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他……
“你……”她怎么了?头好晕。“你……”
仇烈霄有趣地望着她连话都拼凑不出来地模样,微张的樱唇,因失神而频频眨动地水眸,加上一阵阵扑鼻而来地幽香,一种混合药草味地少女幽香,令她一时眷恋不忍猝放。
“你……”是宿醉吗,怎天旋地转来?寒致学还是挤不出一句成音地话,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头又昏得站不住脚。
“你应该叫我放开你。”仇烈霄好心地提醒。
“放开我?”寒致学蹙眉,“为什么要放开我?”
“因为我抱着你。”
“抱着我?”寒致学的世界依然忽上忽下,她含糊重复,“你抱着我?……你……什么?!”她猛地推开他,用尽所有力气瞪他,“你……你无耻……你卑鄙、下流……你……你……”
仇烈霄一脸无辜地面对气得语无伦次的她。“我怕你摔着了,所以扶了你一把。保卫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记得吗?我怎能让你受伤?这样又什么不对吗?”
他一连三个问号震醒了寒致学的神志。
是啊!她现在的身份是寒致学,不是寒织雪,寒致学可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地肌肤之亲。
可是寒织雪会啊!
她刻意忽略后一句,强佯若无事,“呃……你做得很好,不错,谢谢。”
她大概事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人轻薄了,还开口向人说谢谢得笨女人吧!寒织雪无力地自嘲,拼命警戒自己。她现在是扮男人!男人!
仇烈霄不曾捉弄过人,因为他不懂“人”如何作弄,可是瞧她有言说不得地可爱样,令他忍不住想逗逗她。原来捉弄人这般有意思,她真是特殊。
勉力端起架子,她还故意咳两下,“嗯!我今天不打算出门,所以你不必守着我。尽管做自己地事没关系,我要休息了。”
满以为这样就能将他打发走,自己一个人蒙头为方才被他光明正大吃的豆腐痛哭哀悼,不料他却似笑非笑地丢一句下来。
“宿醉的人最好外出走走才好得快,本来我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但如果你坚持在房内休息……”
“唉!等等!”寒致学再也不敢忽视他讲的话,只要头能不疼,别说爬山了,就算跳海她也干,“我跟你去。”
仇烈霄慢下步伐等她跟上来,看她念念有词,又呻吟又皱眉的,肯定在抱怨,但奇异地,他不仅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有种陌生地感觉在胸中激荡。
第一次,他觉得生命也有美好。
不知不觉中,凝眸深处衍生了一抹轻轻的,轻轻的——
怜惜。
※※※
他支额卧坐在铺着上好白虎皮的石椅上,空对一室宽可容纳百人的大厅。
大厅布置碧丽堂皇,极尽奢华之能事,地板上铺着来自中原极南方,一处叫波斯之地所产的毛毯,娇白胜雪。雕琢的美伦美奂的梁柱墙壁,无一不是名匠杰作。
而他所坐的石椅上方挂着的一面方正的匾额上,力透山岳的字狂放地俯视着大厅:血魂降天下。
好狂的字,好狂的口气,好狂的人!
在初见到这匾额之字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这念头。在旁人看来或许夸大不实,但在辛寇眼中,那不过是事实,他会完成的事实。
对,石椅上的人就是辛寇。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禀教主,捉到一名企图不轨的擅入者。”来人身着赤红劲装,跪于厅外遥禀。
“带进来。”不冷不热的语调,意兴阑珊地命令。
报卒一诺便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被五花大绑不得动弹的年轻人让他们押了进来。
他们将他朝里一推,洁白似雪的波斯地毯立即印上污脚印。
辛寇仍是一派悠闲,只是浓了眸中的讥诮:“武当俗家弟子周势?我说周公子,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呀?”
周势本来是个玉树临风的得意少年,这番被当成粽子绑得结实,不但气势尽失,连带丢光了武当派的面子,教他不恨也难,一双眸怨毒地盯着阶上安坐的辛寇。
“辛寇,别以为你能威风多久!血魂教意图造反之事天下皆知!武林容不下你这等魔头!”
“魔头?我事魔头?”辛寇纵声大笑,接着刷地沉下脸,“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放火了?又是哪只眼睛见我起兵叛国了?”
周势一愕,强言辩道:“你创这血魂邪教,不停招兵买马,意向不明,又来向八大门派禀明始末,分明有异心!”
“我辛寇做事还需要旁人同意?”辛寇的眼眯了起来,俊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镂刻着阴寒的讥诮,“中原武林恃强凌弱,八大门派故步自封,不知求进。我辛寇创血魂教,意欲重新整顿武林散乱之风,错在哪里?你们中原人当年看我来自漠北,暗地里笑我蛮子无知,妄想创教一展抱负。我不同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计较,两年过去,血魂教日渐壮大,你们又见状眼红,四处散播我企图造反叛国,我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而今,居然不知好歹,摸到我总坛来撒野!”
辛寇的眼瞳一扫周势,那冷厉目光令周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你说,如果这回不表示一下,岂不让天下人看我辛寇好欺?”
周势倒抽了口凉气,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决斗,压下畏惧,他抬头直视辛寇,“是好汉就松开绳子与我一较高下!”
“听说你是武当俗家弟子第一把交椅。”辛寇坐起身,“能潜入我总坛的人应当不差。好!就冲这点,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屈指一挥周势只觉得劲风凛冽错身而过紧嵌入肉中的绳子马上落地。他一见不觉心凉了一半,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一眼,随手一挥,就削断了身上的粗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他能在排外的中原于短短两年内创立血魂教?
为时已晚地领悟到,辛寇绝不是外头流传的那种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之所以对蜚短流长不理不睬时因为不屑!
“你是要用兵器或是与我赤手过招?”辛寇笑容可掬地问,周势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剑!”他喊道,“我用剑!”
辛寇瞳孔一缩,整个人冷肃似大寒严冬,“好,如你所愿。”
反手一扣一拍,他自石椅夹层中抽出一把剑,疾掷向周势,剑没入地毯内三寸,连晃也没晃一下。
“扫平剑?”周势惊呼,“寒家一甲子前所铸的扫平剑?”
“赢了我,这把剑归你,输了……”
“我的命归你!”
辛寇一哼,不知是笑或是怒,“出招!”
就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周势看出他说话心有旁骛,快如闪电抄起剑,翻身凌厉刺来一剑。
在那容不了眨眼一瞬的时候,辛寇竟然还有心情大笑,“武当第一俗家弟子,不过如此!”
一切就像慢动作,辛寇一闪三折身,避过周势划下的剑花,然后朗笑,抽剑。
周势只见到一溜诡异的光芒自那柄剑上反射而出,接着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凭你也配用剑?”
辛寇冷眼看着捂着眼睛,在地上哀号翻滚的周势,不笑。从容地坐会石椅上,取出绸丝拭剑身,动作是恁般轻柔,像是爱抚着情人的手,如此多情。
“如果你心存仁念,以赤手空拳过招,我还不会伤你太深。可惜你动了歹念,又贪那把剑,一出手便是狠招,教我想放了你也难。”
周势双手占满了鲜血,浑身颤抖,他不是因痛而颤,而是那把剑,那把诡异至极的剑!
“血魂……血魂剑!血魂剑重出江湖,你是赤煞族人?”
辛寇缓缓地笑了,“算你有点知识,暂且就留你一条狗命好了。转告八大门派,别再来惹我,下次犯再我手上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如果……”他语风一转,“不服气的话,尽可向我挑战,只要不用剑,我都会留条生路。”
为什么他不要别人用剑向他挑战?莫非他剑术不精?不!
辛寇瞥周势恐惧得冷汗直流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得意,仰头狂笑起来。
他要别人敬畏他、尊崇他,奉他为神祗!他要权势,他要创造出属于赤煞族的朝代!
“天下有资格用剑的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仇烈霄!”他指着天,豪气地喊:“仇烈霄,你逃不了的!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俩终究会一战,赤煞只有一个王!”
※※※
他忽然抬头望天,不明白倏忽闪过的那阵戒备由来何处,仿佛是种挑战,在他血液内叫嚣!是他吗?他还不放弃地在找自己的下落?还是一样固执偏激,一样念念不忘族长的位子?
“唉……”
“为什么要叹气?”寒致学转头问他,面对这片青葱翠柏,如梦似幻的山景。他怎么还叹得处气来?
“叹人世庸扰无休,名利困人终老。”
“拜托!”寒致学夸张地吊白眼,“世人庸扰,鄙俗,干你家啥事?只要你不与世俗同流,何必怜悯世俗无知?”
“有些事不是想摆脱就摆脱得掉,总是会有人一再地强迫你牢记,”
“再忘记不就成了?迂!连这点也放不开。”
“你就办得到?”仇烈霄咄咄逼人地瞪视她,她则回他一派率直无伪的目光。
“为什么办不到?他们争,他们夺,他们想不开,那是他家的事,我吃饱了撑着才会浪费心力自怨自艾。他们争他们的,我过我的日子,这有什么难的?”她拍拍手,拍去一身草屑,说得轻松简单。
仇烈霄犀利地问:“你能忘记别人加诸再你身上的不公平与痛苦?你能宽大原谅那群为了虚名、宝剑而迫害你的人?”
“不然要怎样?杀了他们?”她反诘,“要我爹铸剑的人最少也有半个武林,你杀得了半个武林的人吗?”
仇烈霄冷然,“要是武林不容于我,我会毁了它。”
“哈!大话!”寒致学一嗤,“凭你这个连跑江湖都算不上的莽夫,也敢夸这种海口?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妄想过度。”
他不语,也不解释,与她并肩坐再树枝上,凝视着她来回摆动的腿,自由惬意的态度,她可比枝头无忧的麻雀,自由自在度日月,不管生死,不论千秋。
“告诉我,你尝过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滋味吗?”
听处他认真的语气,她摆荡的脚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问?”
“如果没有,那你便不值得我保护。”
倘若她没尝过这种走投无路的滋味,她怎知世态冷酷,一个不知生存艰苦的人没有资格说大话,而一个只会说空话的人值得他保护吗?
寒致学只是一笑,微侧身,撩起了文髻后的发,露出她欺霜赛雪的肌肤,而那弧度完美的颈上,赫然附着一道触目生凉的恶疤。
疤自颈骨向下绵眨,颈骨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竟留有丑恶的刀疤,可见她的确游过鬼门关。
放下头发,她陈述过去:“我死过,我知道死的滋味,所以我不计较,死都死过了,还计较什么?”
仇烈霄一凛,他不也几番自地狱挣扎回生?为什么没法像她那样淡然?是他仇恨心太重,抑或是她才是真正的勇者。
这回,他是真的沉默了。
对这位状似纯然不解世事的佳人,他是彻底改观了,她不仅聪慧,更勇敢得令他汗颜。
掏出一根草,他递给她:“嚼碎了含在嘴里。”
“作啥。”
“解酒。我知道你现在头还在痛,也有点反胃。这根草叫燕翔草,有提神醒脑驱酒的功效。”
“有这么宝贝怎么不早拿出来?”她喜出望外,接过青草一看,“耶!这种草到处都有没嘛!怎么没听过它有这么好用?”
“灵药不是灵山才有,人的陋性就是容易忽略了周遭事物,这只是常理罢了。”
“嗯!有道理?”寒致学死不正经地乱扯,“大隐于市,小隐于野。燕翔草呀燕翔草,虽然你聪明盖世懂得隐匿之术,但碰上聪明绝顶的我也免不了要作我的腹中食。”轻轻将草往嘴里一送,“看我的‘铁齿神功’!”
仇烈霄真的为之绝倒,一根小小的青草竟能引起起她如许孩子气的反应,如此无双之女,只怕天下没有第二个了吧!
“大个儿,这草真的很有用耶!我感觉好多了。”
仇烈霄瞅着她,“为什么叫我大个儿?”
“你本来就很壮,叫你大个儿不好吗?”寒致学不解地眨眨眼,“我不喜欢你的名字。仇烈霄这三个字给我一种杀伐血腥的感觉,太激烈,所以干脆叫你大个儿,又亲切又响亮,好不好听?”
仇烈霄咀嚼着这通俗平凡的别名,咧开了嘴:“好听,我喜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谢谢!”
“你怎么又向我道谢。”
“因为以前没有人给我取过小名。”
“怎么会?我爹娘呢?他们都怎么叫你?”
她的无心之问,令仇烈霄陷入那段晦涩的记忆里,他沉忖了下,才说:“我出生于烈火连天的正午,我娘告诉我,她生我的那天,族内发生火灾,烧毁了族中大半房舍,我爹为了救火也葬身火窟内。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说的烈焰焚九宵,我的名字由此而来。所以我没见过我爹,而我娘自我爹死后,更失去了生意,我从来没见她笑过,也不曾听她替我取什么小名,她总是连名带姓称呼我,要我牢记那场拆散我一家的火灾。”
寒致学为之黯然,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娘一定很爱你爹。”
“不,她恨他。”仇烈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般,不见丝毫激越。“她恨他明知去只有死路一条,还狠心抛下她去救两把没有生命的剑。”
“宝剑?”她轻声问。
仇烈霄垂眸,不知对那段过去是恨或是撼?“为了剑,我族不知起了多少冲突争执,它们不知背负着多少冤魂的仇怨。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为那些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身外之物付出一切,一而再地前仆后继?”
“所以你离开漠北,宁愿流浪,宁愿风餐露宿,也不愿再目睹它们的争夺?”寒致学心头沉甸甸地,无端地为他心疼,“那你娘呢?”
“在我十四岁那年逝世,和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人葬在一起。”
“你从十四岁起独自生活?”
“不,老家伙收养我。”仇烈霄对他讶异的脸蛋一笑,“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我自己认他为祖父。”
“原来如此……”她喃念着。怪不得他不习惯别人对他的好,怪不得他总为了她小小的的言词付出,而有感于心。小名原是人与人之间缩小距离的亲昵。他却为了她替他取小名而道谢——他的童年必然相当贫瘠。
想当然尔,那个小孩跟着不会笑的母亲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