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有什么立场责怪云琵?
云琵是所有人当中最无辜的。
深深看进云琵闪着歉意的美丽秀眸里,映竹在她黝亮的瞳孔上看见自己的缩影。那谦卑又满怀疼惜的影像是她吗?一股发自心间的呵怜泛上脸庞,她忍不住轻抚云琵秀气的黑眉,难以想象这个已有两个孩子的母亲竟然会让人有搂人怀中疼爱的冲动,像个长不大的天使,她心疼地伸手搂她。
“正平都是为了我,才会离开你。他不忍心伤害我,虽然他心里最爱的人还是你。”云琵抓紧映竹的手,热切地解释。
映竹摇摇头,为云琵的善良而感动。
“我跟正平分手不能怪你。”她诚挚地对云琵说,唇角有着虚弱的笑容。“我骄傲自负,以为正平该懂我的心,从没让他知道我对他‘爱得心疼,却说不出来’的感情,才会造成他移情于你。他选择你并没有错,你是这么善良、温柔、惹人怜爱,换作是我,也会选你。”
“不!”云琵着急地嚷着,“你才是善良又心胸宽大,你一点也不怪我。我真的不好,我自私、占有欲又强。明知道正平爱你,可是我却舍不得他,以为只要我对他加倍的好,他终究还是会忘了你。”
“云琵……”映竹笑着搂紧她,急着替她赶跑心底的内疚。“如果你真是你说的那种人,又岂会在自己最需要人安慰时放弃正平,选择一个人承当?你对正平的舍,不是每个女人都做得到的。”
“可是我并没有损失啊。桑家的理智告诉我,深爱着我的俊贤会更能包容残缺的桑云琵。正平还有远大的前途,还有我,我不可以成为他追求幸福的绊脚石。”
“云琵,你太善良了。”映竹忍不住热泪盈眶。
“你别这么说,映竹。我只是选择对大家最好的一路走。只是这个选择怕是晚了点,我对正平的爱终究造成了你们之间的裂痕。直到现在还让你耿耿于怀,无法完全原谅正平。”云琵咬住下唇,今生的最大遗憾,便是正平直到现在还未能得到幸福。
映竹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笑了。
“云琵,我承认我是有一点介意,但在见到你之后.我才发现这个想法太小心眼了。你对正平付出的真心并不下于我,为他所做的牺牲更是我的不及,如果我还在介意来介意去,未免心胸狭窄、钻牛角尖,更不值得正平这七年的等待。”
“映竹,你真好!”云琵在映竹怀里撒娇,她没有姐姐.现在她发现自己好喜欢有这样一个姐姐。
“别赖皮了!”映竹呵她痒,搔得她咯咯娇笑。
过了一会儿,映竹望着云琵被毛毯覆盖的下半身,心疼地问:“正平说你出了车祸,一双腿……真的不能走了吗?”
云琵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一些,但很快恢复正常。“装上义肢,再拄着拐杖,勉强可以走一下。不过俊贤总是舍不得我受这种苦,喜欢把我抱来抱去。”
“是怎么发生的?”
痛苦的往事掠过云琵心头,天性中的乐观让她很快克制住椎心的痛楚,淘气地笑道:“我本来打算如果你不肯原谅我,就要拿这个悲惨的遭遇打动你。”
“云琵,如果你不想提起,就不用说。”映竹直觉到这件事对云琵而言,永远是难以磨灭的伤痕。
“不,我要说的。”云琵轻啜了一口茶,让温暖的茶液滋润她冰冷的喉头。
“就从你出国后说起吧。当时我很清楚正平对你的爱比对我的怜惜深,所以我告诉自己,哪怕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都要让他把对你的那份爱淡忘。后来他去服兵役,我天天写信给他,一有假就去看他。那一天,俊贤好心要送我去新竹看正平,我们在公路上被一辆砂石车撞上,车子起火燃烧,我被卡在座位上无法移动,等到俊贤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抱下来时,我的双腿已经严重灼伤。我不省人事地被送进医院,等清醒后,才发现我的腿已经没有了……”
“云琵……”映竹心疼地搂住她,眼泪不争气地滚落腮边。
“别为我难过,映竹,你听我说完。”云琵替映竹擦掉泪水,她一直以为映竹是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冰山美人,今天才知道冰山美人有颗纤细敏感的心。
“当时我哭得呼天抢地,恨不得死掉算了。医生给我打了好几次镇静剂。隔了几天后,俊贤坐着轮椅来到我的病房,他愧疚万分地请我原谅他,当时我的心情很坏,把所有的怒气全发泄在他身上,我明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面对正平,心里就非常难过。后来俊贤向我求婚,我考虑了几天后,终于答应嫁给他。”
“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映竹想不通这个道理。云琵的外表柔美纤弱,是从哪里得来这样的勇气,做出这么理智的思考?
云琵垂下眼睫,淡淡笑了。
“这问题有好多人问过我,只有俊贤一次也没问过,因为他懂我的心。”她看向映竹,眼中的温柔令人心醉。
“我想,最重要的是桑家出名的理智终于从我隐性的基因里冒出头。等我从失去双腿的伤痛中冷静下来,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正平。我还有资格爱他吗?有什么条件再跟你争抢他的心?我是个双腿残废的人,能替正平做什么?那几天我是个坏脾气的废人,只会怨天尤人。以正平的善良.他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但是我能忍受这样的自己,陪伴我深爱的正平过一生吗?我会自怨自怜地拖累他,我会质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我会嫉妒你,再也不能用温柔和包容对待正平,再也不可能赢得正平的爱。所以我能怎么办?现在有个傻瓜自愿娶我,只要嫁给他,我就不会拖累正平,而且那个傻瓜还非常爱我,对我不但有爱,还有颗极欲补偿、赎罪的心。我想,与其拖累我爱的人,倒不如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所以我就嫁给他了。结婚很快举行,我仍每天写信给正平,安抚他,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见他。”
云琵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眼神幽远地继续说:“以我对正平的了解,一旦他发现我并不是真心要嫁给俊贤,他一定会带我离开,照顾我一辈子。我不愿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过得很快乐。既然不能选择我所爱的,只好爱我所选择的,好在这一点并不困难。俊贤是世上最体贴的丈夫,只要我喜欢、我想要的,他在我还没开口前就替我弄来。待在花莲的岁月很无聊,但我第一眼看见这里的海景立刻爱上,我冲动地重拾放弃许久的画笔,没想到一动起笔来便无法释手,我爱上了绘画。俊贤买了许多有关绘画的书给我,还请了个知名的画家指导我,我终于在他的柔情安慰下,摆脱掉残废的阴霾。结婚两个月后,我自认已经准备好面对正平,这才写信告诉他事情真相,如我所预料的,他立刻赶来花莲看我。”
“你的确很了解他。”映竹心有戚戚。她所认识的正平多情又善良,在知道云琵的遭遇后,一定是心痛万分地赶至她身边,希望能保护这位惹人怜爱的小天使。
“他默默瞅着坐在轮椅上的我,他眼中的疼怜再度撕裂了我的伤痕。泪珠纷纷滚下,视线变得模糊。直到正平跪在我身边,抱住我痛哭,我才晓得掉泪的人不止是我。他爱怜地抚着我早已没有生命的腿,当时我的心既喜又悲。喜的是正平并没有嫌弃我;悲的是我已不能再爱他。他问我这几个月过得快不快乐,我告诉他俊贤对我很好,请他不用再担心我。”
“可是他仍放不下心,对不对?”映竹柔声问道。
“是的。”云琵用手背拭掉眼中的泪水,那段往事总令她感到莫名,“后来他单独和俊贤做了一番长谈,还对我说他会做我一辈子的朋友,若是俊贤对我不好,他就来带我走。直到他出国前,他一有空就来看我们。学成回国以后,也没忘了我们这两个老朋友。”
“甚至还当了你儿女的干爹。”映竹怜惜地环住云琵瘦削的肩。“当然,俊贤也没有给他带走你的藉口。”
“没错。”云琵脸上再度洋溢着幸福,目光深切地望进映竹眼里。
“他出国的那段期间.我们仍保持联络,记得他刚到剑桥学园的第一个月,曾写了封非常绝望的信给我,害我为他心痛了好久。”
“什么样的信?”映竹好奇地问。
云琵神秘地一笑,握住映竹的手说:“他说他到你住的地方找你,直等到深夜才看到你回来,结果有个很帅的老外搂住你亲吻,害他难过得差点自杀。”
映竹记得正平告诉过她这件事,他当时只说心碎了。是因为心碎,才成为校园里的“冰人”吗?这个想法令她既心疼又甜蜜。
“一年后,他又写了封充满生机的信给我,他说他又遇见那个金发帅哥,他告诉正平你对他没有任何反应,正平开心得跟什么似的,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回一定要把你赢回来,因为他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他,这一次他不能再失去你了。”云琵将映竹的手贴在颊边,一双晶亮的眼睛调皮地朝她眨着。“而你也不能再失去他了。”她柔声说。
“云琵……”映竹羞涩地点头。“我好羞愧竟让骄傲和自尊阻止我回到正平身边。我一直无法肯定正平对我的感情,小心眼地记恨着他和你的事,即使回国再见到他,任凭他不断地示爱也不松口答应。我真的好坏。”
“胡说,你怎会坏呢?你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已。不过一切还来得及,你可以告诉正平你爱他,愿意嫁给他呀。”云琵开心地安慰她。
“谢谢你,云琵。”映竹亲了亲云琵的脸颊,真挚地说,“你是个美丽的天使,如果我有你这样可爱的妹妹,一定会非常非常快乐的。”
“这句话哥哥一定不赞成。”云琵皱皱鼻子回答。“不过,我也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姐姐。”
“好,那我们来打勾勾,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好吗?”映竹伸出小指和云琵缠绕,最后两个人还像孩子般盖印章。云琵脸上梁上兴奋的红晕,映竹看了心中更添爱怜。望着这个曾让她又羡又妒的小女人,她心中有无限的感叹。过去的种种芥蒂,皆消散在两人相视的一笑中。
第十章
隔天清晨,俊贤安排了一辆车,让正平和映竹沿着花东海岸旅游。每到一处名胜,映竹便会为当地秀丽的景致称颂不已,她尤其喜欢看海浪拍击岩石,激起千朵浪花的场面,让她想起苏轼的《念奴娇》。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每次看到巨浪拍岸时,总会想到这几句词。”望着一波接着一波而来的浪潮,映竹如此感叹。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看海。”正平双手亲密地交握在映竹的小腹前,柔声说道。
这个姿势非常撩人,正平灼热的呼息吹在她颊侧,让她的心跳倏地乱了节奏,全身无力地偎在他怀里。
某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觉在心里激荡。
七年前,她绝想象不到会和正平有这样亲热相偎的一刻。年轻的她对男女之间的情欲了解不多,以为爱正平便是在事业上相互提携,婚姻上相敬如宾,从来没想过相处的细节。
及至七年的刻骨相思,再见到往昔的恋人时,发现他那颗真诚的心虽然和以前一样真,但成为男人的他,却拥有七年前的年轻男孩所没有的成熟魅力。
他的每道呼吸、每个凝视、每次靠近,都在她脆弱的心房扬起惊乱的烟尘。呢哝的爱语,化作如恋如诉的回云与流风,在她耳边嬉戏。紧实挺拔的身躯更激起她肉体上的共鸣,想跟他相亲。而他的吻——红霞扑上映竹的脸颊—是那样炽热地灼烧着她的灵魂,引她深深陷溺。
鼓起勇气,映竹呢喃道出甜郁的柔情,“那是因为有某人陪我呀,否则即使江山如画,我依然寂寞。”
如此深情的表白,像浪花拍击岩石般,激起正平心中千堆雪般澎湃的如狂欣喜。这是映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么露骨的情话,掩不住满心的喜悦,他低头吻住她娇艳的红唇。
“嫁给我,映竹。”他情潮激动地在她耳边恳求。
“好。”粉艳的红唇轻吐出正平渴盼多年的承诺。
“真的?”他开心地在她脸上洒下细吻,吻得映竹差点喘不过气来。
“婚姻大事可以开玩笑吗?还是你后悔跟我求婚了?”她顽皮地逗他。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映竹。你这辈子别想逃离我身边。”他将映竹紧搂在怀,热切地宜示。
再也不逃了,一抹娇笑的笑意漾在映竹唇边.心底的柔情直逼向眼睛,泛上了一层湿濡的薄雾。
“我觉得我们好傻,浪费了七年的时间。”
“别这么说,映竹。”正平轻抚着她被风吹乱的长发,眼神幽远地看向海面。“没有失去的痛苦,何来失而复得的甜美?我常常在想,就算当年没有云琵的介人,我们依照父母的期望订婚、结婚,最后你可能会受不了我的霸道、猜忌,我也会被你的骄傲、冷淡给刺伤,成为一对怨偶。”
“我以前真的伤你很深吗?”映竹心疼地抚平他蹙拢的眉头。
“别这么说,我也有错。”正平涩声回答,“一味地胡乱吃醋,不肯跟你把话讲明白。看到你跟扬鹏谈话投机,只会躲在一旁嫉妒,不会积极向你确认心意。每次跟你碰面,没讲几句话,鲁莽、善妒的毛病又发作,冷言冷语的嘲讽自唇间连珠炮似地吐出来。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对你,只因为你冷漠的态度让我不确定……”正平顿了一顿,像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般委屈。“我不确定你到底爱不爱我,即使到了现在你仍没对我说过那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一个人厚脸皮地一相情愿。”
“你……”映竹气结地望着他,她让他这样又吻又抱的,还不代表她爱他?难道他以为她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吗?
“你到底爱不爱我?”隐藏在他霸道质问下的,是眼中的一抹脆弱。
映竹心疼地抚摸他饱满的下唇,心头的恼怒随即消失无踪。
“你以为有多少男人抱过我、吻过我?这对你而言,难道不代表什么?”她委屈地回答。
“映竹……”他动情地抓住她的柔荑亲吻,想起五年前令他心碎的一幕,不禁埋怨道:“可是你让艾力克吻你。当我看见他吻你时,我的心好痛、好痛,恨不得冲出去把他从你身边拉开,狠狠揍他一顿。但我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咬牙切齿地躲在树后,不断用拳头敲打那棵可怜的树,因为我已失去了那么做的资格……”