?」巫语嫣不相信有什么天谴,但又不明白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