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里,柑橘水果茶的香气缭绕在桌前,他们谈了些什么?他其实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这个二十六岁的大女生,一直笑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一样,但偶尔停下笑时,那投过来的眼神,却又深沉得像是饱经世事,让他有一种莫名心虚的感觉。
他总是自诩能在短短数言间便摸透对方的底细,知道对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所有人在他面前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他只要随手翻几页,就知道这书里在讲些什么,还能随手拟出大纲。
但她不一样。他摸不清她的底。
她也是一本书,却是一本上了封套的书,上头还写着“拆封不退”四个大字,这愈引得人好奇心旺盛,想了解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喝完了咖啡,她领着他和大哥到便利商店去买了三瓶柠檬凉酒,一人一瓶,然后坐在敦化南路上的广场里,喝着酒,看着天空,聊着天。
“我好想再出去念书喔!”她轻轻说,喝完最后一口酒。
“妹妹这么想出去吗?”大哥看着手上的酒瓶,问道。
她叫他克里夫,于是大哥也跟着一块叫他克里夫。
但大哥叫她妹妹,他也要跟着大哥一块叫她妹妹吗?
“想啊。想趁着还年轻的时候多出去看看走走。”她把空瓶子在地上转了转。
他没吭声,还在认真思考到底该怎么称呼她。
“喂!克里夫,你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她拿起空瓶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在想要怎么叫你。总不能也叫你妹妹吧?你比我大三岁啊!”
“那就叫Cina这是我的英文名字。”
“不要,好奇怪。”他不喜欢,这样就没了大哥和她之间那种亲呢的感觉。
“那你想叫什么?”她好奇地问。
“嗯……还在想。”
“那就叫她阿妹吧!小红以前都这么叫她的。”大哥突然插话。
“还说他呢!就知道他今天不会来,刚打电话,还在阳明山上泡温泉呢!”她微微皱皱鼻子,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
“阿妹?好啊,满不错的。”他喜欢。
“不过不要把我和那个‘阿妹’搞混了哦!虽然我也会跳舞,不过却是个大音痴。”
“才不会,你想得美!”
“呵呵……”她又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人家比我漂亮多了,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哪像我,什么都不会,二十六岁了还是一事无成。”
他倒觉得好玩,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就开始对自己的年龄遮遮掩掩,她却毫不避讳第一开口就说了出来——放得很开,他喜欢。
他笑出声来。
她转过头看着他,突然说:“你声音很好听呢!”
“是吗?其实我以前做过训练,辩论相声都会,也会声乐,还唱过‘日落大道’呢!”虽然在那出音乐剧里他不是男主角,只是演女主角家里的管家。
“果然没听错。我很喜欢你的声音,有没有想过去做播音员?”
“嗯……是有想过,不过没这个机会。”他认真地想了想。
“我帮你问问,等我消息吧!”
“你有门路?”
“我常跑录音室啊!”
“你也是播音员?”
“嘿嘿——”她摇了摇手中的空酒瓶。“这是秘、密。”
“别小看我们妹妹,她可是深藏不露哦!”大哥眨了眨眼。
好个女孩!他对她的兴趣愈来愈大,就是不知……这姑娘身边有没有护花使者?
他开口想问,又觉第一次见面就问这种问题是否有些不礼貌?吞了口口水,扬起酒瓶一饮而尽。也许下次吧?他会努力制造机会的。
就算真的有男朋友,只要她有意,死会当活会标,也不是不无可能,他的中学女朋友当初就是这么抢过来的。
大哥这时突然问了一句:“妹妹,现在有男朋友吗?”
他心里一跳。怎么?大哥有学读心术吗?他刚刚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只不过是在咖啡店里多看了她几眼、替她倒了几杯茶而已啊,光这样就能被大哥瞧出端倪?
“嗯?大哥,你问的是哪一个?”说完她又呵呵笑了起来。
他看着她愣住——这个意思是,她现在身边有很多男朋友?
第二章
“阿乐啊,你什么时候让我抱抱曾孙啊?”
“奶奶,我还没结婚。”
“那你什么时候要结婚哪?”
“奶奶,我大学都还没毕业,怎么结婚?”
“你不是已经念了五年了吗?怎么还没毕业?”
“奶奶,我念的是医学系,要念七年的。”
“七年喔……这么久?那是不是一出来就当医生啊?”
“应该是吧?不过还要当两年兵。”
“哎呀,那这样我要等多久才能抱曾孙啊?”奶奶摇了摇头,戴上老花眼镜,转回头去看电视了。
奶奶总是心血来潮就会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也许是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也许是在暗示他该早点安定下来——但他明明大学都还没毕业,怎么论及婚嫁?
摇摇头,他走出奶奶家,外头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他眼睛睁都睁不开,不知怎地,突然想到她的昵称——妈的台湾怎么这么热?
“妈的,还真是热……”他不自觉地脱口说了出来,跨上机车骑回宿舍去。
才到宿舍门口停下车,手机响了起来。
“喂?克里夫?”
长这么大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阿妹?”第一次这样叫她,感觉有些怪怪的。
“是啊,你在医学院附近吗?”
“算是。”
“能不能出来一下?”
“要的话也可以。”
“那去领钱借我好吗?我现在在你们医院外科门诊里,身上钱不够,还好你在。快点,我等你!讲完电话便干脆地挂上了。
他突然担心起来。没事她在医院里做什么?而且还是外科门诊?她身上受了伤吗?
一面领钱一面带着满脑子问号来到门诊外科,只见挤得满满的门诊里,她正躲在一角看着杂志——那是一本《壹周刊》。他皱了皱眉,心想她怎么喜欢看这种八卦杂志?当下对她的好感打了个八折。走近她身旁停下。她抬起头,冲着他笑:“你来啦?”他差点被那笑容引得也笑了出来,但见她放下杂志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今天她穿着一件淡橘色碎花衬衫,衬衫的领子开得极低,胸前露出来的白皙肌肤上却敷着大块纱布,她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碘酒味。
“怎么了?”他指指她胸前。“受伤了?”不是乳癌吧?年纪轻轻就……
“不是乳癌,别想歪,是这儿长了硬块,前几天检查是良性的,就约了今天割掉。只是今天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连张提款卡也没带,还好找到你,不然今天就要在这里打地铺了。”她拿起杂志,还给旁边的中年女子。“阿姨,谢谢你喔,这一期的《壹周刊》很好看呢!”
“小姐,别客气啦!啊你身上开刀喔?痛不痛?这是你男朋友吗?”中年女人不改八卦本性,向他看了一眼。
“他?呵呵——”她笑得乐不可支,只差没倒在椅子上。“他才不是呢!他是——”她看了家乐一眼。“他是我的小学弟,将来也会是医生哦!阿姨,你家有没有好女儿?赶快趁这时候认识认识,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上医生娘呢!”
那中年女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上上下下地对着他打量不停,看得他一阵寒意直从背脊升起。
“走了走了,我下午还有课。”他轻轻推了推她。
“阿姨,再见喽!”她笑容灿烂地向那中年女子挥手道别,跟在他身后走了。
“小姐,再见啦!自己好好保重身子啊!”中年女子喊着,随手翻开杂志看了看,“咦”了一声。“这个女的怎么这么像……”她抬起头又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去。
她在柜台边付钱,他便趴在她旁边看着,见到她的健保卡,这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齐子安。
“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他用下巴努努那张健保卡。
“我宁愿你叫我阿妹。”
“你名字又不难听,为什么不用?”
“因为我喜欢叫你克里夫啊!呵呵——哎哟!”大概是笑得太用力了些,她哀叫了一声,本能地伸手想摸伤口,但一碰到衣衫便忍住,只是咬了咬下唇。“真是的,这阵子不能乱笑了。”她嘟哝着。
“多久了?”
“嗯?什么多久了?”她回过头来问。
“知道有硬块多久了?”
“半年多了吧?那时候人在外国不方便看医生,所以拖到现在才动刀。”
“拖这么久?万一恶化怎么办?”他皱眉。哪有人知道了自己胸前有硬块还拖上这么久?
“恶化?恶化就恶化喽!那时候人在英国念书穷得要死,没钱上医院。”
“骗谁啊?英国不是有健保吗?看病又不用钱。”
“你这土包子,一定没出过外!是有健保没错,但是看病的人太多,连急诊室的病人都要待上一个月才见得到医生;私立医院又太贵,我根本看不起,只好就这么拖下来啊!而且在外国动手术毕竟觉得不安心,要是听错一句话,那医生说不定就给你多割了一块东西下来。”她夸张地说,又伸了伸舌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你喔!”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她脑袋一下,有点好气,有些好笑。
“你拆过线没?”拿回健保卡,付完了钱,她一面往医院门口走去,一面问他。
“拆过。”
有次他打篮球受伤缝针后,就是自己拆线的。
“那等我这儿伤口好了,就给你拆吧!”
“你确定?”又瞄了一眼她白皙的胸前肌肤,那伤口应该是在胸上吧?
“怎么?你会害羞啊?医学系的学生不是连尸体都见过了吗?怎么女人的胸部就不敢看?”她又想笑,不过这次硬生生忍住了。”反正只是拆个线,来—次又要花一次钱,而且这种小事情一定也是派个莱鸟实习生来拆,那还不如给你拆,顺便让你练习一下,怎样?我想得周不周到?”
“周到周到,问题是你不怕我变成色狼,乘机吃你豆腐?”
“没想到你对年纪大的女人有兴趣?”她装出一副非常惊讶的模样。”我以为像你们这种大学生都只对学妹有兴趣,什么时候对学姐也有兴趣了?”
他忍不住又拍了她一下头。“你想太多了……”
“到这儿就行了。”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捷运站口。“今天谢谢你喽!下次拆线时再请你吃饭!”
“好,你说的!”要是她知道了他的食量大到可以让宿舍门口的面店老板一见他就脸色大变,八成就不会这么说了。
“当然!再见。”她挥了挥手,慢慢进入捷运站。
他只是耍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正准备回宿舍,却见一张大饼脸就贴在自己面前,差点迎头撞上!
“死胖子!干嘛鬼鬼祟祟躲在我后面?害我差点亲上去!”想到那画面,他全身不寒而栗,呸了好几口。
“阿乐,你认识那个女的?”胖子满头大汗地问。
“你怎么全身是汗啊?”
“我刚被皮肤科主任训完一顿,一出来就看到你和那个女生往捷运站走过来,然后就跑了过来——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认识那个女的?”
“算是吧。”他抓抓头。他今天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她的背影好面熟……”胖子掏出手怕擦汗。“尤其是她的背影……还有她那双腿……”
他又用力往脸上擦了擦,不知道擦的是汗水,还是口水?
“阿乐,介绍她给我认识!”胖子突然丢下手帕,激动地抓着他。
“那你的牙医系学妹呢?”他一点也不慌张。
“唉!别提了,要是她有希望,我还用得着在大太阳下特地跟着你们跑过来吗?”
“她年纪可是不小喔!”眼珠转了转。“过两年就三十岁了,这种大姐姐你也要?”
胖子愣了一下,抓着他衣服的手松了些。“她年纪有那么大吗?看起来不像啊?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可爱……”
“喂!”他用力拍掉那只肥手。“你到底躲在我们后面偷看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从你们从外科门诊出现开始。对了,是她到外科,还是你到外科?”
“你管那么多?”他不想理胖子,转身就要走。
“喂,阿乐,太过分了!有好东西不和好朋友分享!”
他转过身来。
“第一,她不是东西;第二,你也不是我好朋友;第三……”他故意轻咳——声:“她最讨厌有蛀牙的人。你要想追她,先把你的满口烂牙补好再说厂这最后一点,当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当胖子说到“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的时候,他心里突然生起一股淡淡的独占欲——不是很强烈,但存在感依旧不容忽视。对于胖子想要“分享”的意图,他打从心里浮现一种厌恶。
她不是东西。就算是,也是他一个人的东西,他才不要和别人分享。
“安安,你什么时候要让我抱曾孙啊?”
“爷爷,我还没结婚怎么会有小孩?你要我做未婚妈妈吗?”
“那你什么时候要结婚哪?”
“我怎么知道,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还结婚呢!”
“你出外念书那段时间,家里接了不少红帖子,你那些从前的男朋友都结婚了,怎么你还是没人要?”
“爷爷!什么没人要,是我看不上人家好不好?别把自己孙女说得这么差劲嘛!而且想说到抱曾孙,你不是还有五个孙子吗?为什么只问我啊?”
“因为你年纪最大啊!而且我们家光生男不生女,儿子孙子一大堆,爷爷想抱个可爱的女娃儿嘛!看看你以前多可爱,又嫩又香的,一点也不怕生,看到人就笑,爷爷那时候一抱你……”
子安揉了揉耳朵,又来了。齐家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的生男率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一天到晚只期待她能再生个女孩出来?
“唉,人家是拼命想生男孩,我们齐家却是生到不想生。我说安安啊,你是女生,将来又会嫁给外边人,说不定生女孩的机率会大些呢!”
“爷爷,那是你这样想,万一人家重男轻女呢?”
“那没关系,把孩子带回来,爷爷一样疼!”
子安看了宝贝爷爷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爷爷也不知是年纪真大了,还是假装糊涂,她出外念的是博士硕士都搞不清楚,只记得一天到晚催她结婚生个女娃儿给他抱抱。
“安安,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好男生?可以带回来给爷爷看看嘛!”
“没有,台湾的男生都丑死了,我一个都看不上眼。”
“怎么这么挑?那当初为什么不在外国嫁掉好了?生个小混血儿也不错啊!”齐爷爷已经开始想像手里抱着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女娃,开心得露出满嘴假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