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陆伯深入大宅内院,一步一履他皆怀着感念与敬祈,半生漂泊,到头来竟还能觅到个真正落脚生根的处所,一个能容他、养他、隔绝争夺纠杂的家。
轻缓一叹,他知道他已对寒宅产生了依眷,这份聘邀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大意放过了。
倏然,他停下脚步,脸色冷凝下来。
“怎么了?”陆伯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问,“有什么……”
仇烈霄的双耳抖了抖,听见快若闪电的破空之声,一句沉喝,他将陆伯推进厅内,“快躲起来!”
陆伯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人就已经伏在厅堂的地上,待他抬头看视,仇烈霄以流畅的动作翻出原地,人似鬼魅般忽的消匿在他跟前,惊魂未定的他瞥及地上与梁面端正嵌入的锥羽箭,所有惊恐化为无奈的叹息,“唉!老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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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烈霄感到愤怒,虽然他的本能告诉他对方并没有杀气,但那瞬间的敌意与飞箭无异是打碎了他安定落脚的理想。思及此,他的眼神更见冷峻,脚程更快,紧追在那到人影后。
人影猛地一掠而空,扭身回射了一箭,羽箭夹带雷霆之力疾锐奔至,仇烈霄不躲不闪眼冒精光,张臂一划,五指虚张,羽箭独似回巢般稳稳落入他掌中。
一声龙吟似的长啸犹如狂涛自四面八方朝蒙面人罩来,刚感到凛冽庞大的压力,他的人就已伫立在他面前等他自投罗网。
一切仿佛在这年轻人的计划中,他停不下身形,被疾奔之势推向他,而他只是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直臂——
他会杀了他!
恐骇霎时紧绞住他,冷汗冒了出来。错了!他不该动了试验他能力的念头,他不是一个可以惹的人。在猛醒悟的电光火石间,他的掌已掳住他的脖子,无情地收紧。
仇烈霄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听过太多的谎言,他不要求饶的哀叫,他要的是干净俐落的代价。破坏他理想的代价。
他慢慢地被提起,双脚腾空摇荡。他想解释,想大吼,但挤出喉咙的却是呃哝不清的哼音,气息渐微,黑气染上印堂,他绝望地扯着颈上的钢钳,不意扯上了蒙面巾。
仇烈霄透明般不含感情的眸忽而起了些微波动,眼神连闪,乍见他的脸时霍然思通首末。倏然松手。他目视跌落在地狂喘的人不住的咳嗽,等他顺了气之后他才开口。
“为什么要扮成刺客?”
寒士里恢复气力后站起身朝仇烈霄深深一揖,“多谢壮士饶老朽一命。”
虽然他眉宇间添了些皱纹,鬓发间也染上了霜白,但自他英姿未减的五官上仍找得出与那寒家小姐神似之处,换言之,他是寒家人,不是寻常欲夺剑之辈。
寒士里心知错在自己,所以能态度谦卑,“老朽姓寒,是寒家做主之人寒士里,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壮士宽容老朽之失。”
仇烈霄还是冷着脸不吭声。
寒士里惊魂方定,暗对自己起誓,无论花任何代价,都必须延揽到这位高手,光凭他那手制喉封命的功夫就足以击退绝大多数不入流的无赖。这位足足高他两个头的汉子看在他眼里,等于女儿的安全,也等于他的高枕无忧。
注意一定,寒士里便开始娓述从头,“是这样的,由于此次是小儿挑定的人选,老朽于是想试试壮士……”
“看我有几斤几两?”仇烈霄接着,寒士里点头。
“虽然碧落镇与世无争,但老朽担心小儿那种不安定的脾气会惹来祸殃。”提及心肝宝贝,寒士里的神色便柔了下来,那是为人父对子女的关怀渗入了不知名的忧伤。
“小儿不受拘束,自有他一套处世之则,我怕他年轻气盛,不懂如何避开麻烦。所以希望能有个人稍稍教导他、陪伴他,反正在苗头不对时带他跷头……”好象不太对,换个词,“反正就是跟着他,让他别作怪就是。”
什么样的父亲才会这样形容他的女儿。
仇烈霄有趣得扯扯嘴角,不动如岳的身形仍旧伫立,只是他脸色稍霁,那股威势也不那么逼人,“除了来自她的麻烦之外还有别的吗?”
“不瞒你说,老朽一家世代铸剑,本来克尽职守是人子之责,但受盛名之累而致灾祸不断,传至老朽只剩学儿这滴骨血,老朽愧对列祖列宗,至此所求无多,只求小儿平安成人,于愿已足,还求壮士成全!”
又是为了剑!
有一瞬间,仇烈霄几乎想掉头离去,难道他永远也摆脱不了恩怨吗?但,若命真如此,他再怎么回避也是徒劳,不是吗?逃了一辈子,他真要因这微小的可能再懦弱下去吗?世上不会有第二个碧落镇了。
再望向寒士里那张忧虑的脸,当年老家伙临终时不正是以这种眼神端视他的吗?子女是每个父母最放不下的牵挂。他仇烈霄一生没行过善,这回就当是替人略尽绵力,也算是对老家伙、对自己的交代吧!
寒士里一直瞧不出仇烈霄心之所向,焦急间发声,“壮士,寒家绝不亏待……咳……咳……”
仇烈霄拉起他的臂一连点了三处穴,不知以何手法推拿,寒士里听见一阵咳啦的松骨声,灵台顿时清明起来,颈上挥之不去的压迫感也少了许多。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仇烈霄,而他只上轻言,“走吧!你刚才受我一抓已损及心肺,回去调养些时日。”
寒士里总算有些领悟他留下的“高人”的功夫有多高了,对他或许是好事,但对他那宝贝千金而言,可不知是福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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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娘,你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说话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闺房内只有她与她唯一的孩子。
“娘!”她冤枉地撒娇,“人家哪有打什么主义?你别冤枉人家。”
“你是我生的,有几个心眼我还会不知道吗?”寒母叹笑,给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儿扯散发束,一头乌黑秀发便垂披在她纤细的背上,映在铜镜内恍恍直似天仙。寒母抚着女儿柔细的青丝,慈蔼的眼中黯然。“什么时候才不用替你梳文士髻?”
“娘!”她知道母亲因何郁结,转过身来埋入母亲怀抱,“娘,你怎么又想不开了呢?女儿不是说过,扮男身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委屈,女儿反而更自在些。您不也老说我野得不像女孩儿吗?您瞧,女儿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委屈?怎么不委屈?”寒母舍不得女儿勉强,扮男儿对他不啻是种刑罚,虽然正符合她自由爽朗的个性,但却必须压抑所有少女皆有的梦想天真,敛尽本性中女儿娇态,还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种种种种怎能说是不委屈?
“都是爹娘不好,不能让你过好日子……”
“娘,如果衣食无虞自在富足还不算是过好日子的话,那天下贫苦之人怎办?”她赖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尽力忽略那阵哀伤。“您就甭为女儿操心了,女儿能活着与您、爹、陆伯相依为命就已是恩赐。女儿还未创一番风云以慰老人家,孝顺孝顺你们,怎有空想什么委不委屈的事?”
“傻孩子。”寒母露出笑颜,“你明知道寒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名利。净说些傻话。”
“只要娘不忧,就算女儿傻点也是值得。”
寒母拍拍女儿的背,无限的遗憾与满足。遗憾的是碍于情势无法让女儿以女相正常长大。满足的是仍能与女儿相依。忆及女儿几番生死危急,她仍涔涔冷汗不得安宁。
“织雪!”她唤着女儿本名,“你真的不怪爹娘做这决定吗?毕竟你是女孩儿,这终身不嫁的男身度日总是有违伦常……”
“您几时听女儿埋怨或后悔过?”寒织雪反诘了一句,绽出令人神迷目眩的笑颜,“天下有几个女儿家能像我这么幸运,得以长伴爹娘的左右?女儿庆幸都来不及,岂有怨怪之理?”
寒母欣慰地拥着女儿,只要她能谅解,即使无缘见女儿披嫁衣,她也无所谓了。
“好了,坐好,娘要帮你重新盘上头发,可别乱动。”寒母捏捏女儿的肩,催促她坐好。
对着铜镜做此例行公事时,寒母又捡回老话题,“你还上没告诉娘为什么选他?”
寒织雪扫兴地嘀咕,“我已经开始后悔选他了。”
“嗯?”
她一叹,依照往常的经验,在母亲面前只有坦白一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冰雪聪明的女儿不论何事皆有数在心,而这次居然不知道成因为何?这倒稀罕!
“我和陆伯在客栈里……”她猛然一顿,心虚地望着镜中的母亲。
“早知道你又偷溜出门了,陆伯一回来就说给我们听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晓得你指定那个壮士之事?”
“陆伯真是……”寒织雪不无懊恼,扁扁嘴,反正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全将开来,“我们在客栈内撞见他正想找个地方落脚,且没多少盘缠,一个不忍心便想让他有安身止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充任我的随侍嘛!”
“嗯!”寒母点点头,“还有呢?”
唉!早知道瞒不过娘,寒织雪认命地接着说:“女儿也觉得奇怪,但……女儿看他的眼神,竟兴起同病相怜之感,他虽然看似粗鄙武夫,但他的眼神太疲惫、太沧桑,仿佛他也是沦落天涯的人,冲动之下就如此决定。娘,您不会怪女儿鲁莽吧!”
寒母柔了眼色,“怎么会?娘知识有些意外罢了。”别上发针,寒母朝镜说,“好了,大功告成,你该去你爹那了。”
寒织雪将恐惧藏起来,佯装疲倦地打呵欠,“真累,每个月都要去炼室泡澡。”
“为了养壮你的体质,你就忍忍。”寒母没发觉女儿掩饰的内情,迳自触动暗卡开启密室,“去吧!”
寒织雪吞下嗟喟,要是母亲知道她女儿每月固定要泡的是什么澡,肯定不会笑容可掬地开门催女儿去受罪。
寒母确定女儿进入密室后,并没有立刻回房,反倒伫于原地思虑陆伯告诉她的一个名字。
“仇烈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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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一弯,染着诡谲潮红,慵懒地斜挂西方屋檐上。天色深切,空气中隐约有抹天将露白的朝露味儿。寒府后院有座小亭,亭梁上提了苍劲两字:是缘。
亭名颇异常趣,是缘亭,说的是什么?
没有火光,幽暗的亭内只洒了层清淡的稀薄的月光,恍如地毯般匍匐在他脚下。
他饮着酒,小壶雕花雅致,酒杯略透荧光,是珍品玉杯,桌上摆着两杯酒,酒皆八分满。人,只有一个,为何却斟了两杯酒?
“老家伙,江南宁夜静谥,当是共笑浮上三大白的时候,来!敬你!”
仇烈霄举起玉杯敬向对座的一把折扇,折扇摊张,上头只写了两个字:相思。
相思扇,是缘亭,道尽浮生多少情?
故人形容历历在目,独似就在身边与己谈诗论赋,而月,昏黄依然。
“既然来了,何不共赏月色?”仇烈霄低头倒酒,无事人般招呼。
寒致学自花丛中跳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仇烈霄指指她藏身之处,月已西斜,早映出她颀长的影子。
寒致学有丝气怒,依月斜光照的角度来看,她的踪迹早就被他发现,但却一声不吭让他喂饱了不少蚊子,这算什么?整人吗?
哼!她暗哼,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折扇霸占折扇原来的位置,一手摇扇,一手捧起酒杯便咕噜灌下喉,打算气他一气!
仇烈霄的眼瞳泛出笑意,定睛审视着她的反应。
“咳咳咳!”寒致学被醇酒呛得猛咳连连,老大不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是什么酒,难喝死了,比辣椒还辣。”
“我又没叫你喝。”
仇烈霄那事不关己的态度教人看了真是冒火,寒致学酒没喝成,人没气到,反把自己呕得一肚子火,不值!大大地不值!
聪明如她,马上更改计谋撤下怒颜,摆出了文人雅士之貌,把玩着手重相思扇笑说:“壮士好雅兴,竟漏夜未眠对坐遥月,不知想的是什么事?”
仇烈霄瞅了她一眼,对她遮掩不住的好奇有些莞尔,此刻,月光淡扫入亭,恰映上她绝代的容姿,霎时他愕楞住了。
好个娇稚的佳人,只是……面泛病白,气息不均,似带异疾在身?
“公子不也兴致盎然,屈于丛下近三刻钟?”
寒致学被他这一泄气,假扮出的笑就再也撑不住了,“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人家好言相待,你还板着一张脸给谁看呐!”
想想真冤,泡完例行澡后原是她身子最虚的的时候,本想回房好好休息,谁晓得瞧见他独自一个喝酒赏月。桌上除了酒器、折扇和那长形布裹之外别无他物,本来他想吹冷风自找罪受跟她寒织雪是井水不犯河水,屁关系也没,但怪就怪在她瞄到他凝然的脸色后,竟不由自主地被他眼中那抹哀痛给留住了脚步,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反正就是跟第一次与他四眼相望的感觉一样,好似被牵动了什么,轻轻心悸,如撩动水漾万倾,千波回绕久久不去……
寒致学皱眉,仇烈霄也皱眉。那眉宇间的绿气不是……他不确定地端详眼前一身长衫儒生样的佳人,企图自她异常的脸色中寻出端倪,不期然撞上她投来的颦目幽怨,他的心窒然一跳,好奇怪的感觉。
眉,方敛,此刻却又拢紧了来。
她的眼神似嗔似怨,心事纷纷道不得,诉以秋水眼波,醉人心意。仇烈霄的眸色倏地深邃,竟凝定在那两潋艳艳着水光星芒的眸,耳畔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那震动扬在空气中与另一缕相同的震动相应和,不可思议在彼此交流的眼波中契印两颗同步跳跃的心脏,如此协调,如此神魂互知。
这是什么感觉?!
两个人同时浮现这道问题,胶着的眸光仍不愿分开,搞不清那盘旋心里的莫名。
不禁,仇烈霄缓下冷漠不近人的防卫,轻轻开口,“金泉酒入口浓烈,需小口品尝。”
替她又斟了另一杯酒置于她面前,仇烈霄收回原先玉杯,再斟满,放到做放空位前。
寒致学不作声,被存在于彼此之间的怪现象给搅浑了思绪,她将折扇放到空座位上,隐然知道他在悼念某人。说也奇怪,不过和他对望了一眼,她的懊恼、怒火及惯于表现在外的飞扬傲蛮全没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寒致学不知道也没费心思研究。她的格言是:不懂的就不用想,等到懂的时候再拿出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